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庭月

我全身一僵，缓缓回过头来，才发现，慕枫谷已经闭上了双眼。

“慕将军！”

静雪趴在慕夫人膝间，只看得到肩膀不停颤抖。

慕夫人反而没有再哭，而是看着自己死去丈夫发呆，嘴里无声地在说些什么。

她在说：“我不怪你。”

陆清眉则是抬头向上看去，表情漠然。

可是我却看得到，她收也无法收回的泪水。

“玦衡。”不知过了多久，慕夫人唤道，虚弱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泣声中尤为明显。

詹台玦衡一愣，很快回道：“是。”

慕夫人爱怜地抚摸着静雪的乌发：“静雪，就拜托你照顾了。”

“慕夫人……”詹台玦衡刚要开口，却大惊失色。

只见她嘴角蜿蜒的血迹流出。

“慕夫人！”我急忙上前扶住她倒下的身体。

“娘！”静雪抬起头看到这一幕，瞬间的停滞，而后便是悲痛欲绝的爆发。

我伸手想要抓住静雪，可是现在的她完全失控，拼命挣扎，我便趁机向詹台玦衡使了个眼色。

“咚”的一声闷响，在詹台玦衡的手刀下，静雪终于停了下来，双眼一闭，昏倒在地。

“先带她下去休息。”詹台玦衡吩咐道。

看着静雪消失在视线中，眼神落在殿上慕枫谷和慕夫人身上，心中却是充斥着深深的悲痛自责。

如果当时我能坚持找到绢帕再出宫去，如果我能早些将它毁掉，也许，今天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静雪也不会一夜之间，失去双亲。

詹台千瞳，是你一手造成了今天的悲剧，你是个罪人！

这样想着，只觉得内疚像是要在身体里爆发。

手突然被人握住，顺势看去，竟是镜司澈。

他没有回应我的眼神，仍是侧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却感觉得到，他握着我的手，正在逐渐加深力道。

瞬间，仿佛有一股温热，通过我手，直达我心。

第一百九十五章　前尘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陆清眉突然仰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满是嘲讽的意味。

一面笑着，眼泪却一面从脸颊滑落。

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却仍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燕清菡想要说话，却及时收住，余光看向镜亦城。

镜亦城脸色平静，不辨喜怒。

“笑够了吗？”镜亦城最终冲陆清眉开口道。

笑声收住，陆清眉向慕枫谷夫妇走去。

所有人自觉为她让开一条道路，她缓缓来到慕枫谷面前跪下，伸出颤抖的手，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紧紧握住匕首，将它拔了出来。

“你知道吗，”陆清眉的手抚上慕枫谷早已冰冷的脸颊，在他脸上摩挲着，目光则像是穿透了空气，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你刚刚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心里，既难过，却又觉得欢喜。我欢喜，因为我能够被你这样喜欢着，保护着；我难过，因为你竟要留下我一人，离我而去。”

“陆清眉！你贵为仪华夫人，竟然做出这等败坏皇室名誉之事，你怎么对得起皇上多年宠爱？！”燕清菡义正言辞地开口，带着正义者的优越。

镜亦城虽然仍旧没有开口，但是脸色是越听越阴沉，甚至隐隐可以看到他袖拢中的手紧紧按压着座椅的扶手。

“我对不起皇上？”陆清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数声。

“砰”的一声响，镜亦城挥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灼灼地盯着陆清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你笑什么，事到如今，还不实话说来！”

陆清眉止住笑声，目光落在慕枫谷身上：“不错，那绢帕，是我绣给慕将军的，那句诗，也是将军送给我的。一切，正如皇后所想的那样！”说到最后，她微微挑了挑眉，早已不见了我刚到这里时她所表现的唯唯诺诺。

这样的陆清眉，骄傲得有些跋扈的陆清眉，才是印象中仪华夫人应该有的样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天子一字一句念道，那样子仿佛恨不得将这句诗拆碎。

