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真要是这样,他的饭碗就保不住了。你也不要跟他明说,就让他小心自己的言行,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就是了。不行,我要跟他打个电话聊聊。”
我想,人家对你可是无情无义,你瞎操什么心,没来由的好,只会让人家觉得你是傻子。或者,你只是装装样?你不是也曾鄙薄人家“好行小慧”吗?你现在也蛮会做人了。我忍不住还是说了:“他们那几个,根本没把你往心上放,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宫商以前就在背后说你,说你是乡原。”
柔砥低了头,半天没话。他脸上肌肉扭曲着,显然是藏不住情绪。
“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别人攻击我,我能躲就躲。我相信世间有一个字能让人一辈子不吃大亏,就是‘恕’。算了,不提这个。我们这拨年轻人,无论人品怎么样,各有各的不容易。宫商这样的家伙虽然坏,却坏得真实,坏得表里如一,总比那些假正经的下作东西要强些吧。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受害者。”
“受害者?谁害了我们?”
“这问题复杂。我还是希望大家都好,不要出什么事。”
“也只有你周柔砥这样想,街上到处都是惟恐别人不出事的人。”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找机会我会跟他说说。也许没有这事,可能是你的同事和他有什么过结,所以放出风来,能抓到真凭实据固然好,否则也要让他不舒服,担心后面有人戳背胛。”
“你说的倒也是。”他的担忧是认真的,又继续分析自己:“以前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主见,能择善固执,现在渐渐发现,一切所谓的准则都靠不住。所谓的正邪善恶是非,充其量恐怕也只是人我的差别。我现在看电视、看报纸,看见人们为一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就有些迷糊,因为总觉得两派人的观点都有道理,又都靠不住。我又注意到周围的许多人,今天站在甲立场批评乙,义正词严;明天又可能站在乙立场批评甲,唾沫横飞。”
“是的,人们平常说话,自相矛盾的地方多的是。”我附和说。
他接着讲:“于是,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分出上下主次左右等等差异,——有了差异和对峙,世界才有多样性,才好玩,不乏味,——在这些差异中每个人都不得不选择一个立场,并为这个立场说话;如果你拒绝选择,那你连人都不要做了;要是换了个立场,腔调就得马上跟着变。至于立场的对错、善恶,其实往往是谈不上的,世界需要的只是差异,否则不好玩。说到底,什么都是一场瞎热闹、瞎扯淡。”
第四部分第十二节(2)
柔砥的稿子,比我想象的要专业得多,刚上手译就觉得寸步难行。我只有频繁地翻词典和一些英文原版著作。好在千把字龇牙咧嘴地译出来了,得到的评价还比较肯定。我把稿子扔到地上踩了几脚算是发泄,捡起来后擦掉脚印继续工作。
挣钱真不容易,我的发财梦似乎更遥不可期了。看着电视上各行业的与我的年龄相差无几的创富高手,我分明地感到,他们腰包里的钱,其实都是人民的币,其中就有我的一份。人在这个社会上的存在方式只有两种,就是掠夺或者被掠夺,两者必有其一。如何是好呢我?
“要是法语的就好了,我可以帮帮你。”夜吹见我坐在灯下牛似的干活,把手搁在我肩上,声音也有些柔。连着几个晚上我都在赶进度,甚至留给自己吃晚饭的时间,都几乎只够吃碗饭。
我的眼已经有些花了。好,索性抽空感动几分钟,也算换换脑筋。我摸摸她的手:“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希望你天天对我这么好。”有些时候,这种表达还是比较真的。
“好呀。你以后挣钱多了,我就做家庭主妇,好好伺候你。”
“如果我不加薪水,我们的感情是不是要做减法?”
她斟酌着措辞,“不会的,我对你有信心。我们的感情会做乘法。”
“还是我伺候你吧,”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发现我对家的期望和感情比以前大了很多,你出去挣钱,我在家里操持一切,每天晚上给你做一桌菜,吃完了就上床做爱,做完了就搂着睡觉,不看烂电视。这种生活,你以为如何?”我热切地看着她的脸。
“很有创意。吃完了就做,不消化消化?”她笑,摸着我的耳朵。
“做爱就是最好的运动嘛。”
“天天做,你的身体受得了?我可不想把你榨成肉干,把我的老公提前变成老公公。”
“应该没问题吧。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加强锻炼嘛。好好锻炼,天天向上。”
“辛辛苦苦锻炼身体,就是为了满足我?”
