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西元前





         
      小屋是墓地的门房间,也是整个墓园中惟一的房子。小屋连着两扇铅色的铁门,铁门既宽又高,每天日出而开,日落而闭,一切都由门房间的那个老头控制。    
      小屋有门。这样说可能很奇怪,可这扇门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它打开,所以才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小屋有个长方形的窗,铝合金的窗架,窗顶是圆弧形的,窗玻璃上糊满了报纸,像是怕人窥探似的。窗的左下角有块移动玻璃,窄窄的,透过玻璃只看到一只苍老却矫健的手和半张模糊的脸。    
      “起风了,秋天了。”老头嘟哝着,“秋天了,起风了,好、好。”老头缓缓把脸凑近窗口,然后他又看到了,那个穿黑衣的女人。    
      暮秋的云很厚、很重。天的西端悬着一盏绛红色的灯笼,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向碑林中隐去。风中偶尔舞起一两片黄菊花瓣,然后又悄悄落下,落在那个身着一袭黑衣的女人身边。    
      雅子半跪在墓碑前俯下身子,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碑上的照片。照片上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孩,六年前,若不是为了救雅子而逝,就该是雅子的丈夫了。那一天,离举行婚礼只有四十八小时,而灾难就这样降临了。大火吞噬着整幢房子,雅子晕头转向,惶恐中是他用毯子护着雅子冲出火海。当雅子从昏迷中醒来,到病床前见他最后一面,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我会是你永远的新郎吗?”    
      “弈昭、弈昭,”雅子喃喃地喊着照片上的人,“弈昭,你是我永远的新郎。”弈昭微笑着。    
      “弈昭,跟我说说话好吗?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我求你。”雅子突然觉得照片上的人笑得怪怪的。    
      “弈昭,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没有……”雅子惶惶地摇着头,蓬蓬的短发凌乱了。    
      “弈昭,你是不是生气我把长发剪了?我知道,你喜欢我长发的样子,可短发也很好啊?不是吗?”照片上的人目光越来越冷,好像能洞察雅子内心所有的秘密。    
      “不,”雅子叫了起来,“我剪短发不是因为他,不是!”    
      “不是吗?”雅子又看到照片上的人在冷笑。    
         
      “不是吗?!”雅子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轻声问。    
      “不是吗?!!”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雅子颓然地靠在墓碑上。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雅子,我要带你离开过去的阴影。”那个男人的手轻轻抚过雅子的眉头,“我要你快乐地生活。”这个男人坚定的目光让雅子无法抗拒。几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在为她默默付出,这一点让雅子很怕。她怕自己有一天会情不自禁爱上他。那是雅子决不允许的,因为雅子答应过弈昭。弈昭才是自己永远的新郎。可是雅子真的无法抗拒,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弈昭优秀、英俊,可是,这个男人在真真实实地给自己一个温暖的依靠,让自己从窒息的过去中一次一次地挣扎出来。    
      “雅子,换件鲜亮点儿的衣服吧。”于是雅子脱去了穿了六年的黑衣。    
      “雅子,剪个短发吧,这样人会精神很多。”于是雅子真的去了理发屋。当长发一缕缕飘落时,雅子突然觉得弈昭的脸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这怎么可以?”雅子浑身冷汗,“这怎么可以!!”    
      雅子半跪在墓前,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碑上的照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直到失去知觉。    
      当雅子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生锈的铁床上。屋子不大,屋角的荧光灯下一个穿灰色咔叽布衣服的老头背对着床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的样子。    
      雅子翻身坐起,铁床“吱嘎嘎”地响了,老头缓缓站起身,侧过脸。    
      雅子知道到自己在哪里了。这是墓园的门房间,而眼前的老头,便是小窗下露着半张模糊的脸的人。因为雅子看到了老头那苍老却矫健的手。指关节突出着,爬满了青色的筋脉,手臂上还刺着一只小小的彩色蝴蝶。    
      第一次在亮处看老头的脸,没有雅子想像中的可怕。那双略带灰色的深陷的眼睛,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    
      雅子冲着老头笑笑:“老伯,谢谢你。天黑了,我不打扰你了。”雅子拎起了手袋。    
      老头“嘿嘿”一笑,一摆手说:“你来看。”    
    


