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相思
兴许是那一天的太阳实在太好了些,一直看着天空的小一一再低下头的时候只觉得入眼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甚至,连爸爸的脸也看不清楚,如同曝光过度的胶卷照片,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光晕,隐约能瞧见些微的笑意,但却遥远得很——这也是曹一一日后对于“爸爸”这个人的下意识反应。
一张看不清的笑脸,那张脸的名字叫郑松林。
“小宁,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了?”曹一一刚踏进兰溪路上的上海歌城的门口,便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她看了眼围在柜台前的人群,走出来了一些,直接拨通了谢漪宁的电话。
“我下车了,还有五分钟就到,要不你在门口等我一下?”谢漪宁说。
“好。”曹一一说完挂了电话,在门口专供等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先前柜台前的那一拨人笑闹着跟着服务员走了,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某首似乎正在流行的曲子投入地播放着。
曹一一双手撑着头,看着在前台小声交谈的两个服务员,旋即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忙移开了视线,谁知却恰好撞上了某个人的目光。
“啧,晦气。”曹一一看了那人一眼,赶紧低下了头,试图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显然有人不那么乐见其成。曹一一只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声音停了下来,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了一些。
“你也来了?”其实如果撇开这个人不说,光听声音的话,还是很不错的。这种温和的嗓音,配着平淡又有亲和力的语调,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当然,这只是当声音和人本身无关的时候。
曹一一抬眼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嗯。怎么?我不应该来么?”
“没,”他摇摇头,“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意外?”曹一一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人的思维模式,但是她知道,只要看到这个人,她的心情就不太好,好像——所有的暴力因子都因为他的出现而苏醒了一般。“顾老师,难道我应该天天窝在图书馆才是应该的么?”曹一一挑挑眉,言语间弥漫着硝烟,“说起来,顾老师您这种注重研究和考据的人,来这种娱乐场所,才让人意外吧?”
顾承风听着那一声特意加重的“顾老师”,不禁笑了,细长的眼睛里没有怪罪,反倒透着些探究。
曹一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着要不要给谢漪宁打个电话,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哎呀,一一,我来啦。”
小样,算你来的是时候,我就不折磨你了。曹一一心中这般想着,旋即笑了,“没事。我们走吧。”
“顾老师,再见。”曹一一站了起来,刚要走,却好像突然想到一般地转过头,对顾承风格外客气地说。
谢漪宁狐疑地看了眼顾承风,见对方只是对自己礼貌一笑,忙也笑了笑便别过头去,跟着曹一一走到柜台。
“哎,一一,你和那个人有仇啊?”谢漪宁一屁股坐在了包间的沙发上,不禁好奇地问。
曹一一看了谢漪宁一眼,“嗯。”
“什么仇?”谢漪宁八卦了。
曹一一翻了个白眼,“忘了。”
“你……”
“哎哎哎,快唱歌去。你不唱我唱了啊。”
谢漪宁闻言,立刻一副要去保家卫国的表情,冲到了点歌机前面噼里啪啦一阵选歌。
听着悠悠响起的旋律,曹一一不用瞧也知道必定是一串陈绮贞。这是谢漪宁小同学的执念。就像是许晓婕的耽美,就像是曹一一的历史。
她和顾承风的仇,也是从历史开始。
那是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的事情了,出于兴趣曹一一的公选课选择了中国民俗。上课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气质古典,笑容温和,就像是从某张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贵妇一般。曹一一喜 欢'炫。书。网'听她用柔和淡定的声音说着各种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一般被学生们当做是必须要逃的公选课,曹一一一节都没有落下,并且是认真地从头听到了尾。
