何日彩云归





榻去寻找。猛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只见父亲正蜷缩着身子側卧在烟榻上。父亲果然在这里!罗正卿看着自己的父亲竟然出现在这种龌龊的地方,混迹于这群乌合之众中间,简直匪夷所思!他真不敢相信,像父亲这样一个很清高的读书人,怎么会自甘沉沦,堕落到这步田地?!然而,父亲确确实实躺在自己面前。
  罗正卿心里酸酸的,他的眼睛潮湿了。他可怜他的父亲。
  罗宗孝的心已经破碎。他找不到一贴能弥合心灵创伤的良药,他只有以此来逃避无穷无尽的烦恼,以此来排遣那些无法消融的苦痛。
  罗正卿久久地站在父亲面前,思绪万千:造成父亲不幸的是谁呢?是祖父?是母亲?还是那个李培安?思来想去,他找不到答案。
  “少爷,叫醒老爷吧!”阿明催促他。罗正卿俯下身来推推父亲:“爸爸,醒醒。”
  罗宗孝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扫了一眼站在床前的人,一时没有认出是谁。当他再一次把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双目凝止不动了,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他一轱辘翻身坐起,避开儿子的目光,慌乱去抓茶几上的茶壶,嘴对嘴地“吸溜吸溜”喝着。其实,他并不渴,只是为了掩饰失落的自尊。
  罗正卿看到父亲那种自惭形秽的神情,他的心又是一阵战栗。
  罗宗孝终于喝罢水,不得不再次举目向儿子望去:“啊,你回来啦。”他很尴尬地对儿子微微一笑。
  罗正卿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责备父亲一句,只是温和地对父亲说:“爸爸睡得好香喔。”
  “哦,睡了个好觉。”父子间的尴尬消除。罗宗孝下了地:“你什么时候到的?”他恢复了常态。
  “上午就到家了,爸爸,我们回去吧。”
  “好,我们回家。”见到儿子,他由衷地高兴,“正卿,在上海一切都好吧?”
  “都好,就是惦记着你,爸爸,你要保重身体喔。”罗正卿帮父亲穿好外衣后说:“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好么?”
  一阵沉默之后,罗宗孝喃喃自语:“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他怕儿子没听清,特意提高了点嗓音重复一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回到了家,罗正卿整个晚上都在父亲房间里陪伴他。他向父亲讲述大学里的所见所闻,偶尔,罗宗孝也会插上一句话,询问儿子都学哪些课程?询问儿子的英文程度如何?能否适应全套的英文课本和外籍教师的授课?当听到儿子说,能够适应时,他的脸上浮出满意的神色。
  也许是见到儿子心里高兴,也许是鸦片烟的效力,罗宗孝精神饱满地侃侃而谈。他给儿子讲述当年学医时的种种趣闻,谈到有趣的地方,父子俩便会相对大笑。他们好像心照不宣似的避免触碰那些令人伤心的敏感问题。
  罗正卿看到父亲那张忘了忧愁的快乐面孔,心里踏实多了。
  然而,罗宗孝没能履行他的诺言,他总有无穷无尽的“最后一次”;他总是用最后一次搪塞家人的劝告;他总是用最后一次来安慰自己那颗不安的心;他总是用最后一次来欺骗自己脆弱的灵魂。他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以至到了后来,他对此已不再感到羞愧,吸食鸦片,已成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课,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的自尊,他的良知,他的灵魂渐渐地被鸦片烟所吞噬。他变得极端自私,人也懒惰了。药店里的生意他已没有了兴趣,也没有精力去管,更懒得行医了。他整日泡在烟馆里,在毒雾缭绕下醉生梦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起初药店里还能出售些库存的药材,还多少有些进项,然而这些钱全部被罗宗孝拿走。他对家庭已没有了责任心,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也不闻不问,仿佛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后来,药店里需要购买药材而没有银元,就这样陆陆续续地拖到了十二月初,药店不得不关门。
  直到这种时刻,罗宗孝仍不醒悟,没了钱,他能想办法解决,那就是捣鼓着把家里的古董、字画偷出去典当。他的银钱是不能缺少的,缺少了便找茬和妻子吵闹,弄得文秀淑一见到他就紧张地把心吊起来,她真怕见到他!