对不起—绿蝶对不起(2)

      雅子一愣,迟疑地走到桌边。她看到了一堆叠得高高的镜框,而每一张镜框里,都满是五颜六色的蝴蝶标本。    
         
      “老伯是收藏专家吧?”雅子惊叹道。    
      “这些蝴蝶可都是这个墓园里的。”老头诡异地一笑。    
      “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雅子翻着一张张的镜框。    
      “白天哪能看到哩?”老头自言自语,“秋天了,起风了,又有很多蝴蝶要重生了,好,好。”    
      雅子没听见。她被美丽得眩目的标本迷住了。她问:“咦,其他各种颜色的蝴蝶都有,怎么就没有绿色的?”    
      老头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看着雅子。“会看到的,会看到的。”老头说。    
      雅子真的看到了一只绿色的蝴蝶。那天夜里,雅子坐在他家的露台上。她为他沏好茶,她想告诉他,自己不可以忘记弈昭,尽管生活在过去会痛苦,可忘记过去会更痛苦。雅子不知道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可雅子相信,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从不会强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    
      雅子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她就看到一只绿色的蝴蝶,荧荧地泛着惨绿的光。那只绿蝶轻轻绕着,仅在掠过茶杯时停留了一下,又飞走了。    
      雅子喊着屋内的他,叫他快出来看绿色的蝴蝶。他奔出来,笑道:“哪有啊。等我理完手头的资料,再陪你找蝴蝶吧。”    
      他随手端起了茶杯,啜了一口,说:“雅子沏的茶就是……”    
      雅子看着他倒了下去,杯子在他手中滑落,满地的惨绿色,与他眼里渗出的液体一样……    
      雅子响起老头的话:“你会看到的,会看到的……”    
      雅子拼命捶打着墓园的铁门。铁门没有关,雅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门房间的灯亮着,却没有老头的身影。    
      雅子在墓地里狂乱地走着。墓园里笼罩着阴郁的光。渐渐雅子意识到这光有些异样。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园子里更没有灯,那光是从每一块碑顶上泛出来的。每一块墓碑上都跃动着一个荧荧的亮点,这荧光各色的都有,那竟是一只只蝴蝶,与老头镜框中的标本一模一样的蝴蝶。    
         
      蓦地,雅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墓碑上,那上面攒动着一点惨绿的萤火。    
      雅子一步一步向那点萤火走去,她想要捉住它,然后……    
      雅子猛地愣住了。那绿色萤火下映出一张英气逼人的男人照片。    
      “弈昭……”雅子蹲下身子,瞪着照片上的男人。弈昭邪邪地笑着,眼里满是报复后的快意。    
      雅子看懂了。“为什么?为什么?”雅子对着弈昭,“他是个好男人,他只是希望我快乐。”雅子的双眸开始燃烧,就像六年前的那场大火。    
      “弈昭,为什么要让我恨你?!”雅子突然扑向那只绿蝶。绿蝶轻易地避开了。弈昭冷冷地笑着:“我为你而死,你就要永远属于我。”    
      “你这个自私的男人。”雅子捡起石子向绿蝶砸去。    
      “哼!”弈昭轻蔑地笑着,“你这个背叛我的女人。哼……”弈昭还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绿蝶被一只苍老却矫健的手牢牢钳住,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雅子的身边。    
      “是你先背叛了你们的爱情。”老头望着在手指间挣扎的绿蝶,喃喃自语,“本来你可以在秋天放飞灵魂去重生,可是偏偏要让妒嫉的绿火不停地燃烧。”    
      老头的眸子闪着光:“雅子,可怜的女人,六年了,痛苦该结束了。”    
      老头把绿蝶扔进嘴里,眯着眼睛有滋有味地缓缓嚼着。喉头一动,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雅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头的标本里没有绿色的蝴蝶。    
      老头不喜欢绿蝶,任何人都不喜欢绿蝶。    
      雅子看到墓碑上那张男人的脸正在慢慢消失……    
    


