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情话





看着她,用一种高傲的锐利的眼神盯着她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她终于被这眼神折服,无力地跌坐到地上才转身离去。

  杜十爷的眼神很象那只狼,秋秋想,但其中也有很大不同,十爷的眼神是暖的,至少在秋秋与他的眼神相对时,看到了某种令她觉得舒服和温暖的东西。喝了酒的十爷微微敞开他的夹衫散着他胸中的热气,秋秋的目光落到那里时,似乎又看见不久以前在朦胧的光影中看过的从背脊上升起的温暖雾蔼,以及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金黄色的野性光泽的健美肩肌。秋秋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突然想起那时十爷搂住她腰间的手臂,那手臂强而有力,紧紧地搂着她令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从来没想过男人的力气竟是那么大的!

  想起那一刻的秋秋同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耻感,她是个良家女儿,这种回想令她无地自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么可怕的事?心底纯净的秋秋生气地责怪着自己,真是没羞,怎么可以想起那种事?这不是没羞到不要脸了吗!

  杜十爷当然不知道秋秋在想什么,他看到秋秋的脸突然间涨得通红,随即这个女孩子坐立不安起来,眼光迅速从他身上逃离,游走到屋子角落的阴影里去。

  “不用谢,也别那么害怕,”十爷按着自己的想法说话,“接着吃吧。”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和秋秋多聊聊天,让她彻底地放松下来。

  秋妹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还有我爸和一个哥哥。

  你哥没娶亲吧?

  没有,下个月要娶了。

  十爷收了嘴,继续喝他的酒,他不知道再跟秋秋聊什么好,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越聊秋秋的脑袋越往桌子下埋去。他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决定换个聊天的办法。“秋妹子,是不是觉着我在审你?千万别这么想,十爷我对你没坏心。”十爷和气地哄着,“要不这么办,你来问我事情成不?”

  秋秋不作声。

  十爷有一点点发毛,他的性子是好,但再好也不能总这么低声下气,他怎么说也是个土匪,而且还是土匪的头。“你倒底要怎么着才觉得舒服!”十爷有些不耐烦。

  秋秋哆嗦了一下,生气的土匪她倒是不怕,怕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既然已经和土匪说了声谢谢,就不能算没和土匪说过话,而且她现在想起来,在说谢谢之前,她好象还和十爷曾说过一句其他的什么话,虽然做良家妇女是不能和土匪多谈话,但是刚才那么没羞的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大概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很清白无瑕了吧?秋秋痛苦地思考着,她想还是向十爷说问什么的好,虽然不知道十爷为什么问她家里的事情,但是让土匪知道太多的家事总是不好,而且,要是土匪等会儿问起村子里别的事情该怎么办呢?秋秋听说过,土匪会在动手抢劫前打探很多事情,如果十爷和她聊天是为了打探村子里的事情以后好抢劫,那她不是做了土匪的帮手,更加的不是良家妇女了么?

  “十爷……十爷家里还有什么人?”秋秋的声音象蚊子在哼,她不知道杜十爷会不会为这个问题而生气,但她想不起该问什么,既然十爷刚刚问过她同样的事,那么大概是喜欢谈这个的吧。

  十爷手里的酒碗晃了晃,他实在没想到秋秋一开口便问到他的家事上去,这个女人看着不起眼,想不到还真有些胆量。“就我和臭虫,多了就没了。”既然已经说了你问我答,十爷就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十爷和臭爷……是一家子?”

  “我老十,他十三,我们两个是一家。”

  “臭爷和十爷长得不象。”

  “我们不是一个妈,我爸做财主的时候娶了七房姨太,我是三房生的,他妈是五房。”

  “十爷原来是正经人家的少爷么?”秋秋吓了一跳,吃惊地抬起头来。

  杜十爷哈哈地笑了起来,“秋妹子是不是以为做财主的就不能做土匪了?那得看怎么说,我家世代都是土匪,到爷爷那代才攒足了钱下山买田,虽然我爸一辈子财主,但我和臭虫又当了土匪,也算是继承祖业。”

  “做财主不好么?”

