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的涂鸦
但是许多时候,毛病不出在宇宙,而出在你的周围,使你无法痛快。没过几天,我所在的教研室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的走红,另一件就是奸臣的出现了。
关于走红,一开始不过是蛛丝马迹。比如说:教研室的同事投我以异样的眼光,简单地说,含有一种宫女性质的幽怨。我那时正在读金庸小说,倾慕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功夫,所以自然而然地报以同样的眼光。
“以眼还眼”的情况没能持久,被一位叫小姚的给打破了:“行啊,小图,够蔫!”
蔫?面对突然伸出的大拇指,我不免有些慌乱:“哪里哪里……”
“哪里?当然是美国!还瞒着众位哥们姐们?”
“什么,小秃子要去美国?也没见跟大伙儿言语一声儿啊。”
同事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我朝桌子后头一个比较安全的角落退去:“错了错了,你们听我说……”
“说什么?什么也别说,今天什么日子?你得请请客!”
七张嘴和八条舌头在一起说话,小姚总结说:“对,请客,马克西姆!”
我能领会小姚的用心:马克西姆乃是法式餐厅,它的菜价只在民间神话中流传。一提马克西姆,所有的辩解都不会起任何作用。形势寡不敌众,我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小周。
小周是场面上的人,他话全用卡尺量过:“秃子出国,大家应当保持冷静。我看这个事,上炒鳝段应当可以收场了。”说完跟我做个眼色,把蛤蟆镜戴上了。
炒鳝段朴实多了,那是附近“畅春楼”的名菜,虽然也贵,但还没进民间传说。他戴上了蛤蟆镜,那就表示这是最后立场,并没有进一步谈判的余地。何况也没人等我再说什么,只听见轰隆一声,我已经跟众多的高朋坐在畅春楼里了。
那是下午四点,外头热,啤酒凉,众人兴致勃勃,直喝到晚上七点。将心比心,我理解大家,对于一个汉奸,这是最低处罚。严格地说也不算纯粹的挨宰,大家轮番向我敬酒,使我生平第一回尝到了昧着良心走红的滋味。
人怕出名,跟宋胖子谈一回话就明白了。宋胖子是教研室主任,他的李白英译有国际声誉,我平时总是把他老人家本人当成真理看的。老人家第二天找我谈话,首先猎狗似地闻了我一下:“小图,你身上好像有酒味,这样去上课影响不大好吧?”
“啊啊……是吗?”我尽量做出轻灵的表情,我昨天原不应该忘记请他的。
“当然喝酒是不错的,工作忙,进进补,何况还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嘛,”宋胖子站起来,他的步子除了分量之外还有法度,“李白,多么伟大的爱国者。”
“而我们有些青年人……”他瞟了我一眼。
对我来说那一眼有如一枪,临难之际无数念头闪过我的脑际,李白的出身,安史之乱,郭老的考证——为什么提到爱国问题呢?轻功不灵,我意识到应该使单刀了。
“宋先生,我没想出国,如果这是您真正的意思的话。”
他转过身,他的目光使我想到许多武功精湛之士。
“告别酒都喝了,还想把我老头子蒙在鼓里吗?”
“我——”
“你不同意我的学术思想,对不对?不同意也罢了,昨天四点教研室例会,你为什么把大家拉去喝酒?喝酒也罢了,你又对大家说诗是不能翻译的,特别是李白的诗!”
“宋先生!”我哀鸣一声,产生了一种当场自裁以表心迹的壮烈冲动。但我意识到一个人应当坚强,所以我把冲动强行压抑下去,从比较乐观的方面来想:我昨天怎么没想到这么聪明的一个主意?假如真的攻击攻击他老人家,也许便能一举成名。
然而宋胖子误会了我这一声哀鸣所表达的复杂意境:“你不要无理取闹!你出国我不批准。教研室,这个,是一个萝卜,而且——是一个坑,你走了,你的课谁教?”说完一脸怒色,拂袖而去。
一个人到底是谁,完全被大家如何看你所定义。事到如今,我已经进入了汉奸的角色。作为一个演员,合乎逻辑的下一步应当是什么呢?闹情绪,生病?我觉得闹情绪没有什么意思,还是生病比较有趣。
我在病中吟咏李白。不用说,这是有人采用诬告的手法出卖了我。蜀道难,因为奸臣当道而主上昏庸,李白他是多么伟大的诗人。
生病的第三天小周来看我,我给他剖析了一下奸臣。第一怀疑对象是黎莹。我花费了半年的精力追求这个小妖精,她却说我没有气质。那天吃饭她的眼色迂回曲折,可以说是做贼心虚。然而小周不同意我的意见,他认为那是脉脉含情。
“好吧,那么就是小姚,他的舌头长,可以当墩布使,又是宋胖子的得意门生。”
小周思索一下,再次摇头。我试图说服他,但他只是顽强地摇头,我忍无可忍:“生平没见过你这么木头的人!够意思就在黎莹和小姚之间给我挑一个奸臣,要不然你以后别跟我这儿假装哥们儿!”
这话见效,小周慌了:“行,行,都依你!小姚,小姚还不行吗?”顿了顿,又说,“算我晦气,我今天又不是挖奸臣来的,我是递个信儿:昨天教研室可开会了。”
“噢,开会了。宋胖子把我的国籍给开除了吧?”
“哪能呢,那是下一步。这次没那么严重,只是把你从分房的名单上给划了。”
我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说实在的,开除国籍是无所谓的,不分房子可就要命了。黎小妖精不就是做了一次家访以后才说我没气质吗?我一把揪住小周,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俩嘴巴再说吧。可是小周很灵活,他趁我病后虚弱,用了一手小缠把我制住了。这狗娘养的学过几手拳脚,还颇有几分力气。我挣了几下没挣开,说:“不活了不活了,厨房里有家伙,是哥们儿你捅我一刀吧。”
小周也急了:“别,捅你好办,你能保证我不下大狱吗?”
