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拖着孩子,一个人过的不晓得有多苦。”
    芳芸低头不说话。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说动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讲话,照旧拿起慢慢翻着。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转几转,突然笑起来,扳着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里还有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要开个蛋糕店,请那个同学来做事,怎么样?”
    明明是敲打她要回家,怎么想到那上头去?婉芳哑然失笑,道:“还是你存着做嫁妆吧。”
    芳芸拿来纸和笔,笑道:“真赔光别人就不掂记了,倒是好事。”写写,想想,又抱来一叠书来参考。
    婉芳看了半个钟头书再来看,已经写满几页纸。婉芳指着填满满的表格问:“这是什么?”
    “是成本控制表,太太看,面粉包三块三,鸡蛋一百个三块七,还有黄油人工面包什么的,就能算出一块面包的成本是多少,每天要卖多少钱才不会亏本。”
    婉芳看了笑道:“是跟哪个学的?和做数学题似的。”
    芳芸笑道:“小舅舅。他做这套表格给大舅用,大舅舅的工厂降低了库存,可以随时根据表格上的变化调整生产,利润下子就提高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说小舅舅一个人顶得上千个好工人。”
    婉芳一直对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忆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里。这回难得芳芸主动,婉芳就笑眯眯问道:“外婆家有几个舅舅姨娘?”
    “两个舅舅,一个大姨。”芳芸笑道:“都结婚了,除掉小舅舅只有个女儿,大舅和大姨都生四五个儿子,人丁好生兴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亲戚时的快活样子,就晓得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来,:“他们待你好是你的福气。虽然现在和他们隔的远,可别断了联系。我们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不晓得,只看我家,就晓得。大哥一朝回来,我们家几个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
    芳芸头,笑道:“所以太太要把爹管好,还要把小兄弟教好,给我个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拿手指刮脸羞芳芸。倩芸从楼上下来,看两个笑成一团,打着呵欠问:“什么事么好笑?咦,那位岳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跑去看看小毛头,小毛头也才醒,伏在奶妈怀里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贴了一把,突然想起来,飞奔上楼,好半天才下来,捏着块玉给婉芳,笑道:“这个给小毛头。等他大了给他带上罢。”
    婉芳接过来看,却是条小小的玉鱼,雕工古朴粗犷,可是活灵活现的,停在手掌里好像在游水一样。鱼身包浆油光发亮,显是主人的爱物。连忙要塞回去,说:“这个有年头了,是妈妈留给你的吧?要好好收起来。”
    芳芸笑道:“这个是自己淘来的,不值什么钱的。倒是请高僧开过光,是保平安,一直挂到回上海。看这边都不作兴挂才摘下来的。”
    婉芳听见这样,当即就替小毛头挂上。奶妈见小少爷有彩头,连忙抱着孩子道谢:“谢谢九姐。”
    倩芸在栖霞里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亲热许多。傍晚婉芳和倩芸开开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们送到弄堂口。
    俞忆白和颜如玉谨诚坐在客厅里笑。看到婉芳带着小毛头进来,颜如玉虽然还不肯站起来,却露出笑脸:“太太回来了?谨诚今天总问太太到哪里去呢。”一边边推谨诚站起来问太太好。
    婉芳笑道:“谨诚,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忆白脸上微红,站起来走了几圈,笑着要话。那个奶妈抱着小毛头凑上前,笑道:“三老爷看,是九小姐给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块玉捞出来。
    俞忆白看,吃了一惊,道:“婉芳真是胡闹,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给孩子戴上?”
    颜如玉的眼神好像两支锐利的箭射向俞忆白。婉芳:“芳芸随手给弟弟玩的,不值钱,怎么?”
    “芳芸胡闹!”俞忆白把玉鱼摘下来交给婉芳,:“这个玉是小时候跟孔家人去看拍卖,看见她喜欢,外公花两三千块钱拍回来的。记得还有几个木盒子,比那个更贵。买来给芳芸装零食玩。他们孔家有几个臭钱,从来都不把东西当东西,孩子都给他们惯坏了。”俞忆白越说越生气,转身进书房,用力把门关上。
    谨诚眼馋的看着那块玉,走到婉芳身边摸两下,小声央求:“我问芳姐要都不肯给。太太,你最疼爱我,给我好不好?”