唯一不幸的是许晓婕本来以为和曹一一选同一门课相互间有个照应,以后一人翘课一次轮流着来也不怕出问题。但是她却忽视了曹一一的执念,从此走上了一条被迫认真出席公选课的不归路。
一贯的,曹一一和许晓婕的听课状态是前者津津有味,后者昏昏欲睡。但是在这一天的公选课上,二人的状态却是颠倒了。原因无他,不过是上课的老师因为有事,于是找了个人来代课。
代课的这个人便是顾承风。
许晓婕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一下顾承风,发现竟然没有什么可以吐槽的之后摆上星星眼的满意表情目不转睛。而曹一一的神色里却是满满的批判。
讲台上的男人看起来意气风发,但是他说话的那种语气让曹一一听着很不舒服。
“关于武则天的无字碑,我想大家肯定都听说过。 陕西文物研究所在一次考查时,无意间发现在无字碑的阳面,从上到下刻满了方格子,经考证,这些并不是后人刻上去的。这些方格子每个长4厘米,宽5厘米,排列整齐。只有一种可能,它们就是当初准备在石碑上刻字用的,而且已经准备好了碑文。根据留在碑面上的格子计算,碑文大约有3300多字。那么,为什么已经准备好的碑文没有刻在石碑上呢?”顾承风说到这里的时候,才略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寥寥几人的教室里有大半的学生在忙活自己的事情。仿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听,他便会说下去。
“有猜测说,武则天生前已经撰写好了碑文,并交给了李显。武则天叱咤风云几十年,但‘神龙政变’后,她被迫让位给李显,将国号‘周’恢复为‘唐’。李显虽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却长期在惶恐中度日,重登皇位后虽然不能发泄憎恨,但也讲不出对母亲歌功颂德的好话,只好不说不刻,为武则天留下了一块无字碑。”顾承风说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虽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但不可否认的是,武则天此人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功不少,过也不可忽略。评判起来正面反面都足以说上很久。可是——用那种很文艺的说法——按照这碑文的推测可见,她得到了天下,却连一个母亲应得到的来 自'霸*气*书*库'子女的单纯的爱都失去了。就为人母而言,她的败笔到底还是太多了。”
看着顾承风长篇大论的模样,曹一一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她承认兴许顾承风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直觉总是让她觉得他是在表达自己的轻视。轻视武则天身为皇帝的功劳,轻视一个女人登上这个高位的艰辛。那眉眼间的神色仿佛是在说:身为女人,还是安心地守着家庭吧。
“顾老师。”曹一一深吸一口气,自顾自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着顾承风,“我觉得你说的似乎太主观了一些。”
顾承风显然感觉到的曹一一的敌意,她就像是一只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挠一下的野猫,站在路的中央,弓着背,四肢蓄满了力量。他带着些好奇看了她一眼,嘴角上扬,朝前走了一步,定定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第14章 14
曹一一迎着他的目光,瞧见了他眼底的戏谑和探究。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正确。她素来更习惯将自己的意见埋藏在心里,而不是这般堂而皇之的对峙。
“同学?”顾承风见曹一一不回答,笑意更深了一些,双脚又朝着她迈了两步——已经是相隔一人的距离了。
“我叫曹一一。”她终于开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是为了警告他的过于靠近。
“哦。”顾承风若有所思点点头,“这名字倒是好记。”他笑了笑,意味不明,人倒是往后一转,走开了几步,然后手撑着第一排的桌子,又转过身看着她,“曹一一同学,你对于我刚才所说的,有什么不同的见解呢?”
曹一一为了表示自己对顾承风的不满,整个过程都未曾移开视线,因而当她发现当顾承风再次转身后眼中的调侃尽数换做了认真,心中不免一惊,然后微微一低头,再抬眼时亦是副严肃的模样,只听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想请问顾老师,您认为历史上有哪一位男皇帝,得到了自己孩子的爱?而且是纯粹的、无关地位、无关利益的爱?就拿唐朝来说吧。李渊作为大唐的开国皇帝,算是得到了天下了吧。但是你怎么可以确定,他得到了他孩子们的爱?玄武门事变,李建成败给了李世民。随后李世民更是逼得李渊让位于他。这样的一个儿子——除非顾老师您要解释说是李世民怕大哥管不好天下、怕父亲过于操劳——否则只怕没有人会觉得他对李渊有如同寻常人家对于父亲的尊重和敬爱。连那么多的男皇帝都是如此,顾老师你又何必强求唯一的一个女皇帝?难道不觉得太尖酸刻薄么?”
