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39-黑马甲
“为什么这样红——”大罗起哄地干吼了一嗓子,有怨不能伸的样子,好像全国人民都知道为什么红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丰子杰说喝你的尿吧,号啥丧?
乱聊了些各自单位的趣事,又展望了一下祖国的未来,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人的脸都红得像警灯。丰子杰忽然想到一人,于是问:“没听说时迁咋样了吧。”
“估计还活着呢。”王向东把脚底下的空酒瓶向空旷的广场里踢去,一路欢快嘹亮地响。大罗说何谦好像一直没上班,听筒子楼的人讲,那小子整天看书,连《资本论》什么的都敢端着,甭管懂不懂,反正造型玩得挺牛,弄不好还想考大学呢。几个人一起笑起来:“考大学?何谦也太有想像力啦,呸!”
聊够了,几个人歪斜着起身往回走,走几步,看见两个女孩骑着车有说有笑地过来,王向东先醉着眼兴奋地吼了一嗓子,然后默契地跟丰子杰一起看着大罗笑,女孩立刻禁了声,急速地骑过去,隐约甩了三个字:“臭流氓。”被诬陷了的大罗愤慨地推开伙伴,踉跄着向前跨了几大步,回头冲夜色里高喊:“你爸不流氓?!哪来的你们!”抗议完了,脚下一绊,栽到路边的垃圾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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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时光阴易过,转眼夏天就要溜光,王向东上班也毛一年了,来来往往的门路也摸得熟络了,渐渐已有如鱼得水的快感。除了每天要按时到岗叫他觉得不爽外,国营工厂的生活还是很有乐趣的。
这天下班后,老刘师傅找到王向东时,他正靠在一垛钢锭子上,仰着脸,一边啃着硬梆梆的小豆冰棍,一边跟开吊车的少妇林红霞吊着荤口儿。林红霞是单位保卫科副科长的老婆,人长得还算周正,大胳膊大腿大屁股的。除了一小撮不合群的,工人们开玩笑都不分沟不划垄,逮什么招呼什么。王向东刚讽刺了林红霞的大乳房两句,林红霞立刻叫嚣:呆会下了车把你鸡巴揪下来!王向东正挺着大无畏的胸膛准备接招,老刘师傅就溜达过来了。
《黑马甲》 第一部分第二章 懵懂青春(2)
“傻儿子,又炸须子哪,咬得过人家吗?”说的是蛐蛐。
“嘿,师傅,大象追蚂蚁我放她一千米!”
“拉倒吧,过来,跟你说点儿正事。”
林红霞在空中高声笑着:“刘师傅,赶紧给你徒弟找个老婆吧,瞧他憋的,脸儿都青啦!整天没事儿就往女工堆儿里扎!”
“啥事儿啊师傅?”王向东一边回头再望一眼坐在吊车棚子里英姿飒飒的林红霞,一边问。
“好事儿。”“到底啥事啊?”
刘师傅笑起来,说今天找你还是搞对象那事儿,你也二十啷当岁了,结不结婚得先占个窝不是?谁家闺女能老给你留着?王向东听了不舒服,当时驳斥道:“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话到一半就被刘师傅闷了回去,污言秽语一通骂,王向东心里不服,嘴上倒老实多了。
“说吧,是不是还惦记着那资产阶级小姐呢?”
王向东知道他说的是米彩儿,当即懊恼道:“没有的事儿,早吹灯拔蜡了。”
“那就对了,从古到今,婚姻就讲究个门当户对,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找王八,那门跟窗户多晚都走不到一起去——这次师傅给你介绍这个,代代红,现在还是绵麻二厂的团支书呢,政治上是没的挑啦,你还别不服气,到时候别叫人家给比下来就成。”“那还谈啥谈啊,这已经比下来了。”王向东恨不得自己再落后些,叫刘师傅都觉得没脸给他当这个介绍人。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米彩儿。他不甘心啊,怎么就突然找不着了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啊。
老刘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你师母跟那姑娘的妈是干姐们儿,已经互相通好了气儿,人家对你这边也挺满意的,都是工人阶级后代嘛,只要你们两个谈得拢,这事就成了;“我跟你老子也说好了,这个礼拜日就见面,在我们家。”
回了家,王老成又给儿子开了个专门会议,勒令他在相亲前必须把脑袋修理好,长毛贼似的,丢不起人。王向东开始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就靠这头型保持形象呢,没有头型哪来爱情?说是说,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老爷子的强大攻势,一百个不甘心地去理了发,修理了一顶规矩的小平头。转天到了班上,林红霞过来先摸一把,笑道:“换造型了?”王向东虎着脸一扒拉她:“去去!烦着啦。”
“咋了?天塌了有姐姐在天车上先给你架着呢,瞧你那水样,哪像个爷们!”