“不错，‘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陆清眉念来，却充满淡淡的感伤与向往，“初见他时，我只有十四岁，”说到这里，她看向我，意味深长地说，“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感到她的眼睛划过我与镜司澈交握的手上，我赶紧抽回，镜司澈似乎有所预料，没有坚持，也收回了手。

她淡淡一笑，恬静而美好，恍然间似乎还看得到少女独有的羞涩：“那一年，乾谒寺进香，签声落地后，睁开眼时，他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眼前。”

她握着慕枫谷僵硬的手：“这只手，握着那只竹签，伸向我，他单纯的笑容映在我眼里，还带着局促的真诚，”说到这里，陆清眉的手停留在慕枫谷的眉眼间，来回描画，“他看着我的眼睛，开口对我说，‘姑娘，你的签箴。’”

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更遑论海誓山盟，但是，偏偏那一刻，竟然胜过千言万语。

只这一眼，他就这样轻易地，看进了我心里。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武状元，慕枫谷。”

“不要说了！”镜亦城突然开口打断。

陆清眉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一直认为，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他一起的，直到，我在府中遇见了那个人，他的一时兴起，一念之间，就轻易地毁了我一生的自由，毁了我所有的期望。”

“一开始的我，决定听天认命，这样过一生，毕竟后宫的女子，又有谁是一开始就愿意卷入你死我活的斗争中的？！可是，为了陆家，为了我的儿子，我只能违心地逢迎，而他带给陆家、带给我的是什么？毫不留情地打压与削弱，试问，我还能对他抱有什么希望呢？”她说着，转而看向镜亦城，目光带着质问：“皇上，您说，到底是我辜负了您的宠爱，还是您欠了我一生的幸福？！”

“闭嘴！”镜亦城紧闭着眼，低沉着声音吼道。

“陆清眉！无论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但是既然你选择进宫，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皇上是天下之主，莫说你的人，就是你的命，都是归皇上所有，你不能把皇上理所当然的做法作为你犯下这样错误的理由！”燕清菡在旁冷冷开口。

陆清眉看向燕清菡一愣，而后笑得更加放肆：“燕清菡啊燕清菡，原以为我已经够可怜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可怜！”

“你大胆，竟敢直呼本宫姓名！”燕清菡恼羞成怒，“本宫贵为皇后，又深得皇上多年照拂，何曾比你可怜了？！”

陆清眉冷笑一声：“燕清菡，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燕清菡浑身一颤，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陆清眉眼神落在镜亦城身上，带着一丝同道中人的怜惜与嗟叹，话中有话：“皇上，即使燕清菡认为我那番话是大逆不道，可是我相信，您一定明白我刚刚讲那些时的心情吧？”

镜亦城原本阴沉的脸因为这句话微微动摇了一下。

“皇上，你当初为什么要诏我进宫？”陆清眉接着问道，“因为您爱我吗？”

想来是觉得滑稽，这么说完后，陆清眉不由摇头失笑，又问燕清菡：“燕清菡，你呢？你可知道皇上当年为什么要迎你进宫么？”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燕清菡一脸戒备之色。

“清儿，”陆清眉玩味着这两个字，“皇上，您还记得吗？你每次这么叫我的时候，都是那样的温柔，简单的两个字，却溢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可是，为什么，每次你这么唤我的时候，都让我感觉，您更像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陆清眉！你不要妄想在这里妖言惑众！”燕清菡猛然尖叫道，一时呼吸竟有些急促。

陆清眉倒像是捉住了燕清菡的痛脚一般，狠狠笑道：“原来你也早就明白。”

“皇上，如今真相大白，臣妾请皇上下旨，赐死陆清眉，以正宫规！”燕清菡语速极快，看得出来她急切想要置陆清眉于死地。

陆清眉深吸口气，收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冷笑数声：“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没有想过还能活着，”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镜亦城，“请皇上赐死！”

“皇上不要！”我乍听此言，想也不想便冲到陆清眉前面跪下恳求镜亦城，“陆玄伏法之后，陆家家眷悉数获罪，如今只剩仪华夫人一人，还请皇上念及于此，加之仪华夫人进宫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她性命啊！”

