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半夜里,又起来,穿衣下楼,在街上走了半天,头脑更加清醒。给毓泽打电话吧,算起来也只四五天没跟她打电话,可仿佛已经经年历月了,话已无从说起似的。我把电话拿起又放下,强迫自己再次躺到床上。    
    次日早晨准点的时间,我到了公司。碰见认识的,也装作没看见,眼神直勾勾地去任总办公室。“任总,你昨天说的是什么事?”心不安,脸上的笑容也似豆腐,颤巍巍的。    
    他现在坐到了集团战略规划部的办公室,桌上堆满了美国市场的英文资料。“嗯,你坐。先说说,这次回北京准备待几天,有什么打算。”他也笑,不那么自在地。    
    “我不打算再回广州了。今天我就把市场总结赶出来,算了了任务。”    
    “哦,你这么有把握,能顺利通过?”    
    我说:“通不通得过我不管,反正我现在不想出国了。”    
    他脸色有点难看,“这样最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事。领导们开会决定了,让销售公司推荐的那个人随我出国。你真要出去,恐怕也得第二批了。”    
    “恭喜他。至于我,用不着再提出国的事了。这是我的辞职信。”我把信递过去。    
    任总很意外:“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公司还准备重点培养你。这点挫折就受不了吗,——何况还算不上挫折。”    
    “我不是赌气。任总,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关照,但我终究要到西安去,那里有我的一切。”    
    “你再考虑考虑,别急着表态。”    
    “不用了,我已经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任总再三挽留,我还是回绝了。他有些伤感:“高学历的人很容易招聘到,但干工作像你这么拼命的人,恐怕找不出几个了。你不妨先在西安待一段时间,如果感觉不如意,还可以再回来,你的档案可以暂时不动。”    
    “任总,我们是上下级,更是朋友。我希望在走之前,能听到你对我的一个全面评价。这是最可贵的。”我有些激动。    
    “好的,平时说得太多,现在就不说了;至于不足的,倒是一直想跟你谈谈。”他谨慎地考虑着措辞,“就说你这次回北京,并不是领导让你回的,你事前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先斩后奏。我倒好说,可难保别的领导不说你纪律泛散,不尊重上级。”    
    我突然聪明了:我归他领导,又受他重用,别的领导说我,他面子上自然也不好看。    
    “任总,我走了就好了,你也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    
    任总一愣,“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你好。”他从椅子上起来,绕到我身边:“还有,你去广州时,那边也有一些反映,说你个人英雄主义严重,还喜欢玩小心眼。不管事实如何,舆论总是对你不利的。不要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是个没心的,人家可处处留着心,吃亏的还是你。”    
    看来,杜友章并没透露太多的事。但我还是委屈,把办公桌捶得砰砰响,“我在广州风风火火的,你们却专门搜集这些小道消息。好歹我要离开这公司了,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任总火也不小:“刘姬汉,你太放肆了,这桌子也是你可以拍的,我不过说你两句,算提个醒,你就这么大脾气。你给我出去。”    
    我转身就走,穿过门口一干探头探脑的人,铁着脸进了电梯。    
    毓泽,我要见到你,我要现在。我疾步走着,自言自语,恨自己没有早些听她的话离开这北京。即将展开的西安的生活,也在我眼前一点点生动起来,轻轻一伸手,就能抓到手里似的。    
    回公寓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毓泽打电话。“我想好了,办完手续,就来西安。”我大致编造了几个理由。    
    毓泽以为我在开玩笑,声音夸张地抑扬顿挫:“不会吧,一下子来个大转弯,谁信你。”    
    “转什么弯,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来西安。去广州待了一个多月,想了解的也差不多都了解了,够了。”    
    “人家干一辈子销售,都不敢说自己是行家。你把工作看得太简单了,浅尝辄止。”    
    “算你对行了吧,那我明天就回广州。”我赌气说。    
    我主动了,她倒有些犹疑,解释了半天,她仍说:“你要想好,不要将来埋怨我,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个责任,我担当不起。”    
    我说:“我是自己想通了,在这儿干太累,没个闲的时候,将来肯定也顾不了家。光有钱没有生活质量,不过是个高级奴隶罢了,这话是你说的吧。”    
    她这才高兴起来:“到了西安,一切都会有的。生活节奏也慢,朝九晚五双休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    
    “大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会是那家公司有变卦吧?”    