曹一一说完,扬扬眉,挑衅地望着顾承风。后者却只是抿紧了嘴唇,不作回答,眼神却示意她继续。
“帝王家,本来就不需要亲情之类的东西。更何况武则天是一个女人。她若想要控制住那些对她治国不看好的臣子,丰功伟绩之类的远远不够,他们作为男人的自负会说出‘这样的事情若是交给男人,一定会做的比女人更好。’之类的话。”曹一一说着,扫了眼顾承风,“所以,必须要权力,要酷刑。也许她武则天不会是最好的皇帝,但是她却有能耐要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的命,更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只有出于对死亡和疼痛的畏 惧87book。com,才能让那些人生出臣服的心,然后再用功绩拉拢和安抚,这样,皇位才会相对安稳一些。”
“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的孩子眼中当然是算不得慈母的。但是这又如何?也许她并不需要这种感情。更何况就算李显真的不让人刻碑文,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也承认碑文中的内容将作为无法消除的证据证明武则天的功绩。这只是作为帝王的嫉妒而已,非要和什么亲情联系上,好像有些牵强了吧?”
顾承风双手抱臂看着曹一一,瞧着她最后一句话落下时带出一抹笃定的笑,牵扯着目光都变得柔媚了一些。就好像是站在城墙上的王者俾睨天下一般。他不禁忘了反驳,只为了多瞧一会儿这样的神色。
但显然,下课的铃声并不那么愿意合作。才不过几秒而已,有些昏昏沉沉的许晓婕就被下课铃吵醒,抬起头便瞧见曹一一微微扬起嘴角,与顾承风对视的场景。
“哎?一一?”许晓婕揉了揉眼睛——刚才的长篇大论听得她有些头疼,忍不住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你怎么还站着?”
顾承风被许晓婕这句话给逗笑了,弯弯的眉眼透出了些亲切。但是看在曹一一的眼里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好了,都下课吧。”顾承风说完,便迈开长腿走到了曹一一的面前,“曹一一同学,不得不说,你刚才的说法,观点鲜明,爱恨也鲜明得很。”
曹一一因他最后一句话而竖起了全身的戒备。在她看来,这一句爱恨鲜明显然不是夸赞,倒更像是在说她太感性、思考得不够全面。
“哦?那顾老师觉得,我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呢?”曹一一微微侧着头,看着顾承风。动作纵然是模仿着那些可爱少女们的特点,但举手投足间的敌意却将这种错觉彻底颠覆。
顾承风微微颔首,“只要有足够的证据,你说的当然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有道理并不代表你说的就是对的。要知道……”
“顾老师。”还不等顾承风说完,曹一一便打断了他,“要你承认你自己的观点有失偏颇,就这么困难么?”
顾承风闻言,不免怔忡了一下,然后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一般望着曹一一,“你这么希望自己是正确的?”
“难道你不支持追求真理么?”曹一一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他身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落在她的眼睛里,有些微的刺眼。
“正确和真理,并不能完全等同。”顾承风笑,“我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见解能有更大的进步。”他公式化一般的说,随后走到了讲台前,开始低头收拾东西。
曹一一的视线下意识便跟随着他到了讲台前。由于刚才迎着阳光的关系,现在眼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轮廓,带着梦幻的光晕。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次带着不确定的心情看向顾承风低着的脑袋,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那种柔软的光晕笼罩着那个人,竟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属于年少时轻松愉快去往公园的气息?竟然让她再次想起了那个此刻应该在监狱里的男人——她的亲生父亲。
“曹一一同学。”顾承风再次抬起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