“千瞳，你让开，不要妨碍皇上的判断！”燕清菡怒斥道。

我恍若未见：“求皇上开恩！”

镜亦城的脸则是阴晴不辨，却迟迟不肯开口。

“皇上！”燕清菡催促着。

终于，镜亦城沉沉叹息一声：“陆清眉，你若是肯认错请罪，朕，可以免你一死。”

燕清菡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帝王，眸中翻滚着讶异与淡淡的恨意。

我心中暗暗松口气，侧过头小声对陆清眉说道：“夫人，想想九泉下的陆相和慕将军，退一步吧！”

“免去一死，然后怎么办？打入冷宫，永远不得出来么？”陆清眉幽幽说着。

“陆清眉，回答朕！”镜亦城直视陆清眉，语气急迫，似乎也想要得到答案。

“皇上，”陆清眉在身后缓缓开口，语气很是平淡，“臣妾进宫多年，承蒙皇上宠爱，多番照顾，对臣妾的家族也不无庇护，如今臣妾罪当致死，而您尚能网开一面，臣妾心中，很是感念。”

镜亦城静静听着，似乎因这番话也有些感触，脸上厉色不由褪去少许。

“臣妾与慕将军相识多年，即使私下来往，也断未做过令皇家蒙羞之事，还望皇上您明察，莫要被谗言迷惑。”一面说着，一面余光看向燕清菡。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眉落

我看到燕清菡眸中蓦然犀利的冷光。

陆清眉没有理会，再叩一首：“皇上，詹台小姐对此事的确一点也不知情，还请您不要迁怒于她。”

我回首看她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好落在我身上，她冲我微微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

须臾之后，陆清眉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慕枫谷，默默不语，却隐隐透着股坚决。

“皇上，即使，我对您心存感激，可是，我更不能忘记，您是怎样夺去原本属于我的幸福，我也无法忘记，您是怎样无视我的苦苦哀求将我爹置于死地的，所以，我，不愿意接受您的宽恕……”说到这里，突然停顿。

我不解，回身看去，却始料未及。

“夫人！”我惊叫道，眼看着不知何时，原本不知被她藏在哪里的匕首正停留在她的腹间，鲜血潺潺流出，浸湿了襦裙。

“清眉！”在镜亦城的叫声中我上前扶住倒下的陆清眉。

镜亦城收住尾声，一跃而起，却还是没有走下来。

“我知道，”陆清眉刚说了三个字，口中鲜血便一涌而出，也染红了我的衣衫，“我知道你帮我，是为了枫谷，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一面用袖口替她擦拭嘴角的血，一面摇头道：“不仅仅是因为如此，陆相死前，我曾经陪爹爹去牢中探望过。”

“原来如此，”陆清眉仰望着上方，“爹，女儿对不起你，女儿，撑不下去了。”

“夫人。”虽然我帮助她多是因为受人之托，但是此刻看着即将逝去的她，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悲伤酸涩。

陆清眉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不用、内疚，这怪不得你，对我、对我来说，活着，不一定比死了好。”

说着，她看向上方，随她眼神看去，是镜亦城有些失神的双眼。

她无力地笑了笑，又看向燕清菡。

她对着她，轻声说着：“燕清菡，你赢了。”

但是我却觉得燕清菡听到了陆清眉的话，她端庄地坐在椅上，微微一笑，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陆清眉也挑唇轻笑，同样带着一种平静从容。

可是我知道，她们笑中的含义，却是南辕北辙。

陆清眉看向慕枫谷，吃力地伸出手，却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等我，我马上，就来。”

我紧紧看着他们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像是带着多年的夙愿一般，幸福满足中，却不免悲伤落寞。

陆清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也逐渐冰冷僵硬。

唯有嘴角，洋溢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咚”的一声，镜亦城瘫坐在椅上。

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轻轻扶着我的肩，熟悉的气息。

詹台玦衡似乎被什么触动着，原本冷漠的表情在此刻却有些深沉而惊异。

任他将我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