    芳芸的玉鱼(下)
    颜如玉真是蠢,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婉芳又好笑又生气,攥紧玉鱼笑道:“太太拿姐姐心爱的东西,爹爹都恼。这个太太要还给芳姐的。喜欢什么,明天我们央爹爹带你去买,好不好?”
    婉芳向对谨诚和颜悦色惯了,谨诚头一回被拒绝,恼上来就忘了颜如玉的嘱咐,“不,我就要!”他捉着婉芳的手,手指甲在的她手背上抠出一道血痕。
    婉芳吃了一惊,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压下愤怒强笑道:“别闹。”
    谨诚够不到,越发生气,突然在婉芳肚子上用力推。婉芳站不住脚退后几步,又被茶几磕了一下,痛得喊一声“哎呀”,跌倒在地板上。
    奶妈吓得尖叫起来:“太太,要不要紧?”
    小毛头受惊,嚎啕大哭。俞忆白黑着脸从书房冲出来,正好看见谨诚扳婉芳的手。
    “谨诚,你在干什么?”俞忆白冲上去提着儿子的胳膊拎到一边,把婉芳芸扶起来。婉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摸摸胳膊上现出大块青紫,对低头哄孩子的奶妈说,“把小毛头抱上去。”
    颜如玉笑吟吟推着谨诚过来,道:“谨诚,快给太太陪个不是。下回不要和太太这样玩。”
    俞忆白板着的脸有一丝松动,他期待的看着谨诚,说:“还不快陪礼!”
    谨诚走到婉芳面前,笑道:“太太,把玉给我,我就给你陪不是。”
    婉芳愣了一下,笑对俞忆白道:“忆白,你在美国就没有教过谨诚规矩?”
    俞忆白才有些笑意的脸又板起来,他瞪着谨诚,说:“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有你这样讲话的吗?滚!”
    谨诚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好像一条捞起来又放回池子里的鱼,转眼已经沿着楼梯跑上三楼。颜如玉笑嘻嘻的追上去。这种不当回事的态度让婉芳和俞忆白都有些难堪。婉芳揉着胳膊转身上楼。俞忆白拦住她,道:“婉芳,别跟孩子计较……”
    “要计较,还要请家法!”婉芳在楼梯上一个急转身,半个身子压在扶手上,板着脸道:“孩子不懂事,大人呢?把我撞成样子,跟老佛爷似的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就不说她是妻我是妾,就是个客,也要站起来几句客气话意思意思。她倒好,就会在你面前装幌子。俞忆白,你的小老婆,也要叫她懂规矩。”说完话恨恨地扭身上楼。
    婉芳居高临下说话的样子,样子又刁又蛮,爬楼梯的背影也很是窈窕。茉莉花突然生出刺来,俞忆白转觉得新鲜,跟到卧室,翻出瓶红花油贴着婉芳的背,陪着笑道:“太太,我替你擦擦,当做陪罪好不好?”
    冰凉的玻璃瓶子贴在婉芳的背上,婉芳觉得有些异样,又有些说不出口的盼望,气哄哄的伸出胳膊给他。俞忆白替她擦药, 又体贴的替她揉着,嘴上也不闲着,找些社会新闻说给她听。婉芳禁不住哄,到底还是露了笑脸。
    俞忆白就道:“前天在俱乐部见几个朋友,都说如今办教育利国又利民,老田他们作兴要合办个大学。我就想吧,我们家现在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总要办个事业才好。我到底做过大半年的督学,不如去办个中学,你看怎么样?”
    婉芳想了一会,笑道:“虽然我是师范学校毕业的,都没有教过书,更别提办学,怕是不能给你意见。忆白,你想办就办罢。”
    “我都设想好了,不过办学要先拿出笔款子去买地皮盖校舍,一个人的力量怕是办不起来,还要召集几位有志教育的……”
    “忆白,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呀,就是赔钱也没有什么的。”婉芳站起来,把妆盒里的保险箱钥匙递给他,笑道:“喏,还给你。合伙的事还是算了吧。看上回我们三家合伙,结果怎么样?”