  

上卷,六
更新时间2011…8…19 15:53:46  字数:13545

 六
  罗家原本人丁就不旺,现如今,若大的宅第更显得空旷与肃萧了。
  徐忆兰今天未到中午就拎着书包回到了家。进了厅堂不见妈妈,便到东上房去找,妈妈不在房间里。她回到厅堂,倒了杯热开水,边喝,边焐着冻僵了的手。
  今天是“冬至”气温陡然下降,由于家里没有生火盆,所以感觉到屋里比外面还要冷似的。忆兰一边喝着水一边想心事。
  文秀淑从后门进来,见忆兰早早地回到了家,很觉诧异,便问:“咦,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啦?”见忆兰没有精神的样子,以为她生了病,伸出手去摸她额头:“哪里不舒服?”见忆兰没有热度,她又问:“碰到不高兴的事啦?”
  “没有。”忆兰摆摆头,怯怯地看了一眼文秀淑,然后垂下头,摆弄垂到腰际的又黑又粗的发辫。
  “出了什么事啦?”文秀淑见忆兰心事重重的样子追问道。
  “妈妈,”徐忆兰终于开口。刚从外面回来时,她兴致勃勃地想马上把自己重大的决定告诉妈妈,可是一见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妈妈,你知道王玉兰吧?”她突兀地提出了她的同学,这使得文秀淑更为诧异。
  “妈妈,她的爸爸死了,你知道吧。。。。。。”
  “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变得吞吞吐吐,一点都不爽快。”
  “妈,你不要着急嚒,听我慢慢对你说。”
  “我不着急,你慢慢说。”文秀淑耐着性子听下去。
  “她爸爸去世以后,妈妈总是生病,弟弟妹妹也都小,所以她退学了。”
  “唔,怪可怜的。”
  “她退了学以后就要去缫丝厂做工了。”
  “是么,这么小就要去做工!听说缫丝厂的生活很苦很苦的。”
  “她是家里头大的孩子,她蛮懂事的,知道帮助她的妈妈,”徐忆兰又说,“妈,我也退了学,今天我是和她一起到仁达缫丝厂去的。”
  “什么?你也退了学?你要去缫丝厂?”见忆兰垂头不语,文秀淑确信她一定也要去缫丝厂做工了:“不能去,你还太小,我不能让你吃那种苦头,你听到了没有呵!”
  “我都办好退学手续了,王玉兰的亲戚也给我作了保,我们跟厂家已经说好,明天就去上工了。”
  “你可真有主张呵!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妈妈,是我不对,不该瞒你,但是我怕----怕你不同意,才----才没跟你说。”忆兰眼里闪动着泪水,又说:“正卿哥哥比我聪明,比我学得好,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应该供他念完大学。”
  “唉,你这等年岁正是念书的时候呀,还有一年就要初中毕业了,咬咬牙也要把初中念完呀!”
  徐忆兰之所以退学做工并不是她不爱念书,而是她无法安心读下去。目睹家中那种入不敷出的生活状况,目睹妈妈为了筹措她和正卿下学期学费的煞费苦心,这些都促使她下决心早些出去做工赚钱。
  见文秀淑愁眉苦脸的样子,徐忆兰宽解道:“以后家里条件好起来我还可以继续读书的嘛,目前家里有困难,我应该帮家里一把。”
  听忆兰这么一说,文秀淑感动地落了泪:“好孩子,妈妈对不住你呀!我一直都希望你和正卿一样也受高等教育。。。。。。”文秀淑说不下去了,半晌,她又说,“谁想得到,家会败得这么http://87book。com快。”她用瘦摸挲着忆兰的头发:“你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去做工,我知道拦也拦不住你了,只是还想对你说一句,如果真的做不下来,一定不要勉强。”
  忆兰点点头说:“我知道。”
  妈妈对她的关心,忆兰全都清楚。当然,她的先斩后奏也完全是为了这个家。见妈妈没有再抱怨她,她踏实了,并充满信心地说:“缫丝厂里有的小姑娘还没我大哩,她们能做的,我一定也能做。听说那里的工钱不算低,我赚了钱能养活你呢!”