王向东望望天说:“不瞒你说,刘师父跟我家里串通好了,想好歹把我给嫁喽。”林红霞笑道:“那是好事啊,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喜糖。”王向东说我连捞面一块儿请你吃了算啦,你以为我真有那心思啊,还不是父命难违?我爸那德行你又不是没见过,暴政啊。林红霞当时鼓励他要敢于向封建家长制挑战,别像她,本来有了心里人,最后还是屈服了家里,嫁给一个造反派的破头头。最后倒好,叫人打瘸了,“四人帮”一下台,也没了脾气,整天掂个脚溜着墙根走路,窝囊,陪着这么个东西过后半辈子有啥意思?后悔都来不及啦,唉。
王向东说:“你等着瞧吧,这事儿我一百个不叫它成,把那女的气走还不容易?到时候是人家不同意,我爸和老刘还都说不出话来。”林红霞先说高明,又逗了句闲话:“你其实也真该找对象了,有框框呗?姐姐给你当红娘。”王向东郑重地看了看林红霞,果断地说;“反正你这样的不入眼,我得意那小巧玲珑的。”林红霞啐道:“李铁梅你看不上,倒惦着林妹妹啊,也不看看你个熊样,你还小巧玲珑?我呸!”扭脸去了,踩了一路铿锵的脚步声。王向东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在意,看她气愤,反而得意,哼着曲扎进库房去了。
管库房的两个人,一个姓房的半大老头,看上去老实巴交;另一个东区来的二流子,生得瘦小枯干,晒了三年的野山参一般,名叫秦得利,接班进来的,据说在外面时大小算个“耍儿”。两个人跟王向东都谈得来,王向东似乎天生就有笼络人的资质,三言两语就说得对方贴了心。
这会儿,秦得利看他进来,先弹出根红塔山来看他点上,才说:“老三,明天歇班有啥安排?”
“咋了?有局儿?”
秦得利把大半截香烟朝地上一摔,看得老房直眨巴眼:“妈个勺子的,有几个傻儿子跟我叫号儿,想明儿晚上到西郊大空场比试一番。”王向东不屑地说:“去啊,如今世界谁怕谁呀!”
“够意思!我早就看你够意思!这么着,你明天帮我约几个弟兄,我那边还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到时候不见不散,灭完了喝酒!茅台五粮液你们可劲儿糟!就争这一口气!”
“——等等。”王向东一听这话有些急了,他本来是鼓舞秦得利勇往直前,没料到他还打着自己的牌:“利子,我刚想起来,明天正巧刘师傅给我安排了任务。”说着话,嘴里的烟就觉得不对味儿。
秦得利马上灰沓了脸,深受伤害似的挥挥手:“唉,我算看出来了,有烟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呀。”王向东脸上一热,来了情绪:“你哪来那些淡话?不就打架吗?你定个点儿,我按时到,包准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还他妈战之能胜!”秦得利细眼一眯就乐开了,说:“刚才我跟你开玩笑呢,就知道三弟你准不拉场,那就说死了,明天晚上七点半,解放桥头聚齐,完事儿了咱上群英搂饭庄。”
老房才说了句“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意思是要劝劝秦得利,半路上就被拦截了:“告诉您吧,就是因为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才得加倍珍惜,不能让地痞流氓再把咱工人阶级给叫雌啦!这个仗必须打,打的是个精神!”
王向东叫他一往高层次上带,也坚定了决心:“对,这是两大阵营的斗争,我也豁出去了,明天就是不谈那个对象,也要上战场!”
秦得利说什么,你明天谈对象去?王向东说你以为我找辙不帮你呢?说有事就真有事嘛,我是那随风倒吹泡泡的人么——王向东想起刚被秦得利抢白的话来,抓紧找补起来,一脸的正气。
秦得利说那你还是谈对象去吧,对象重要,真的。王向东再度慷慨,表示上火线的决心已定,秦得利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了,他说不能为了一场架耽误了三弟的终身大事。
王向东说利子你瞧得起弟弟不?