“你要造反了?”我怒目而视,“抽嘴巴你不干,下大狱也不干,要不你给我把宋胖子给做了吧。”
“瞧你这德性,一点经不住事儿——宋胖子绝对不能饶——可我刚才完全是开个玩笑嘛。分房子还没讨论,谁敢说不分你秃子啊?”
我长嘘了一口气:“我说也是,两次分房都没我份,这次怎么也该我了吧?”
“这可不一定。这叫秦失其鹿,天下共追之。得,哥们儿说错了话,哥们儿颠!您自个多想想——误什么也别误了传宗接代。”
小周颠了以后我把“秦朝的鹿”想了一遍。假如拿干部资历打比方,那在我们教研室爬雪山过草地的都分到房子了,三八式的也差不多了。我参加抗战晚,可跟解放牌的相比,距离那鹿又近得多。所以这一局天下,我应当稳操胜算的。
第一部分逐鹿记(2)
不过小周把这事提到了传宗接代的高度,也许还是谨慎为好?反正病还没好,有的是时间。我遂采用许多理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然后再无情推翻。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有效性,当我把我的走红,奸臣事件同中原逐鹿联系起来看的时候,一个对手显现出来了:小姚,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小姚呢?
第一,他比我晚毕业一年只是表面现象。分房要比贡献,大家都教一门课,这个学期他却在一门课之外做了许多翻译工作。第二,是他首先揭破我的出国,并且提出马克西姆的。吃鳝段并没耽误他当奸臣(一定是他),就手儿把我给诬告了。
所有这些,都明白无误地指出他便是泗水无赖刘邦——不,项羽——刘邦应该是由我这样的有道之士来做的。
天下大势分析清楚,下一步应该怎么干很明确。“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当然一把扫帚不行,还要联络广大的清洁工,因此我马上就到学校去了。
碰到的第一位清洁工是黎莹,她夹了一本教材,满手的粉笔灰,见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啦?病好啦?”
我若无其事地说:“这不好几天没听见你的声音,心里不踏实吗?——其实也没病,在家培养培养气质。”
“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要出国,当然是准备追洋妞啦。”
“可不,本来是觉得越早准备越好。不想昨天接一电报,我的经济担保人吃饭不小心,让一根鸡骨头卡死了。我想来想去也想通了:洋妞有什么好?还是追黎莹同志吧。过两天分一套房子,那不更有希望了?”
“呸!房子分你,人家小姚这两天不是白白邀买人心啦?”
我心里“格登”一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姚已经在做舆论准备了。幸亏小妖精还没叛变,假如她说“呸”,那就意味着她跟你还是一拨。假如她装出一副高傲的模样,那就意味着没戏了。
稳住了黎莹,我转而争取教研室的其他势力。制造四面楚歌必须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软硬兼施,明的暗的都用。不到两天,全教研室都知道了经济担保人进食时发生的不幸,大家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表面上都坚持了人道主义。那两天我犹如一个守灵人,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说:我要节哀顺变,分房的事,我可全仗您投那神圣的一票了。
外围的灰尘基本扫清,下一步是垓下之战。第三天上午,我站在宋胖子面前,运足了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真气,说:“宋先生,我错了。”
这句话的爆炸力很令人满意。宋胖子本来半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听了这话,居然把眼睛睁开了。我接着说:“这几天把您的话翻来复去翻了很多遍,翻出一个结论:国一定要爱,汉奸一定不要当。”
宋胖子似笑非笑:“那出国——”
我抢着说:“出国也不提了。这个提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容易引起误会。我跟大伙儿说了,以后谁再说我出国就是骂我汉奸。”
“这么说是不是不够严谨?”宋胖子不愧学术权威,一脸的不相信。
“理论上是不够严谨,但能够表达我对自己的痛恨。”
“噢?”宋胖子拖长了声调,“是啊,理论是一回事,这个但是,但是这个——实际行动。”
狐狸进套了。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宋先生,我小图再也不做请客吃饭的口头革命派了,您不觉得我今天有点雄赳赳的吗?这是跟您请战。李白这么伟大的爱国诗人我们一定要下力地弘扬。我和小周商量了,这个工作不能光让您这样的老前辈受累!”
宋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他显然挡不住了:“说不上受累,说不上受累,尽一点应尽的力量嘛——”
小周料得不错,我按预定方案,断然发起总攻:“这么办吧:您尽一点,我们也尽一点。让小周以一个学期的力量,翻译李白的蜀道难,外加古风!”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胡说!”宋胖子的脸变了,“出去!”
我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您是为他教的那门课担心。这事我们商量好了,那课由我来承担好了。拥护李白不能口头上说说就算完事嘛!”
这个表态大大出乎宋胖子的预料。他久久地研究我,使我感到仔细洗脸的必要。最后他字斟句酌地说:“这种精神我是支持的,但是一个人教两门课,教学质量能保证吗?”
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宋胖子看穿了我们的阴谋,但我知道这是到了有进无退的关键的时刻,所以我用了最诚恳的态度,以及最宫女的语调说:“宋先生,他的课我曾经教过一个学期,不会成问题的。您如果不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那对我的自尊心和积极性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宋胖子沉默极长的一分钟,然后说:“好吧,看在李白面上,我就冒一次险。不过,这还得系里批准。”
那一瞬间我心花怒放。两门课!在逐鹿的问题上谁再跟我比“贡献”无异于自杀。当然,分了房子之后,小周的课还是要完璧归赵的。下次分房,我也不能忘了这下死力的铁哥们。所谓系里,无非是走走形式,只要他宋胖子答应了,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