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寂寞浅浅笑
怎么可能忘掉?
那曾经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东西,还有曾经让我记忆深刻的人,都已经深深刻在我的骨头上,哪怕成灰,也抹不去刻骨的痕迹。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这一夜的梦,真的好长。
阳光明晃晃的洒进来,天气晴朗,我却不知道我的心,什么时候才能放晴。
拖着沉重的双腿下楼,厨房里飘来隐隐的香气。
方初套着围裙,听到声音,从厨房里探身出来,手里还举着铲子,神清气爽,“起来了?等等,早餐马上就好,一会让你尝尝我的爱心煎蛋。”
我愣愣的看着他,恍惚中好似回到从前的某一个清晨,他弯着眼睛捧着牛奶杯出来温柔地对我说,钱浅,先喝杯牛奶,一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结果端出来的,是两只煎得乱糟糟的鸡蛋。
那时他只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在那之前,甚至连厨房的边都不曾摸过。
六年过去,他再次出现在我的厨房里,用相似的表情说着相似的话,仿佛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
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提醒我记起,还是我压根就从来不曾忘记?
他姿态优雅地端着两份整整齐齐的早餐出来,推着我坐在餐桌旁边,颇有些炫耀地指着形状漂亮颜色醒目的鸡蛋问我,“如何?是不是进步很多?”
我扯着嘴角,却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歪了歪脑袋,“怎么,没胃口?也对,你昨晚有些发热,要吃清淡点才对,没关系,我还煮了粥。”
说着就要进厨房盛粥。
我拉住他,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去,“方初,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定了一下,神色认真的看着我,“我说过要和你重新开始,真正的重新开始。”
“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他弯下腰,探头过来,整张脸近在咫尺,“怎么不可能呢?钱浅,事到如今,你还要像六年前一样只会逃避?你明明对我就是还有感觉的,不是吗?”他直起腰,“好了,乖乖等着,我去盛粥。”
说着便进了厨房。
我只能愣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半天回不过神。
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口。
刚刚他那样近距离地看着我,我竟然,听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的声音。
砰砰砰,那么快,那么慌乱,还有几丝眷恋。
乔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尚处于神思恍惚中。
她的声音闷闷的,电话那头很吵,很多人说话,听情形应该是在片场。
我揉着额头走进休息室,随手端起刚刚助手帮我冲的咖啡喝上一口,“在拍戏?”
“啊,是啊,公司的片子,邀我串场,推也推不掉。”
“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一般电影都喜欢找大明星客串,证明这个时候你名头响亮。”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明星的寿命再长,又能红多少年?”
“赵雅芝红到五十岁,张曼玉四十五岁还是国际巨星,而且还有继续红下去的趋势,乔笑,一个女星,靠的不完全是美貌,还有智慧和修养,你还年轻。”
“可我很累。”
“每个人都累,不管是什么职业地位,只是你没看到别人的累而只看到自己,上帝给你一扇门的时候同时也会关掉一扇窗,但不管怎样,总有个出口给你。”
乔笑笑,“不愧是学心理的,钱浅,你每天也是这样对自己说吗?”
我叹气,“我对自己说的,其实比这要多的多。”
“你也累吗?”
“累,怎么会不累?每个人的背后都背负很多,光环的下面往往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我并不自哀自怜,那样会很可悲。我不羡慕别人,因为别人也许比我背负的更多。”
她半晌不作声。
我摩挲着咖啡杯,窗外阳光大好,明晃晃的不真实,我听到自己没有情绪的声音,“电影看多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能让我失忆完全忘掉过去,该多好。”
能够忘掉,是一种幸福。
可惜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掉。
忘不掉,是不是就一定要面对?
我可不可以,不去面对?
李征敲门进来,“老师,观察资料已经/炫/书/网/整理好,帮您放在桌子上吗?”