  “当然好,有吃有喝有人侍候,就是我们没福消受。”

  秋秋想问为什么,转念想想从财主沧落到土匪总不是个好事情,也许这里面有很多让人伤心的事,还是不要问的好。

  杜十爷无动于衷地喝着酒,看上去他知道秋秋想什么,自己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办法,遇上一场人瘟,卖田卖房子也救不回来,几十口子死得就剩我和臭虫,我把最后一块地留着埋了他们就抱着臭虫上了山。”杜十爷把空酒碗放到桌上,咧着嘴笑,“我后来才明白,其实杜家的人天生是做土匪的料,下山活该死路一条。”

  马灯在梁上轻轻地摇,摇得屋里的光影跟着微微闪动,秋秋吃惊地望着杜十爷,试图从十爷被灯影印得阴晴不定的脸上找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但是,什么都没有。十爷说起杜家的没落和自家人的生死时神态从容,口气平淡得象谈别人的事。

  “你一点都不伤心?”秋秋迟疑地问。

  “刚开始会吧,死的人一多,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十爷回答。

  秋秋感觉心尖子颤得发痛,她怎会曾经对这样一个没心没肝的人有亲切的感觉?差点被她遗忘的现实又回到了面前,她想起来那只是个土匪,村里的老人们说过,土匪是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杀掉的,仅仅只是几碗酒之前,杜十爷不是准备崩开臭爷的脑袋吗?

  “你是土匪,土匪……”秋秋喃喃地念叨。

  杜十爷听着她唠叨,没有吭声。

  “我妈去年病死了,她死的时候我哭了两天两夜。”秋秋说,杜十爷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里竟有些蔑视,这个柔弱的,现在只能任人宰割的小女子居然开始用一种蔑视的眼神来看他了,“你果然是土匪,坏得连心肝都没有了。”秋秋极力忍住要落下的眼泪,愤愤地说。 

1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2:03:47 PM《香蝶作品集》 2007。8传奇系列·第一章


第二章



  十爷苦笑一声,他明白秋秋在蔑视他什么,忽然间他对这个女孩子在怜惜之外产生了一点点敬佩。“秋妹子,你说的对,我是土匪,做土匪的人不能要心肝,要了心肝会早死。”十爷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拍到桌上,秋秋抖了一下,她很后悔自己激怒了十爷,大概他要拿枪杀她吧。“你也瞧见了,我和臭虫都把这玩意儿不离身,迟早也会死在这玩意儿上。”十爷却正眼也没看她一下,自顾自地说他的话,“‘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当少爷时好歹也念过县中学,别以为我不懂这个理。可懂又能怎么着?当土匪就得杀人,杀人就得没心肝,今天我在这里坐着和你说话,没准明天就横死山头上,人死没什么大不了,牵着挂着有什么用?”十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布擦他的枪,他朝枪身上呵口气,仔仔细细地擦,活象手里端着的是一价值千金的宝贝。

  秋秋不作声,她讨厌那枪身上反射过来的金属光泽。

  十爷却是越擦越来劲,过半晌,见秋秋还是一言不发,知道她心里在生气,便说道:“我跟你说实话,那时候我一车一车把家里人拖去埋,哪里伤心得过来?我爸是最后一个死的,到他死的时候我都麻木了,根本就哭不出来。”

  秋秋眼神犹豫了,她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这个土匪,就是哩,这也太惨了点,她刚刚有一点同情,却又听见十爷说,“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不是这么回事,他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为什么?”

  “老头子不是好东西,贪财又贪色,”杜十爷皱着眉头说,“喝醉酒还把我亲妈踢井里淹死,要不是犯了人瘟,我迟早也会要他的命。”

  秋秋心里格登一下,那心里就有些难过,她觉得十爷怪可怜,又觉得自己对他的怪责太过分了一些,心里这么想着,话说起来就温和得多了。“十爷,我不该怪你。”

  十爷笑,“没事儿,说起来我也算是不忠不孝,不提还忘了,过两天是我亲妈的祭日,我长这么大还没给她烧过纸呢。”秋秋听了有些发楞,十爷便解释说,“我们杜家的七个姨太死得快换得快,没几个儿女能在亲妈身边长大。没听见臭虫说他的妈就是我的妈么?我亲妈死得早,我是五房带大的。”