    “哼,他们!”俞忆白把钥匙拴在金怀表链子上,小心塞进口袋里,冷笑着:“他们懂个屁,除了几句洋滨泾的英语,连合同都看不懂的人,活该被骗。”
    “大哥说是丘家鼠目寸光把岳敏之挤走,大姐夫又太贪……”婉芳把红花油收起柜子里,笑道:“哎呀,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说起来,我娘家虽然不像我们家吃这样大的亏,可是大哥在曹大帅那里可是挨了好一顿说。”
    “曹大帅不是收了十万块钱?”俞忆白冷笑道:“不是给你大哥升了级么。不经曹大帅这么查,都不晓得俞家的家底原来都叫大房和四房搬空了。亏他们还装模做样闹分家,还要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呸。”
    “忆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又不缺钱。”婉芳贴着俞忆白的胳膊,笑着安慰他。俞忆白把婉芳打横抱起,才走得几步,就听见老妈子敲门,喊:“三老爷,三太太,老太太那边请。”
    婉芳挣扎着下来,俞忆白很是扫兴,开门吼道:“没空!”
    “出大事了,明诚少爷带着丽芸小姐还有秋芸小姐都在老太太那里哭呢。”老妈子说。
    “忆白……难道是巡捕房?”婉芳有些为难的看着俞忆白。
    “我们二太太又有本事又威风,敢指使人去砸我的小公馆,就要有本事摆平洋人督察。”他拉拉长衫的竖领,得意的说:“我过去看看,你歇会罢。”
    “嗯,老太太一向偏爱明诚,又哄着他抽上大烟,二房是没有指望了,你别和二嫂太计较。”婉芳笑道:“我去看看小毛头,等你回来一起洗澡。”
    俞忆白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娇妻一眼,婉芳柔顺的低下头,脸颊微红,神情婉约动人。俞忆白在腮边亲口,高高兴兴下楼。
    他走了没几分钟,大太太托着个甜瓜过来,笑道:“听倩芸说,她在栖霞里撞见岳公子,他几时从外国回来的?”
    婉芳笑道:“我都没来的及问他他就走了。大姐,你问他做什么?”
    “看上他做女婿。”大太太坐在凉床上,脱下黑缎面绣荷花的拖鞋,把脚架到脚踏上,心痛的看脚指甲上花了的指甲油。“我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劲。敬亭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都是人家吃他的亏,就是他吃亏了,也要想法子讨回来的。怎么这回就跑了?”
    “大姐,你是说是大姐夫……”
    “没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不一定是他一个人吞了。”大太太柳眉倒竖,牙齿咬的嘎吱响,“二房闹着要分家,查出来的都是亏帐,分家大家一毛钱都分不到,他吞了这笔款子,远走高飞享福去了。”
    “不会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还有老太太。”婉芳替姐姐捏肩,就叫大太太看见胳膊上的青紫。大太太捏住她的手,心疼的问:“这是怎么了?”
    婉芳抽回手,笑着说:“没什么。”
    奶妈抱着小毛头进来,插嘴说:“大太太,是谨诚少爷推的。九小姐送给小毛头的玉,谨诚少爷要,我们太太不给,就把我们太太推倒。”一边哄小毛头,一边用力呸了一口,说:“还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摆谱,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还不如我们懂规矩!”
    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盯着婉芳不讲话。婉芳嗔怪的看了奶妈一眼,说:“孩子小,不懂事,忆白已经骂过他了。”
    大太太瞟了一眼奶妈。奶妈抱着孩子低头出去。
    婉芳说:“我晓得怎么做的,大姐,别急。”
    大太太道:“这是借着孩子敲打你呢,你要一步步退下去。不趁早把她的念头掐了,就等着她爬到你头上罢。”在桌上轻轻拍一下,又说:“我们二婶跟那位小表叔私奔了,还偷了李老太太一箱首饰,李老太太气的中风。李家把二房的几个孩子都赶出来了。”
    “啊……二婶,真看不出来。”婉芳愣住了。
    “那几个孩子,我把他们安排在我们姨太太对门住,晓得了?”大太太冷笑两声,道:“一块玉也抢,真是眼皮子浅,莫打他,惯着他。”
    婉芳就把那块玉递给她看,笑道:“要是别的东西都给他了。这个是芳芸心爱的,给小毛头做见面礼。忆白是在美国拍卖会上两三千块钱买的。”
    “就这么个小东西就顶辆汽车?”大太太摸着玉鱼,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芳芸这个孩子出手很是大方。看来老三手里还有东西是瞒着的。”
    “是芳芸外公买给的她,芳芸赤着脚出的俞家门。我替她收拾几箱零碎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