东风破—秋煞东风破(1)

     秋。    
      很凉。    
         
      她紧了紧披风,掩上角门,向城楼走去。到城楼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她没有带随从,更没有坐小轿,她只想一个人再走走。    
      满天满地的黄叶,被风吹起,又兜兜转转地落下。群雁飞过,渐渐消逝在灰色的暮云间。街上空荡荡的,男女老幼能走的都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烽火四起的地方,剩下的只有那些不能走的和不愿走的人。他属于前者,他为了他的城池;而她属于后者,她为了她的将军。    
      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她就知道这辈子注定只属于他。三年前的岁月像恶梦,她拼命要忘记,她宁愿那是前世。前世里有他。因为有他,才有了今生的快乐与幸福。    
      她喜欢他看着她时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爱的人,而不仅仅只是个女人。她不需要再强颜欢笑,她可以在他面前落泪,他为她拭去泪痕时是那么温柔而细致。他为她而叹息,无言的,只有她才听得见。    
      他是个沉默的男人,所以才会在那种场合尤为突出。三年前她见到他时,他就在那里自斟自饮,而与他一起来的几个男人却像狂蜂浪蝶般围着她,她弹了一首曲子又一首曲子,那几个男人还不放过她,说光弹曲子怎么过瘾,还要陪他们喝酒。她不愿意,她说自己只弹曲子。她知道自己不会应付这种人,任凭老鸨怎么软硬兼施,即便打死她,她也学不会。    
      “装什么清高?”那些男人恼羞成怒,“以为是花魁就了不起了?那也是老爷我们大把大把的银子捧出来的。”那些男人拦着她,挺身上前,“今天你不喝也得喝。”    
      她推不开他们,向老鸨和其他姐妹求救,她们却在一旁吃吃地乐着。她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要窒息似的。她突然想到了死。    
      而就在此时,那些抓着她的手突然松开了。她听见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这酒,我替她喝。”    
      她看着他一口气把一大坛子酒喝光,看着他把坛子“啪”地砸个粉碎,看着他从腰间掏出大把金锭蔑视地掷到老鸨面前。那时,她站在他的身后,他像一座坚实的山,挡住了所有的风和雨。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我回来。”她冲他无声地笑了,举起怀中的琵琶:“妾身从     
    此只为郎君一人弹奏。”那琴重重摔落地上,弦断音绝。    
      她守着自己的诺言,等着他再来。他是谁?她不管。哪怕是江洋大盗,她也会跟着他浪迹天涯。但,他不是。几天后,他来赎她,那时她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位将军,地位显赫。他没有妻子,而她也不能成为他的妻子,因为她来自青楼。    
      “青楼。”她反复念叨着。三年中他从未在乎过这两个字,可现在她知道这两个字在折磨他。    
      涩涩的风灌进她的眼里。她站在离城楼不远的拐角处,揉了揉眼睛,她想再看一眼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伫立在城楼,已经很久了。身旁旌旗“呼喇喇”地翻飞着,云色一点点变深,苍茫的天与地交际处,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知道那里有他和这个城池的敌人。    
      他想,他的敌人此时在做什么呢?是觉得这个城池已是囊中之物不屑一顾,还是在蓄谋更大的攻城计划?三个月了,敌兵重重围困,任凭如何挑衅骂阵,自己按兵不动,就算他们偷袭,也只打了几次小仗而已。    
      他知道,敌军是想困死他们。    
      城内的粮草一天比一天少,军中的士气也一天比一天低落。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失败过,身经百战的他竟然只能眼看着弟兄纷纷倒下,倒在沙场,倒在城头,倒在军营之中。    
      他的手握紧了长剑,冰凉的剑鞘透着寒气,渗进他的心里。他真的很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他不再指望有援兵,或许援兵到时,这个城池已不复存在了。他要搏一搏!他彻夜不眠地研究他的作战方案。    
    


东风破—秋煞东风破(2)

     他不断地去完善它,直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