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你跟沈蓦天天在一起,他就没跟你说什么?”
“我现在下班后都在外面买着吃,回去后把房门一关,哪有多少聊天的机会。我忙得很,要挂电话了。”
“世外高人,我们三个下班后吃个饭,大家都是朋友,也该为他的感情问题操操心吧。”“好吧,在哪里?”“避风塘,沈蓦我来约。”
她和沈蓦发生矛盾了就来找我,是想我居中捏合,还是趁火打劫?看她的表现,应该是后者。但我觉得,与其让俟漪以后对我不满,不如让她把对沈蓦的不满一直进行下去。也许我能以另一种独特的方式把她私有化。
我把我和俟漪的所有交往都想了一遍,回忆她的姿态、表情和语言,越想越觉得有味,觉得我该缝补好她和沈蓦的裂缝,而不是相反。尽管我的手艺并不见佳,也不知道裂缝在哪里,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味的事,有收获的勾当。
但“勾当”一词刺痛了我,使我清醒,觉到了自己的不应该。一个墨点浸润开,占据了我的半个心。我不由得一阵紧张,砍断了这所有的思绪,抹煞掉这黑影。
我怕我自己,这是第一次。
我又给沈蓦去电话,约好了他。见了面,果然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问他,先是不理睬,只埋着头玩手机,喝了两杯酒才说:“苏俟漪以前就有男朋友,现在在北外,前些时还给她写信。她放在枕头下,被我看到了。”
“信上写什么,你看了吗?”我也有点意外。
“想和她和好。信写得很煽情。”
柔砥这时也来了,听我复述了。“后来你怎么处理的?”他问。
“我跟她说,她应该告诉这家伙,现在已经有男朋友。”
“这要求也不过分。她什么态度。”我问。
“她怪我不该私自看她的信,跟我吵得很厉害,说我是强盗行径,对她缺乏信任。”
“你先认个错不就得了,我相信她知道怎么做。”柔砥说。
“我咽不下这口气。平时,在她面前已经够低声下气了,这件事再低头,以后就翻不了身了。”
“你不要她,让给我好了。我倒希望在她的压迫下永世不得翻身。”柔砥大方地说。
“你找死。”沈蓦恐吓。我有点害怕他这样子,幸亏不是对我说。
两人劝了一通,沈蓦的神情才舒缓过来,忸怩地笑着:“这倒也罢了,我觉得她对我,总不是那么热乎。”他正要列举若干细节,我和柔砥一起将他封杀。
我说:“如果两人彻底地把自己坦露给对方,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互相厌倦。还是都含蓄一点好,来得更长久。”
柔砥问:“你跟她闹到什么程度了?”
“也没怎么样,不过是稍微冷了冷。我才让她凉快凉快,她就置我于冰天雪地了,娇气得很。”
我说:“苏俟漪是个好女孩,我和柔砥都希望你俩能好下去。今天,我们就是专门来做你的思想工作的。”
沈蓦一脸的感动:“对对对。姬汉,我以前做的一些事,都不大应该。不光是对俟漪,对你也有误会,来,我敬你一杯,算是赔罪。”
柔砥也有些歉意:“我这一段忙,要不是姬汉提一提,我还不知道关心一下你的事。来,我敬你们两位。”酒桌上的气氛很融洽。
沈蓦如此在乎细节,说明的确是被俟漪迷住了,我不能有什么阴暗的企图。俟漪后来没有给我打电话,周五也没跟沈蓦一起过来,这最好。自从对自己有了新一层的了解之后,我就有些怕事了,愿一潭静水的日子多一些。沈蓦那张脸上的感动,我也要记住,因为我忘不了初来上海的窘迫,是他给了我帮助。
来上海之初,工作未定,我也曾和几个比较要好的中学同学联系过,打听他们有没有到上海来的,结果是没有一人。这天,在去虹桥的车上,接了个电话。女孩的声音有些陌生,还要我猜她是谁。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俟漪的同学。
