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天使
“阿飞,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能帮你。”这是我接到阿飞的电话时说的第一句话。他没带手机,用的公话,我能想象他打电话时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我知道了,你不用自责,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只要能向你诉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和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蜷缩在被遗忘的角落。如果真是条狗倒有罢了,真是做狗而不得的时代。欧阳,在这样的夜里我满腔的爱和愧疚,恨与恐惧,我向谁去诉说呢?”
“不,阿飞,还有我。答应我,无论明天怎么样都要过好今晚。记住我的话,年轻无所不能。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不要折磨自己了。
我们曾经都是好孩子,而且以后也会是。
是夜,冷风从窗棱的缝隙里钻进来,伴我度过了漫漫长夜。
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请你相信,总有一个人会和你一起失眠。
我记得这是我第二次明显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第一次是在对志成的漫长等待里。
那些分分秒秒的流动,如此缓慢,如此真实。
第二天的物理课上我昏昏欲睡。那个瘦高的女老师总是喜欢挑剔,尖刻无比,不过总算对得起那张脸。又穿着那套可恶的黑衣服。我想起阿飞的那个比喻——像送葬的,越发感到睡意的强大攻势。
梦雪说:“你睡会吧。”
“我趴在桌上睡觉会流口水的。”
“我会帮你擦干净的。”
我是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进入梦乡的。我梦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花,漫天漫地的花朵,美得窒息。狗蛋,梅子,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花丛中捉迷藏,突然,他们俩都不见了,我害怕了,四处张望。然后我看到阿飞和志成从花朵的空隙里钻出头来,扮个鬼脸又消失不见。然后是柯娇,我见到了柯娇,就冲阿飞喊,可声音嘶哑,他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就在这样一大片美好的花里错过了。接着是梦雪,她穿着长及脚背的白裙子,像一只蝴蝶一样飘过来,径直走到我面前,俯身把吻印在那朵美丽的雏菊上。在梦雪转身的时候,我迅速摘下那朵印着她的吻的雏菊,我惊呆了,因为我看到有红色粘稠的液体从断面处汩汩地流出来,那是血液,它在哭泣,它的泪水化作血液。一朵泣血的花。就在我迟疑的瞬间梦雪已走远,我拼命追上去,喊着“雪儿,雪儿——”,我追上了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声喊“雪儿,不要——。”
“喂,你醒了?”我睁开眼,梦雪正关切地看着我,她的脸红红的,像梦里的花蕾。
“你做噩梦了?”
“我,我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包括你。”
“难怪你大喊大叫还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这时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抓着她的手,赶忙松开,可还是被我捏出一道红色的痕迹。
那一次是唯一依次没把口水流在桌上。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回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年代。天是淡淡的蓝,你的眼睛里有浮云的影子,世界单纯而美好。
你是否还记得那一段美好?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为支持中国的快餐业,中午我和梦雪选择吃拉面。
她说,我喜欢吃这种面,我觉得它的制作工艺像搞艺术。还提到《拉面人生》这本我闻所未闻的大作。
一想到阿飞可能在受冻挨饿我就没了口味,索性放下筷子,双手支起头,饶有兴致地看梦雪是怎么把一碗面当成“艺术品”来吃的。
“你怎么不吃?”
“吃不下,你吃吧。好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回到我们相识的那年。你还记得吗?”
“到死都不会忘记。你那时刚转到我们学校我们班,穿着蓝衬衣,修平头,笑的有些腼腆有些害羞,乡下气十足呢。”她笑着说,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是吗?难道我当时不是径直走到你面前,很绅士地伸出手,说‘陈梦雪同学,我们是同学又是邻居,初来乍到,请多多指教’?”
“才不呢,当时的你扭扭捏捏像个女孩子,眼里写着忧郁和不信任,完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有吗?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气死了。”
“那赶快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否则要做饿死鬼的。”
她天生不知道狡猾,因窘迫而红的脸适时暴露了偶尔的一次狡黠。
如其说我无法抗拒这样的盛情倒不如说肚子已经有明显的反抗情绪了。
晚上阿飞准时来电。
“欧阳,我以为这两天里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喀什一想起阿娇哀怨的眼神,她的脆弱,她的种种好处,我便觉得有千万次的对不起她。我在心里说一千次‘对不起’,就有一千零一次更深更深的自责。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尽管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可谁会相信呢?想得累了我会望向天空,寻找着那些飞鸟们留下的痕迹。那些孤独又勇敢的精灵啊。”
那些感慨像发在绝望边缘的叹息,透露着死灰的气味。
月光下有阴影一掠而过,像是坠落。
心脏的位置有种东西开始下沉,眼泪突破重围。
第二天到学校时,老远就听到有人喊:“卖报了,卖报了,中学生早恋,双放父母对簿公堂。快来看哦。”来不及多想我抓过一张就看。“某工商局副局长因儿子早恋对其女朋友提出诉讼,目前该儿子离家出走未归。因涉及青少年隐私,地方法院决定不公开审理此案,但由于当事人迟迟不出现,双方相持不下,法院只好休庭。请继续关注《s城娱乐快报》给您带来的关于此案的最新消息。”我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就递给了梦雪。来不及分析这篇报道包含的语法错误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靠着狗日的报社。
这件事在学校本来就吵得沸沸扬扬了,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果然我还未走到教室就被一大群人围上了。
“欧阳,事情到底咋样了?”
“欧阳,他们到底干没干那事啊?”