啥时候我都高看你一眼。
那就成了,不就七点半解放桥吗?你甭管了。
《黑马甲》 第一部分第二章 懵懂青春(3)
刘师傅的家蛰在一座小四合院里,向阳的两间,院落里红艳艳开着杂花,几个邻居的孩子在叽叽嘎嘎闹着,阳光普照,其乐融融。
按要求,王向东到得早,直接进去,先把一兜水果两瓶酒靠墙放了,喊师父师母,老刘两口子笑开了脸,茶水已经用个“艰苦奋斗”的大茶壶沏得,烟和糖果也都备好了,在小炕桌的托盘里放着。王向东正正自己的窄领西服,问:“师父,这身行头咋样?过关不?”
刘师母先笑道:“过关,过关,精神着哪。”
师母看看窗台上的小闹钟,急道:“小红快来了,三儿你准备得咋样了?哎,我说老刘,那些注意事项你都给他讲清了没?”王向东说:“放心吧师母,不就是人家孩子觉悟高,思想进步,怕我根正苗歪,要我说话时候能捏就捏着点儿嘛。”这里话一出口,那边的老刘先笑得咳起来,一口烟喷得污七八糟:“王八羔子!”刘师母恼道:“跟你学不出好来!金疙瘩都得叫你教成土豆。”
王向东说:“听说那女的也属狗,我们要结了婚,还不让人喊狗男女啊?”师母刚笑骂一句,外面有人声,屋里两个老的都兴奋起来,说是“来了”。王向东也有些紧张地起了身,向门口看。
迎进来一个姑娘,中等身材,胖瘦适中,鼻子眼儿的长得也端庄周正,就是那党代表式的齐耳短发让王向东胆寒了一下。本来她的名字曾使他有过温暖的联想——陈永红,“永红”叫他想起了“永红副食店”和米彩儿,甚至彩儿身上淡淡的茉莉花味。
客气着坐下,老刘两口子走走过场,互相介绍了,陪着闲扯几句,就推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话题,先溜了桌,到外面凉快去了,让两个年轻人交流学习共同进步。
陈永红棋先一步:“听刘姨说,你刚写了入团申请书?”王向东说是,姑娘轻笑道:“追求进步是我们年轻人的标志,我四年前就入了团,现在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你要抓紧啊。”王向东心说“那你比我牛逼多了”,脸上只是笑,笑得姑娘红了脸,目光也腼腆下去。王向东本来想猛烈地开开姑娘的玩笑,把这档子好事给搅黄了拉倒,这时多看两眼,发觉陈永红腼腆下来居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心里也就有些活动,并且觉着和她独处一室也有了愉快的感受。
于是就说自己经常参加团组织的活动,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奉献终身呢。陈永红说那你思想还很端正嘛,王向东说:“永红同志,认识你真是荣幸,货怕比色人怕量才,跟你一聊我才感觉出自己的差距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档次太低?”陈永红的脸又上了红晕,兴奋又拘谨地说:“咋会呢?都是工人阶级,谁能把谁看低了,再说了,人都是在发展的嘛,刚才跟你一聊,就看出你也是个有追求的人。”王向东说:这话没错,谁还没点儿追求啊?
说着话,王向东觉得自己逐渐地高尚起来,开始那些调侃的心思慢慢也泯灭了,竟然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暗暗发誓回去马上就把中学课本找出来学习一家伙,还有那个入团的事,本来是随大流叫人给写的申请书,这下也不能马虎了。
一晃到了中午,老刘两口子见他们谈得小脸儿放光,也是高兴,死活留了两个人吃饭,师徒两个一沾了酒,说话就慢慢走板儿,被刘师母在桌子底下踹了好几次,只怕他酒后失德现了原形,王向东嘿嘿傻笑,反倒让陈永红看见了他的憨厚,心下又多了几分喜欢。饭毕,陈永红整整衣襟,说要先回去了,下午得抓紧时间看看书。王向东被师母暗拧着推了一把,赶紧会意地送出去。
两个人都推了车,默默地走,王向东问:“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不?”陈永红善意地提醒道:“你也不知道我的号码啊。”当即支了车,就在路边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