她提醒说:“同学六年,就这么把我忘了。嗨。”
“梅夜吹,是你,我没忘记。”我顿悟。
初中三年,我和梅夜吹是同班同学,一度还是同桌,高中又一起考进全国著名的黄冈中学。虽说功课忙,见面的机会也不很少,周末还一起到赤壁去玩过几次,在江边大背前后《赤壁赋》,轻狂得可笑。她不漂亮,但也不难看,有点男孩子的性格。忘了第一次跟她说话是什么情形,只记得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什么话题都能聊半天。
两个人大了,也曾一度粘粘糊糊脸红心跳过,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律。高三下学期一次回家,在董必武故居门口碰见她,问填志愿的事。她反倒问我,我说想去北京。她笑了:“我们不会又一次成为校友吧。”道别后,我还有点海盗般的豪情,想如果一起去了北京,我就不会对她善罢甘休。可惜高考她发挥得不太好,第一志愿北外没有录取,只得去了杭州的一所大学。
开学前,我们见了几次面;后来到学校,又通了多次信,只是谁也没捅破这层关系。再到后来,我和毓泽谈恋爱,就没那么多热情和精力再和梅夜吹书信来往。她的最后一封信,我拖了个把月才懒懒地回复,之后她就悄然退场了。后来遁到哪里去了,我一点也不晓得。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从季我谋那儿知道的。他现在自己开了个网吧,生意很火。”季是我们的初中同学,曾因误把白宫当成白金汉宫的简称而名噪一时,差点引起大洋彼岸的友邦惊诧,高考落榜后则躲在家里放眼世界,以英美问题专家的身份名世。
她告诉我,毕业后在杭州一家翻译事务所任法语翻译,蛮安稳舒适的,可还是想动一动,前些时辞了职,来上海找找机会。
“工作定了吗?”
“还没。来之前,我让上海的同学联系了一家法资企业,他们看了我的简历很有兴趣,通知我来面试。”
“面试通过了吗?”
“通是通过了,但还有一次面试,要等两三个星期,总裁从法国过来才能进行。人事部经理说我希望很大。”
“你肯定行的,那,你现在住哪里?”
她说:“同学那里挤一挤。”我说:“这样吧,我现在去虹桥外经委办点事,完了可以早点回家,你方便的话,我们晚上吃一顿饭。”
她很高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老同学了。”她现在在浦东花木,问怎么到我这边来。我说:“还是我过去找你,你路不熟。”她不同意:“怎么,不愿让我知道你住的地方?”我只得答应,说晚上一定送她回家。
她又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我说是。她没有问更多的近况,肯定是季我谋已经概要地告诉了她,包括毓泽去世的事。
四年没见面的朋友要在上海重逢了。她在杭州生活了这几年,应该变化很大,何况又有一口流利的法语装点门面。
回去后冲了澡,在约定的时间一刻钟前到了曹杨路站。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塞嘈杂,要是超市里的罐头都像这时的公汽一样分量充足就好了,可见人有时活得并不如沙丁鱼。直到第三辆车,才看见了梅夜吹。
我仔细打量她,“真是不敢认你这个老同学了。”她嘻嘻地笑:“怎么,感觉我脱胎换骨了是吧。我也不敢认你,瞧你这头发梳得。”
“那只是表面现象,里面的货色,还是多年前的。”
“但愿。”
“以前来过上海吗?”