  见忆兰喜气洋洋说的高兴,文秀淑却哭了。
  “妈妈,不要哭嘛,我是去赚钱,又不是去打仗。”说着,她为文秀淑擦去眼泪。
  “忆兰,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告诉我,妈替你准备。”“不用准备什么,我看人家做生活时都穿的挺破的,我也应该准备一套上工时穿,”忆兰又想起什么忙说:“对了,中午要从家里带的,厂里有热饭的地方,”她想了想又说:“明早六点就开工,不能误了钟点。”
  因为明天一早要去上工,徐忆兰早早地就睡了,但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即将告别温馨的学生生活,她内心就酸酸的;一想到将投入到一种陌生的令她心悸的环境中的时候,她慌的阖不上眼。自鸣钟敲了两下,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忆兰,忆兰,醒醒。”文秀淑在她耳畔轻声唤着。
  忆兰醒过来,迷迷登登地见是文秀淑,她腾地坐起,“晚了么?”
  “不晚,来得及。”
  她麻利地穿起衣服。今天是她人生的一大转折,她那稚嫩的肩头将担负起生活的重担。这一天对她来说,既严峻又神圣。
  文秀淑已经为忆兰准备好了热水,趁她梳洗的当口,给她做了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忆兰见妈妈陪她早起,很过意不去,她对她说:“妈,你去睡吧,我自己来。”
  文秀淑在汤面上洒了些麻油,把双筷子递到忆兰手里:“趁热吃,吃饱些才有力气。”
  吃罢早饭,文秀淑坚持送忆兰一段路,因为外面漆黑一团,她不放心让忆兰在街上独行。母女俩手拉着手在街上行走,街面上冥寂无声很是恕?br />   “不要怕,忆兰,壮起胆来。”
  在妈妈的鼓励下,忆兰的胆子果真壮多了。快到工厂时,她们碰到一个女工,文秀淑把忆兰托付给了那人后,她才放心转身回家。
  整整一天,文秀淑都在牵挂着忆兰:十二个钟头的紧张劳作,忆兰受得了么?好容易盼到天暗了下来,文秀淑把晚饭做好,温在灶头上。快到下班的钟点,出门去接忆兰。一路上,借助微弱的街灯,搜索着迎面走过来的每一个人,生怕忆兰在她的视线里滑过。她终于看到了忆兰,只见她走的很慢很艰难。
  文秀淑心头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忆兰,累不累?”
  “妈妈!”忆兰开心地扑向文秀淑,“你干什么要来接我呢,我自己能回去。”话虽这么说,见到了妈妈,她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吃得消么?”文秀淑一条胳膊揽住忆兰的肩,关切地问。
  “吃得消,没事。”
  文秀淑觉出忆兰极度疲惫,她不忍心再让她费神,于是不再和她说什么。
  到了家,忆兰的第一句话就问,“伯伯没出去吧?”
  “唉,他能不出去么?现在烟馆就是他的家,鸦片是他的亲人!”文秀淑气忿忿地,“不要再提他了。”
  吃罢晚饭,母女俩坐在一起闲谈,说着说着,忆兰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一个劲地往一处粘。
  “忆兰,”文秀淑推推她,“洗洗睡吧。”
  当她脱下鞋袜把脚伸进高脚盆的时候,文秀淑看到了一双肿得像馒头似的脚:“哟,这么肿呀!”
  “妈,不要大惊小怪的,‘三关’里面,脚肿是第一关,耐过去半个月,就会习惯了。”
  文秀淑用“汤婆子”为忆兰焐热了被筒。忆兰一钻进热烘烘的被子,头一着枕头,鼾声即起。想想忆兰落到做苦工的地步,想想她回家时的可怜样子,文秀淑很是伤感。
  半夜,文秀淑听到一声凄然冗长的“哼哼”声,接着又是一声,是忆兰。文秀淑急忙披衣下床,来到里间。她又听到一声更为凄然的呻吟,她点燃了灯,端到床前,掀开帐子,看到忆兰仍在睡。她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热度,才放下心来。
  “哎哟----哎哟----”梦中的忆兰仍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
  “忆兰,你不舒服么?”没有回答。猛然间,看到忆兰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呀!”五个手指满是血泡,文秀淑伤心了。她把她的手轻轻地放进被里,心里想:不能让她再去受罪了。
  而忆兰却全然不知妈妈在为她伤心落泪。她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哼哼叽叽地接着睡她的觉。
  缫丝女工的工作是艰苦的,一天长达十二小时的劳作,一刻不得间歇,手眼并用,两条腿像木桩一样,一天下来腰酸腿疼。而新工人则更受罪,由于不熟练,一双手在缫捻蚕丝时浸泡在开水中的时间自然长些,因此被烫得满手燎泡,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