    “怎么可能,都是很铁的关系,你又能干。你就是今天过来,明天也可以去上班。你不信,我下了班叫爸爸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到销售公司,交上市场总结,在各种复杂的眼神中拿了总经理的评语出来,又去集团战略规划部。    
    怕任总怒气未消,我不敢贸然往里走,手把着门站着。“任总,我向你道歉,我昨天的态度太恶劣了。”    
    “进来吧,”他把批示递给我,又说:“当初如果没有我的关照,你可能会干得更稳,更实在。所以人有时候,可能是好心做了错事。你的素质我放心,最后送你一句话,不要浮躁,要沉潜。再一个,做人呢,是不太自在的,是要受些委屈,你要学会忍。”    
    我点头,又忐忑地问:“总裁没有什么意见吧?”    
    “这也是总裁的意思。昨天你在这里大吼大叫的,他在隔壁也听见了,像你这么大脾气的年轻人,他说他也从没见过。他不留你,让你出去闯,还说若干年后再见到你,希望你已经是一个英雄,而不仍只是一个嗓门大的人。”    
    百种滋味都涌了上来。    
    最后的话别,两人都是淡淡的,以至于出了门我突然怀疑,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我在电梯口踯躅半天,差点想回去再和任总说几句有份量的话。    
    拿着《解除劳动合同报告书》,就去找财务,把个人的账算清楚。平时除了拿工资、拿信用证之类的事,也不大跟会计出纳们说话,现在要走,我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停地问这问那;他们也很热情,利索地给我办完了所有手续。    
    拿到了钱,和他们道别后,我到楼下银行,把其中大部分汇到了毓泽的账户上。    
         
    


第一部分第三节(1)

    名曰“乘龙快婿”,实则迟迟不归,除夕的前夜,我才乘机飞到西安。毓泽到机场去接我,回来的车上,她就没合一合嘴,说笑个不倦,自己家的,亲戚家的,看见的,听说的,只要是有趣的事,就全端上来,笑个饱。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我也笑,但不大敢去凝视她的眼。    
    “你累了吧,看你这脸,都黄黄的。可要好好休息休息,光知道工作,有什么意思。”她搂着我的胳膊说。    
    “是的,我要好好睡几个大觉,把北京广州从记忆中抹掉,全心全意地爱你,孝敬爸妈。”我用颌下的胡须扎她的脸。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了,我合上眼,尽力把水分驱逐干净。    
    “还是住家里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不行,我不是在电话中已经说了吗,我想先在外面住几天,调整一下状态。住在你家里,我就得陪着小心伺候你爸妈,你说,我累不累?”我拒绝。    
    毓泽不再强求了:“哼,知道你这个犟脾气,我可是准备了两套方案。我家附近有一个洒店,大过年的生意清淡,里面老总是我爸的朋友,说是分文不收,让你住到正月十五。”    
    “这样最好了,天天晚上,我都可以清清静静地睡个好觉。”    
    毓泽吃惊地看着我:“怎么了姬汉,你不至于累成这样吧,说得我慌慌的。”    
    我堆出一脸的笑:“我不夸张点,怎么表现得出我的谢意呢。”    
    到了洒店,时间也不早。毓泽的爸爸又出去赴一个重要的宴会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我就不打算当晚去她家里。在楼下简单地吃了点,我们回到房里。毓泽突然吃吃地笑着:“住洒店也好,没人打扰我们。你想的就是这个吧。”    
    我先是摇头,又觉得不妥,但又不能点头,开了电视机,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话。看她这样子,晚上不准备回去了。    
    两人在床上缱绻了半天,我感觉很怪,还是不能够。毓泽尴尬地说:“你是真累了。”“对不起,你还是回去吧。”她摇头说:“我不,我要留下来,我们就这样聊天吧。”    
    “好啊,说什么呢,我可不想谈工作。”    
    “这就对了。工作有什么大意思啊,其实最值得珍惜的,最真实的,还是生活。现在同样一杯水,我估计,喝在你嘴里和喝在我嘴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事业心很强,有时候,说实话,我不希望你这样,我担心你会拉着我一直往前跑,那我们就会错过很多东西。生命只有一次,我希望这个世界前进的节奏慢下来,不要这么你拼我抢的,大家才能更开心些。姬汉,你能软弱些吗,能坦然承认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你办不成的,或者来一点腻腻的缠绵劲儿?”    