她说:“来过N次了,上海嘛,漂亮不到哪里去,就是繁华,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是生活节奏很快,你要是早上上班时间到人民广场站坐地铁,就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一点。匆匆前进的无数双脚,简直让人害怕。”
她笑:“我不怕,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第二部分第六节(4)
附近的一家川菜馆菜做得很地道,我领着梅夜吹去那儿。里面热气腾腾的喧闹气氛,我
说:“外面吵,我们要个包房吧。”“就两个人,有点奢侈哦。”
我说:“外面哪是叙旧的气氛。何况你又是远道而来的贵宾。”
“杭州也不算远呐。是你心里疏远了我吧。开个玩笑。”
我说:“嘴巴还是你厉害。记不记得,你最喜欢和我抬杠了。上晚自习的时候,就我们俩最热闹。”
“当然忘不了,那是初二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服务员领着我们进了包房。上的第一道菜,是一小段沉默,两人都像在回忆许多事。她说:“你女朋友的事,我听桑学轼讲过。”
“我会一直把她放在心里。”
她说:“别太难过了。你好好地生活就行了。”
“可是许多时候由不得你。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不知道饭碗在哪里,不知道明天怎么过。现在想想,心跳都要加快。”
“现在不是都好了么。你户口已经迁进来了?”
“还没。这不是问题,我试用期满了,公司会帮我迁。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没有别的,就是想尽快把工作安定下来。”
我问:“你男朋友呢?”
“哪有,还等着你介绍。”
“做梦都没想到会在上海遇到你。以后,我就多了一个朋友。中学时结下的友谊,最经得起时间的淘洗,不像在社会上交的朋友,大多靠不住。”
她笑:“越淘洗越发光是吧。你放心,我还是原来的我。”
“这样最好,大家都不要变。”
两人喝着酒,边回忆学生时代的点滴,尤其是中学六年。关于两人交往的诸多细节,我们的回忆都出奇地精确。我记得清她游东坡赤壁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她能说出我在某次足球比赛中踢进了几个球。
“你同学那里可以长住吗?”
“也不方便。这么热,挤在一张床上。工作定下来,我就要考虑租房子。”
我笑:“找人一起合租才划算。”“一下子哪找得到。”
“上网看看。还有专门介绍异性合租的。”
“别吓我了,你以为现在的男孩子都像你。——你那个合租的partner是怎么找到的。”
“别人介绍的。他很会讨人喜欢,就是太讲究。我也想重新找个人合租。”我这下留了伏笔。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她要结帐,我当然不肯。步出饭馆,感觉比空调包房里热一截,但街上的喧扰让人有另一种市井气的舒服。出来乘凉逛街的人很多,经常把我们挤到一处。
到了门口,我说:“那一位可是帅哥,待会我给你介绍。”
她瘪瘪嘴笑着:“我不稀罕。”
“敏感了吧,我只是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给你介绍男朋友。”
林水监热情地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带了一个妞回来。”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了。林水监说:“姬汉,你们黄冈是不是特钟灵毓秀,出的都是像你们这样的人中之凤。”
“瞧见了吧,一张油嘴。”我对夜吹说。她用手掩着嘴笑,动作与她的气质不顶配。还没聊一会,天就不早了,不好久坐。临末,我问林水监:“梅大小姐正要租房子。
你有什么建议?”
“找个人合租。既省钱又方便,就像我们俩。”看着我的笑容,他似乎联想到什么,刹住话头不说了。
我执意要送夜吹,陪她坐地铁到花木的住处。和她的同学聊了几句,感谢说:“梅夜吹在你这里住着,总会有麻烦你的时候。我先谢谢你了。”
女孩嘴巴很厉害:“我跟你一样,都是她的同学。你说这话就奇怪了,好像你和她更亲密得多似的。哈哈。”
“少来这套。”夜吹捶她。
坐在空悠悠的最末一班地铁里,我想着这个下午到晚上。这样一个旧相识,隔了多年后,突然就深入了我的生活圈子,几乎让我有点眩晕之感,觉得不很真实似的。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也许不牢靠,我将心中的兴奋删去大半,较为冷静地筹划着一些事。
回去后,正要洗漱,林水监从房里出来:“你要帮梅夜吹找房子是吧。”“嗯,最好,再给她找个合租的。”“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那当然,差点成了那种关系。”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断了几年音信嘛。哎,她的事你先别讲出去。”
“行啊。”
“一定记住。”
“这么罗嗦。你心里是有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