“那有什么,我乐意。”
“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吧。以前的那个刘姬汉,可不得了了。”
“我只是在大致描述一种生活方式,具体是怎样的,我也没想清楚。”我叹一口气,搔了搔头,拿起钢笔继续赶路,对美国当前的货币政策作精确阐释。
“我也看不太透你,比以前好像变了些。至少,事业心没原来强了。”她在我的肩上轻轻捶着。
我停下笔,指着她,“别提‘事业’这两个字,俗。——我知道,就算我的钱挣得多了,让你当家庭主妇,你也不乐意。你这个人。”
“我喜欢工作嘛,尽管工作有许多不开心。好了,我去超市购物,你看,要买些什么?”
“笨蛋,蠢妇,缺什么买什么。”我在忙,没空去想那些。
“无聊。”她掐了我一下。
有一定程度的笑在我的嘴角,但我没接话,再接下去就有点像调情了。尽管调情有些意思,我有时还会暗自幻想一些狂乱的特别的调情场面,但对夜吹,我还是“行动的侏儒”,不敢玩得太过。我和她之间并不全是真,我怕自己掌控不好,调来调去的,把真的也弄成了假。各人的造化有高下,强求不得的。
我又译完了两千字,站起来扭了扭腰,发现已过了十点。夜吹这娘们怎么还没回,不会被人拦路强奸了吧。活该,谁叫你穿得骚,走路还一摇一摇的。骂归骂,我坐不住了,拿了钥匙出门。她的手机还扔在桌上,没法联系。
刚才也没问问她,到底是去大卖场、超市,还是便利店。没头没脑地转悠了半天,给屋里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接。这一带路灯非常暗,阴曹地府似的人鬼莫辨,将心比心,我要看见个把美女没准也会起了歹意。
长久没有运动,两腿渐渐有些不太听话,我只得改跑为走。前面好像是她,一手提着塑料袋,我正要叫,从路边的树后串出两个小青年,去夺她另一只手上的钱包。她惊慌地躲闪着,两个家伙就亮出匕首朝她晃着。我冲了上去,一边喊着。路上没有别的人,喊了也是瞎的。我有些发毛,把手机砸过去。一个脸上中弹了,捂着脸往后退;另一个上来跃跃欲试的,我踢了两个连环腿,又喊了起来。他们这才转身狂奔。我追了两步就没力气了。
钱包还是被抢走。夜吹“受惊若宠”,扑到我怀里来。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嘴里还是不客气,破口小骂着:“一只笨鸡似的,叫都不知道叫一声。”“魂都没了,哪想得到要叫呀。”她呜呜咽咽的。
“我看你不是笨鸡,是死鸡。手上在流血吧。”
她像拿着别人的手,眯着眼研究了半天,这才大哭起来。凑到灯光下看看,伤口不浅,我赶紧带她去医院。
“包里有多少钱?“
“两百多。”
“给他不就得了,没准人家家里真等钱用呢。你的命就值这两钱。你买东西要这么长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
“刚巧碰到一个业务上的朋友,到茶楼里去坐了会。”
医生说不要紧,缝几针就没问题。我在旁边看着,突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那两小子该把这伤口弄大点,或者在她身上别的不太重要的部位再来一刀。这样,她能多苦些日子,我也可以暂时告别她那张得意的脸。我是不是太阴,有毒?