    “我当然承认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我办不成的,比如我肯定当不了总统,也做不成盖茨。你把我想得太坚强、太伟大了吧。”    
    “应该这么说,就是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也希望你不要总想着把事情做到最好。时时告诉自己,平心静气些,松弛些,连自己的懦弱和坚强一并接受,更善意地和自己相处,好吗?”    
    “难道你要把我变成琐屑的小男人吗。我不懂。”    
    “谁是你最亲近的人?我。我怎么会害你,只会为你好。”毓泽把双眼睁大,凑到我脸上说:“你看我的眼睛,仔细地看看。”我和她对视着,良久。    
    “怎么样,觉得我的眼神静不静?”    
    “果然静。连我的心也跟着静了。”    
    “感觉不错?”    
    “的确不错。很好。”我深表佩服。    
    “静也是一种力量。什么女强人之类的,我不屑去做。让那些喜欢穷折腾的人去折腾一辈子吧,我们不要跟他们一样。以后我会盯牢你,不让你跑得太快。我们牵着手,一路慢慢地走。”    
    “毓泽,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我吻着她的脸颊,说了句不能免俗的话。    
    “这社会好像是有些问题,除了不上树,人们满世界瞎跑,谁也不知道谁忙什么,甚至自己的脑子,都不知道明天脚要往哪里去。生活中美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不应该错过。春天的草地、夏日的蝉鸣、秋天的月夜、冬雪的纷飞。这一切有多好呀,不比工作有意思得远?”    
    “只可惜,能像你这样想的人太少了。你看看这世界的忙碌劲。”我感叹。    
    “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也能和我一样地看待生活就够了。日本曾经有个精通茶道的艺术家,出去旅行的时候,到了每一处驿站,都要取出茶具,悠然品茶。有人就说,既然是旅行,你又何必如此。艺术家说,‘旅行途中难道就不是生活么’。你看,人家是把匆匆的赶路也要当作生活的,可你呢,好像颠倒过来了,把生活就视作了一场奔波。”    
    她的话并不让我惭愧,只是觉得舒服。我把脸埋在她的乳房里,任她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我吃吃地笑着:“真有你的,在你怀里,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很乖的小狗。”    
    我笑个不停。    
    “恭喜你,你进化了。”她说。    
    年三十一大早,我们回了家。虽然和伯父母常通电话,终究半年没见面,寒喧了半天。接着,把在北京买的礼物双手呈上,二老笑不迭。    
    伯父是上海交大毕业,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虽然是工科背景,也有许多文艺才华,书法绘画都很不错,还能弹一手好钢琴,谈话也很幽默。我们坐下聊了一会,伯母笑说:“毓泽她这个爸呀,越来越为老不尊了,什么样的玩笑都跟你们开。姬汉还不太习惯他这一套吧。”    
    我笑说:“蛮好的,很习惯,伯父心态很年轻,相比之下,我都觉得自己老了似的,跟伯父颠倒了春秋。”    
    伯母说:“他是看你终于肯到西安来了,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的,所以这几天更是高兴。”    
    伯父说:“记得第一次看见姬汉,只觉得他很斯文,又有点严肃,可渐渐才知道,他其实蛮好的一个人,又很可以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