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





前半截都缩成了一团,窗口位置还有许多血迹。我问了一个正在勘查的交警,问伤员是男是女,送到哪家医院了。他告诉我,又说:“看那女乘客还挺年轻的,全身是血。”    
    赶到医院,找到急救室,我在门口拉住一个手忙脚乱的护士说:“怎么样,里面的那个女伤员怎么样了。”    
    “出血太多,恐怕不行了。你是她的家属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短头发,白羽绒衣吗?”    
    “好像是短头发,穿什么衣服我没看见。”    
    “她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品吗?”    
    护士说:“有一个包,你在门口等一会,我进去拿给你看看。”    
    我心里不停念着:“大过年的,怎么会发生车祸?大过年的,怎么可能是毓泽这样的好女孩?大过年的……”    
    那护士出来,那坤包就在我手上直抖。毓泽的包有很多,我只觉得这个像。我不信,不信,不信,仍怀着侥幸哆哆嗦嗦打开包,一看,正是我的简历。    
    我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坐到了地上。    
    丧事简朴,庄重,来送她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共有两百多人。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好同事,一个很少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女孩。她确实不漂亮,不过一头短发,一张瘦长脸;她也未必聪明,虽然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她有包容,能体贴,很细致,极柔韧,是这世上我最可以托付的人。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简历,我失去了不能没有的毓泽。是我一句话断送了她,我心里的这个帐,清楚,明白。    
    伯父母的痛苦,也应记在我的头上。他们是中年得女,付出了多少,又寄托了多少,我都不敢去想。车祸发生后的那几天,他们显得老多了,但仍镇静地同亲朋一起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事情,真撑不住了,也是一声不吭背着人躲到房里抹眼泪,无声地。    
    真正让我怕的,也就是这样的无声,使我自恨不能被如磐的无声碾成齑粉,却仍保存了一个壳,眼睁睁地看着两位老人,在无声中窒息,坠落。    
    我不怕到任何地方去,但我怕和他们在一起。    
    事情好像料理完了,公司也好像几次打电话,让我去上班。生活还得继续下去,班也还是要上的。伯父母不提房子的事,我自然更不提,悄悄在附近的小区内租了套一室户的房子,以便时时过去陪陪二老,尽可能地帮着做些家务。但感觉完全两样了,比如洗碗吧,那些餐具不再透着亲切,而像出土文物,冷冰、陌生,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毕竟我还可以上班,可以得到八小时较为轻松的时间。日常工作,其实是一场全新的学习,以前贸易方面的一点知识和经验已没有用处,而得改看会计、财务管理类的专业书籍。领导和同事都知道了我的事,没有给我加什么压力,让我跟着一个师傅,等他得闲时就请教请教,没空时就自己看书。    
    但,毓泽一死,我就变了。做什么事,往往都丢三拉四;有时做着做着就放下,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一会。空虚是有棱角的,而且相当锐利,刺得人千疮百孔。    
    睡意也从我的身体里游离出来,变成了我的影子似的,因为它一直在我身边游荡,我却无法将其俘获。每一夜我几乎都是眼睁睁地候着天明,在枕上听自己的心音,看毓泽苍白而清癯的脸。在等待中夜显得格外地长,似乎有好几个夜串通一气联袂起来了,刻意与我作对,把太阳的到来一再往后推迟。    
    天外有悲风,星宿在乱摇。    
    伤痛是要定格的,永久是这样的伤痛。有一个雨夜,才过了一半,我就披衣下床,拉开窗帘,将目光放逐出去。外面浸满了夜色,我看见无所有。惟一能觉到的,就是细密的雨点扑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细细软软,若有若无的。若有若无的,还有我对毕业之后的一些经历的记忆。    