从医院出来,夜吹破涕为笑:“你真勇敢,男人味十足。”
“别怂恿我,我比你还怕,那是刀子,你以为是冰淇淋。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可不拔刀相助了,而是拔腿就跑。”
“不会有下次了。我也学乖了。”
“你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吗?电话费我掏行不行?拜托你把我当回事好不好?”我瞪着她。
“怎么,牵挂我呀。”她嬉皮笑脸的,口条也吐了出来。
我什么也不说。她的口条进去了,换了眼泪出来。
这一晚,夜吹盛情邀请我睡在她床上。虽然觉得很累,我还是答应了人家。这位妇女表现得相当凶猛,剧烈地起伏,开合,抖动,把我折磨得够戗,感觉像被肢解。估计她是在消化残存的恐惧吧,我能理解。做完了功课,我并没有酣睡,在医院的那个怪想头又钻出来了,且被放大,丰富。
如果我晚一点冲过去,夜吹没准会多受一点折磨,或者伤得更深。则以后较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会因伤口未愈、心理阴影而表现得比较柔弱,而我的英雄举动,功绩也显得更大。弄不好,我能趁机扭转乾坤,摆脱长久以来在她面前的心理劣势。老实说,有时看见她,我想对着自己的影子吐唾沫。
再进一步。我们现在还没交流过对将来的设想,所以未来是个茫然。万一她被感动,没准还愿意嫁给我。这样倒也不太坏,如果我一直在工作上没起色,靠她的收入也能过一点好日子。以前嫌她像男人有些不应该,要真换了一多愁善感的弱女子,那两人更没法过。这么个机会,怪我没有操作好。现在想明白了,我也不可能故意请人再抢夜吹一回,戳她两刀。
刀子毕竟不是好惹的,设想的一幕有风险。晚点冲过去,如果夜吹被杀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难过会有多大,多真?损失又几何?如果我做了亏本买卖,倒在了血中,一息也无,过了三五天,她的笑容会不会在另一个男人面前绽开?不到关键时候,感情的分量是很难掂量出来的。如果对手不是柳二郎一类的人物,像尤三姐那样的死法,恐怕要流于轻率和滑稽。
对于夜吹,我还是吃不准。她眼中的爱情,是否真是我们这样的。如果林水监要她,她会不会快乐得像变了个人似的。但林水监未必能给她安全感,她可能只是想跟他上床。一份踏实的感情,也许就是我这样吧,但愿。算了,不要想。
本来是背朝她而睡,我这下又转了身,在暗色中找她的眼睛。看不见,我就把脸凑上去。“以后,真的要多注意。现在治安不好。”我轻抚着她的脸。
“是啊是啊。”她说,把腿搁我腿上。
“是啊”说一遍更好,两遍就有些多余,但并非是因为显得精力过剩。她平时对别人的言行,反应总是很灵敏,比如别人跟她说话时,她总爱不停地眨眼,点头,口里“嗯嗯”频频,表情也丰富。客气是客气,但我在旁冷眼看着,总觉得有点累,并担心说话者心里隐隐有些不乐。因为他可能会觉得,夜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而是像打乒乓球似的,又敏捷地击打了回来。我当然也喜欢热情的人,但夜吹给我的感觉总有点不自然。
找个机会跟她说说?难,我现在算什么东西。又回到了前面那个问题,我得提升自己。何况,社会上吃得开的,没准就是她这一类型的乒乓球高手。推,往外面推,落在你这边你就一败涂地……。
我今天晚上竟然联想了这么多,半天都睡不着。何处寻找金刚般若?不知道。长个脑袋干什么,还不如不要,光知道吃饭和性交就行了。
不会吃饭和性交也可以的。下辈子,做一株植物,原来也是好透了,美呆了的。
美呆。不呆不美。排斥力量,放弃了业障。
第四部分第十二节(3)
屋子里的好气氛延续了几天,像刚结婚的小夫妻似的。稿子译完的当天我就去出版社交货,拿到了钱。我约了柔砥吃午饭,算是表示感谢。几杯酒下去,思维似乎活跃了些。我说:“柔砥,我们去做点坏事吧,改造一下我们的性情。”
“怎么突然有这种念头。做什么坏事呢。”他微笑,连筷子都没停一停,看样子很懂我的话。
“做什么都可以。比如盗窃、打架、诈骗、诽谤,什么都试一下。看看我们能否变成另外一种人。前几天的晚上,梅夜吹在路上被两个家伙抢了,其实我还可以追的,但没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