我坐直,点了点头,“好,放那里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这个实验暂时就告一段落,跟大家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放松一下。”
李征推了推眼镜,眼睛微弯,“薇子听了一定非常高兴。”
我笑,起身过去捻起材料大致翻了翻,“地方你们选,不用给老师省钱。”
“放心,我们一定不会替您省。”然后在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我,“老师,您今天状态似乎不好。”
我微微错愕,“有吗?可能昨晚没休息好。”
“别太勉强自己。”
他说,别太勉强自己。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对我这个快三十的老女人说,别太勉强自己。
语气像个大人。
呵,二十岁,也真的已经算个大人。
我二十岁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很深沉?
那时方初就曾说我无情冷漠。
凤九更直白。
风就说钱浅,你就是个女巫,二十岁的外表,六十岁的灵魂。
抬手搓了搓脸,推开身后的玻璃窗,黏腻闷热的空气冲散室内冷气,冷热交替间,似乎连风都跟着胶着。
我又想起早上方初那张放大几号完美到极致的脸。
仿佛是感应到我的思绪,他的电话一瞬间便打进来,声音慵懒,“在做什么?”
语气像个称职的情人。
可惜,他和我,并不是情人关系。
那么如今的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沉默。
他笑,“怎么了?我打扰到你?”
我趴在窗口,“没有,只是在想,这些年在你的身上,究竟变化多少?”
他一本正经,“不论我如何变,对你的感情始终是不曾变化的。”
“方初,你还爱我吗?”
“爱,当然爱。”
“爱到连回答都可以毫不犹豫?”
他轻笑出声,“你想说什么?”
我叹气,“你还在怪我吧?怪我当年就那么离开。”
他顿了一下,“钱浅,当年就那么弃我不顾,你后悔过吗?”
我苦笑,“后悔与否有多少差别?”
他声音出奇轻快,“对,有多少差别呢?我们不想曾经,只看现在,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是不是?”
我一时接不上话。
在一起?
不问曾经,只看现在?
可能吗?
第 51 章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很容易低估现在的年轻人,又或者,实在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年龄。
虽然我总说自己已经年老,青春不复,可潜意识里,应该还是时刻惦念着其实我尚不曾衰老。
可在研究室里每日跟着我的这些大孩子中间,我才发觉,我是真正老了。
看他们笑闹,看他们手舞足蹈,看他们张扬肆意,恍惚中会以为自己置身的,是当年的那些人中间。
可是事实上,时光一早已经走远。
吃完饭,又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拉去慢摇吧,灯光闪烁,人影交错,音乐震耳欲聋。
我坐在角落慢慢喝酒,远远看着他们在舞池中间热情起舞,肢体舒展间,放肆的活泼。
李征撑着下巴,嘴角含笑。
我看他一眼,“怎么不去玩?”
他摇头,“这些东西不适合我。”
“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你似乎有些过于老成了。”
他眨眼,“老师想说我未老先衰吗?”
我失笑,“怎么敢?在你们面前,就算我想倚老卖老,也卖不起来的,何况其实我很怕别人说自己老。”
“老师并不老。”
“嗯,距离花甲估计还要些年头。”
他抿着嘴,“老师只是心里藏了太多事。”
“沧桑是不是?人老了都会有这种假象,其实年纪不能说明什么,谁说年纪大了一定就什么都懂?”
“其实我一直很佩服老师,很早以前,在老师还没回国的时候,我便知道你。”
“所以才会在我的实验室里出现?想不到我在国内居然还有点名气。”
他眼神清亮,“心理学界大名鼎鼎宗师级人物Charles最得意高足,研究院没毕业著作就畅销海内外,其实老师一直都是名人。”
“你这样说,我会惭愧。”
“怎么会?当年我会选择心理学,全是因为老师。老师一直是我心中偶像。”
“戴这么大高帽子给我,究竟想说什么?”
他神色认真,“我句句肺腑。”
我勾了勾嘴角。
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眉头轻皱,“光环缠绕下的老师,并不开心。”
“看透我?”