    回过身,看着这床,这写字台,这沙发,这衣柜,这死蛇似的领带,我感到它们在摇撼,在变形,在逃走。我似乎不曾从北京南飞广州,又辞职来到西安,又经历了毓泽的亡故,住进了这个阴森冷暗的小小寓所。    
    再这样下去,不行的。几回的欲言又止和察言观色之后,我终于硬起心,向伯父母明白地说了要走的意思。我不想他们担心,还撒了谎,说上海的朋友在帮忙,工作已经有了些眉目。说这话时,我一直埋着头,怕看他们的眼睛。    
    “姬汉,你现在要走,也可以理解,我们不拦你……。”伯父沉默许久后,给了我宽容的回答。他脸色苍白表情淡定,但沙哑的声音终究在颤抖,掩饰不了什么。一番话说完,伯父又对伯母说:“你有什么话,也对姬汉说说。”    
    伯母说:“我们也是作过两手打算的,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们还是这样待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要是想走,那也不好强留你。但你一定得干出点事来,才对得起关心过你的人,尤其是毓泽。”    
    她又说:“你这一走,从今以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要知道照顾自己。将来,要是还想回西安,也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有一场缘份吧……。”伯母不禁泪下。    
    我也有些哽咽:“妈、爸,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记住您们,定期和您们联系。只要想起您们,我就不会觉得孤单……”    
    “记住,我家毓泽,完全是为你而生的……”伯父泪流满面了。伯母去拉他的胳膊,不要他说下去。    
    我从沙发上下来,跪到了地上。    
    


第一部分第三节(3)

    毕业时我也动过和毓泽一起去上海的念头,我们没有成行,有一个好友去成了,找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他叫沈蓦,同我一直有联系,总吹嘘上海的就业环境如何好,他一个月内要找五家单位都没问题。也只有上海了,北京和广州、深圳我都不愿去。    
    我让沈蓦给我寄了几份上海的《人才市场报》,后来自己又买了许多份。从报上的招聘信息看,上海的机会还比较多。我有些放心了,再不济,可以“纡尊”从文员做起,相信也能有出头之日吧。    
    我又把简历用电子邮件发送给他,要他帮我在各个人才市场登记,看看有没有公司主动和我联系。又过了几天,领了薪水辞了职,着手准备行程。身上已经不富裕了,就六千块,但我不能接过伯父母递过来的钱。    
    自然是坐火车走,要省钱,还得坐硬座。汽笛声声,我觉得这声音凄惨,不晓得是谁发明的,不然我要把他的骨头捏成白粉。看着站台上伯父的身影远去,我知道这一走真的就是孤单。我将沿轨道到达上海,剩下的路要我自己的脚踩出来。脚是有的,但往何处落下,完全是个未知。    
    北京,虽不是我的故乡,但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多,我觉得自己属于她;而南来上海,我又重新是一个外乡人了。大大小小的种种事,都得一个人去打理。更要紧的是,莫名的空虚和寂寞,已侵蚀了我的心。据人说,上海人是排外的,但我自己,恐怕也已给自己的心包了一层壳。    
    车上的饭我不敢吃,觉得贵,也怕不干净。一日三餐,就是方便面和八宝粥,大不了再加个茶叶蛋或一根火腿肠。我必须省一些,留够找工作和租房所需;上海的消费水平怎么样,我也没个概念,弄不好还得跟沈蓦借钱。    
    上海也无非是这样。到站后走出检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广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周遭的人也好像是我并不了解的别种生物。很多穿白大褂或蓝大褂的女人,朝出站口拥了过来,小牌子在手里晃着,不停地叫:“住宿,先生,住宿不啦?”见我没反应,有的就朝着别的乘客贴过去。    
    我乱走了两步,还是拿不定方向,干脆站住,等拉客的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快上前:“先生,住我们那里吧,条件老好的,保证安全,价格也公道。”    
    看她的样子也还可以信赖,我问:“双人间多少钱一天?”    