“喂,是不是把肚子搞大了,要不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吧。”
“肚子大了怎么反而成了男告女,哎,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飞敢于同恶势力做斗争是我们的楷模,大大的英雄。”
一时间陈飞、柯娇两个名字风靡全校,就连上厕所都能听到人们议论的声音。
回到教室我注意到李红复杂的饿表情,不知是担心,惊讶还是幸灾乐祸。老班一返常态没有大做文章,神情疲惫,而且上课老走神。我猜想是与阿飞的事有关,但猜不透原委。
许多事情我们当时并不明白,但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譬如爱情。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再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她(他)时,会突然发现,其实我们不过玩了一场牵牵手的游戏。
这天遇到刘菲,记得好久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
“我很同情他们,没想到他们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小的年纪。”语气里充满怜悯和惋惜。
我突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正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怎么啦?干嘛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认识啦?”她调皮地眨着眼睛,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微微笑着。
她的笑,那么无辜,看不出任何杂质。可我分明开始厌恶,深深地讨厌。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的语气冷冷的。
“为什么?”
“时间会告诉你的。”
然后我就在她诧异又委屈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毅然决然。
那些穿透树叶的缝隙的破碎的阳光洒落一地。微风过处,阳光流动着伸向远方,像泛在水面的磷光,又像泪水逆流成河。
当我看见梦雪时,一团明媚的阳光已悄然移进我的心里。
也许她仅仅只是曾经灿烂在我们头顶的一缕明媚的阳光。
“昨天晚上梨花开了,今天早晨像雪花似的洒满一地。刹那芳华啊。”
她轻轻地感叹着,生命却在这一声叹息里完成了它的轮回。
“雪儿,你又开始了。”我嗔怪地说。
“我越来越害怕失去了,那些美好的拥有总是很短暂。我要记住这些灿烂,永远地记住。让它们因着我的生命而成为永恒。”
“伟大的思想家,我放弃了刘菲算不算失去呢?”我决定改善一下气氛。
我想,人在这样的气氛里会加速老去。
“是吗”,一道明亮的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既而又恢复常态,“她其实是个好女孩,为什么不抓紧一点呢?”
“你以为这是爱情吗?”
“看得出她挺喜欢你的,难道你们之间没有表白吗?”她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等着我的回答。
“什么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没有私下里找过她。我都没把这份感情定义为爱情。”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不公平吗?人家女孩子可未必这样想哦。”
“可谁知道呢。”
谁又能知道呢?
“欧阳,你看到报纸了吗?我觉得我现在像流落在大海上的一叶孤州,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晃啊晃的找不到方向。绝望和恐惧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
“阿飞,不要在乎这些人。你忘了这是怎样的一家报纸吗,还记得一年前你告诉我的关于这家报纸的‘光荣历史’吗,他们只会搞类似‘张国荣服毒自杀了’,然后再补充说明‘某农村主男张国荣因猪误食鼠药死亡,害怕其妻责骂遂吞下鼠药追猪而去’之类的东西。所以完全不必在乎他们。还记得你的座右铭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些你都忘了吗?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言绝望。”
“好,我答应你。”
但愿我真挚的友情能像黑暗中的火把,远远的,却助他点燃心中那腔,使之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
我发誓我是第二次在半夜偷听爸妈说话。
“阿飞那小子好啊,这样一来,我看他姓陈的还有什么脸面跟我争。”
“你有什么打算?”
“不用做什么打算,一屋不治何以治天下。而且相信在媒体朋友们的帮助下,这事十拿九稳能拖住他。”
“最好还是计划一下。”
“不用急,山人自有妙计。”
一阵风夹杂着彻骨的寒冷从窗户缝隙里侵袭进来,玻璃发出轻微的撞击声,疼痛却传染给了我。多么希望这是个梦啊,梦醒时分,我在床上伸懒腰,阳光把窗格子均匀地分布到床前的地板上。
夜如此的漫长。
然而,时光却像一群懒汉!
他们步履拖沓,悠悠闲闲,
一路上哈欠打个没完没了——
我说快点啊,你们这些懒汉!
第二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卖报了,卖报了。原告变被告,被告变原告。卖报了,——。”
我一听就瞢了,看看梦雪,她也是一脸迷惑。
赶忙抓过一张来看。跟昨天一样显眼的位置上写着:昨天身为被告的女方向法院提出诉讼,状告男方诱骗未成年少女。
我没学过法律,不知道中国是否在此类案件上有先例,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局面,但无庸置疑的是,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我的想象力。
我忽然想起昨晚上听到的父母的谈话。“媒体朋友们”,难道是——?我不敢继续想。剧烈的头痛让我战立不稳。
一边是爸爸,一边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白昼的,每一次看到阿飞空空的座位,眼睛就像过敏一样疼痛。精神差到了极点,惟其这样我更能深刻地体会到阿飞此时此刻所受的煎熬。很多节课我都伏在梦雪身边安静地睡觉。
睡着的时候,烦恼和焦虑会在梦境里消失。这是梦雪的理论。
窗外没有太阳,我却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雪儿,在你的身上我常常看到阳光的影子。你说你是一朵阳光呢还是一朵花?”
“傻瓜,我不是阳光也不是花儿,我是人,普普通通的人,会生老病死。”
“你有着阳光的温暖又有花儿的灿烂,对,你是一朵太阳花,永不枯萎的太阳花。”
“不枯萎也会凋落啊,像生病啊,意外啊——。”
“不要说这些话好吗?以后不许你再说这些话,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作出要抓她的样子,她就“咯咯”地笑了,在课堂上。老师警觉地望过来,见是梦雪,诧异而又宽容地一笑。
愿她常如月桂,生根在一片可爱永久的土地上。
“欧阳,我真的很失望。我以为我失踪了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找我,可我错了,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从小到大,我都必须按他们的要求做人人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