“不,怎么敢?别说我,随便拉个人出来,就算是老师身边多年至交好友,也断不敢说看透您吧?”
“我有那么高深莫测?”
“不,老师是把自己保护得太深。”
“其实我浅薄的很。”
“我一直迷惑,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东西,是能真正牵动老师的心的呢?”
“你不是看到了吗?我状态时常不佳。”
“可是真正能牵动心灵的物事,还是不多。”
“不要试图深究一个老女人的内心,你会慢慢发觉,那内里实在可怕。”
他狡诘一笑,“心灵扭曲?”
我失笑,“希望不会有把我送进你心理治疗室的一天。”
“医者不能自医,是这样吗?”
“心理医生通常比任何人都病态,慢慢你就会有所体会。”
“老师当年改学心理,是想自医,还是医人?”
我怔了一下,在他热切的眼神下居然很有些无所遁形的局促,不由叹气,“两者都有吧?”
“那么,那个您想医的人,是否已经医好?”
我有些恍惚,眼前再次浮现吴琼的种种样子,不觉一呆。
半晌回神,猛然发觉李征的神色似乎带了点莫名的咄咄逼人,眉头不由紧皱。
他倒笑起来,泰然自若,“老师当年在A大连毕业都没有就出国,常青藤建筑联盟的邀请都能回绝,很多人把您当做传奇。”
“传奇的背后通常刀光剑影。”
“老师可是受过重伤?”
“多年功力废去九成九,算不算重?”
“那是相当重了,那么重伤还能取得今天的成绩,老师这个传奇之名,当之无愧。”
我看着他意味深长,“若你愿意,不必(炫)经(书)历(网)我的惨痛,也一样成为传奇。”
“谢谢老师夸赞。”
“连老院长都说你有天赋,你确实有难得之处。”
“我从来不想做天才。”
“天才要承受的太多,所以才有那么多个方仲永夭折。”
他言笑晏晏,撑着下巴探头过来,“那么依老师之言,我会不会夭折?”
我抿了口酒,眼神放到舞池方向,“你这个年龄,已经远离了夭折的年纪,应该叫英年早逝。”
闹到半夜终于散去,回到住处,已经差不多十二点半。
付了车钱下车,头晕晕的难受。
威士忌的后劲竟也可以这样足。
晃了晃脑袋,拿出钥匙开了侧门,刚刚走进院子,一抬头却看到方初静静地坐在门口冰冷的石阶上,仰着头,专注地望着夜空。
一弯弦月挂在半空,星辉闪烁,浩渺的繁华。
寒冷的冬夜,呼吸之间隐约可见浅淡白雾。
他就坐在那里,似乎感觉不到冷,神色说不出的从容。
方初收回目光,微笑望着我,“今晚的星星好多,好漂亮,钱钱,陪我看会星星好不好?”
我怔了一下,半晌没有动弹。
他神态柔和,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过星星了,现在A市污染越来越严重,这样的星空,基本上已经很少能看到了。”
我依旧一动不动。
他托着下巴,笑吟吟看着我,“怎么了?不想坐一下吗?你身上好大酒气,喝了酒?”
深吸口气,我扯了扯嘴角,“实验第一阶段结束,就和实验室的几个人出去庆祝了一下。”
他声音温和,“这几年你变化很多,至少学会笼络人心了。”
我走过去,在他身侧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掏出根烟点上,“人总要长大的。”
他看我一眼,从我的烟盒里抽出根烟,看了一下,“不是从前的牌子了,不过还是长支的,过滤嘴也还是白色。”
“这烟盒漂亮,味道也还好。”
他低笑,“你这点倒没变,还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我不说话,吸了口咽,缓缓吐出白雾,飘散在冬日的夜空里,说不出的苍茫。
他把玩着手里的烟,有些漫不经心,“那个Dianel,也很漂亮吧?”
“嗯?”
他嘴角噙笑,“不过说真的,好像你身边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