    “不贵。20元,24小时有热水,晚上有淋浴。”    
    我把左手的提包递给她。女人嘴多,一路上问东问西,我也不烦,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到了那家旅社,我谨慎地到房里查看了一下。床上地下收拾得还干净,我出来登记交了押金。老板娘三十出头的样子,薄施脂粉,把身份证递还给我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似乎要说什么。    
    这双人间暂时归我一人独享,我希望夜里也不再有人住进来。喝了一杯据说是开水的浑浊东西,我坐在床沿整理行李,把日常用的肥皂毛巾牙刷内衣等叫到一起。狭长阴暗的走道上,站着两个水龙头,我出去洗了一把脸。回房刚挂好毛巾,老板娘悄声踅了近来,凑到我面前:“小伙子,晚上要不要小姐,前面发廊里有,我去跟你叫。很漂亮的……”    
    “叫什么叫,你出去。”    
    她退了两步,还在说:“装什么正经嘛,男人哪有不喜欢玩的。是不是舍不得花钱,你是大学生吧,大学生八折……”    
    “你给我滚出去。”我上前揪住她,往门外推。    
    她气急,指着我说:“你还骂人,太没教养了。好的,给我等着……”下面的话太脏,估计苍蝇听了都要把耳朵堵上。骂声渐远,她到旅馆门口搬救兵去了。    
    相邻的几间房里,出来几个房客看热闹。有一个还挺热心:“那些小姐不贵的,也就一两百块。可细皮嫩肉,物超所值……”    
    救兵迟迟未至,看样子,她男人刚出去了。我刚才登记时目击过他的尊容,脸孔很凶,只怕不是什么好货。人地生疏的,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干脆拿行李出去要求退房。    
    仍然是老板娘亲自坐镇,但门口即是大街,她不想坏了生意,也就不骂了。押金和一天的房租各20元,我要她全部退给我,她不干,舌战了几分钟,只从抽屉里扔出20元。我只得算了,拿了钱就走。    
    我决定找家国营旅社,他们不至于太胡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双肩还挎着两个,我有点狼狈,阿富汗难民似的。这时又没有拉客的经过,我只得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因为依稀曾见过国营旅社的招牌。不巧一个背包的带子又拉断了,手腾不出来,我只有将包夹在腋下,红着脸慢吞吞地往前挪步子。一路上,招徕不少行人的目光。    
    狼狈,前所未有的狼狈。我的牙咬得紧紧的,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一天。    
    重新住下来之后,我才给伯父母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叮嘱了半天。接着我又打给沈蓦。    
    “哦,老刘,怎么样,刚下火车有点累吧。”尽管压低了声,他还是有点激动,听得出来的。    
    我故作不满:“你说累不累,你小子,又不来接我。”    
    “哎呀大哥,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得上班呀。近一段忙得很,不好请假。今晚我请,给你洗尘。”    
    “咱们随便吃点快餐就行了,不用太讲究,主要是聊聊。”    
    “那怎么好意思,这么久没见。我知道有个地方,很不错的,离火车站不远。”    
    我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又约好了时间。他跟我说过,现在是和别人合租两室一厅的房子,他房里东西多,空间挺紧张,打地铺都不方便。总不好两个大男人并排挤在他那张单人床上吧,除非我睡他身上。我只得暂时住旅社。    
    我到浴室洗澡,热水淋得人很舒服,情绪也高了些。回到房间后,另一床铺上已经住了一个小伙子,年龄和我相仿。我和他聊了起来,他自称是无锡一个工厂里的办事员,隔几天就要跑一趟上海,对上海很了解。    
    听说我有大学学历,来上海找工作,他说:“你既然是名牌大学的,找工作不要太方便了,又学的是热门专业,薪水肯定能拿到4千以上。”    
    “未必吧,这几年扩招,学生太多了。”这个薪资水平,并不比我在北京时高,但初来上海,我的心理底线比这个低。    
    “不,我感觉你很能干,一定能。”    
    “谢谢。你,混得也还行?”    
    “怎么说呢,我们这些人,才初中文化,能混成怎么样?”    
    “江浙一带的老板,很多都没什么文化嘛。”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暴富的机会少,得靠文化。”    
    “改革在不断深入。”    
    “再怎么改,好处也到不了我们头上去。我倒不是说政策不好,可好政策容易走了样。你看,80年代的改革,那是全民支持,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戏;到现在,不一样了,改革成了少数人津津乐道的事,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