  提起五房姨太的杜十爷忽然间眼里闪过一丝亮色,他停了手里擦枪的动作,抬起头望着屋子里一个未知的角落出了神。

  “十爷……”秋秋试探地叫了一句。十爷回过神来,看看秋秋,秋秋觉得那眼神怪怪的。“我爸的五房姨太叫小紫,”十爷说,“你和她长得真象。”十爷就那么一直盯着秋秋的脸看,直看到她满脸通红地别过脸去。

  十爷把枪掖回到腰间,向秋秋伸过手扯她的大辫子,秋秋吓了一跳,急急向后躲,可是没躲过,十爷已经把辫子抓到手上,拉到嘴边亲了一下。“这条大辫子也很象。”十爷喃喃地说。秋秋发了会儿呆,她觉着十爷的模样怪怪的,他用两只手摩挲着辫梢,眼晴里显出迷茫的神态来。秋秋忽然想起了刚刚臭爷在床边对十爷说的那句话:在芦苇荡子里,她用辫子缠你的脖子。

  这是怎么了?怎么也不象是说儿子和妈妈的事,而且十爷那眼神,怎么看也不象是想妈的眼神。一个恶心的念头钻进了秋秋的脑海,她象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来,慌慌地从十爷手中抽回自己的辫子,尖着嗓子叫道:“不要脸!”

  杜十爷被这一嗓子嚷得一楞,他看到秋秋象只遇上狼的兔子,惶恐地跳起来缩到屋角,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恐惧的光。等杜十爷回过味来后,他仰天大笑起来:“不要脸是吧?哈哈,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那又怎么样?脸皮能值几个钱!”十爷把桌上的酒碗推到一边,索性把酒坛抓到面前,他用眼角斜睨着秋秋,用一种似醉非醉的神态打量她,然后,缓缓开了腔:“秋妹子,十爷我弊了十几年,总想找个人扯扯那年头的事。今天看见你了,偏你又长这个样子,惹得我可劲儿的想聊,你想听也好,不想听也好,都得听。别站那角落里发呆,这故事长,你过来坐下听吧。”

  秋秋拼命摇她的头,十爷不是没看见,十爷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看见了也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寂静的吹着寒风的春夜,十爷喝着酒说着他的家事,秋秋无可奈何地听着那低低的悠长的男人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在她脑子构成了杜家的画卷。

  秋秋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家族树,这树的虬根盘结粗壮,牢牢地抓着沃土,土以上的枝干自由奔放地抽枝发芽,树干最高处的那一枝便是杜家最后的望族——杜大年一家。

  杜大年在这一年五十一岁,他的父亲把从当土匪的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财宝换成一百亩良田交到他手上,而杜大年则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把一百亩变成了三百亩。杜大年用二十个光洋从韭菜洼子最后一个有土地的人陈显手里买下了陈家祖坟,他亲自动手用铁锹铲平了陈家祖坟让杜家的土地连成一片,从此以后,河东河西放眼看去,都是杜家的地,杜大年便是这一方沃土的主人。

  杜大年的青砖瓦房很显眼的树在土地东南方的土坡上,佃户们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个大宅,那宽大深深的庭院里住着杜大年人丁兴旺的一家,杜大年五十一岁那年这一家有五个姨太,而他的第十个儿子杜石年方八岁,正在先生的戒尺下背着厚厚的子曰。

  杜石是三房出来的,三房姨太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杜大年在五个姨太中最宠柔情似水的三姨太,而三姨太也乖巧地把杜大年的一举一动放在心里。杜石是杜大年的第十个儿子,已经养活六个儿子三个女儿的杜大年并不看重这个迟迟而来的小子,当他看到娇小的三姨太因为生育而丰满起来的双下巴后,不满地看着她怀里的杜石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得很轻但是很清晰,聪明的三姨太立刻明白了杜大年的不满,她从容地给杜石喂完最后一次奶,然后把孩子交给了身旁的佣人。那是三房最后一次哺育她的儿子,从那以后,她甚至很少去拥抱他。

  杜石八岁时杜大年的宠心逐渐偏向于他的五房,五房姨太小紫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戏子,十八岁的小紫有着苗条的身段和万种的风情,自打她走进杜家大宅的那一天起,杜大年就很少会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向别的小妾。三房很耽心地看着这一切,当她某天早上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眼角隐隐的皱纹时,突然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那预感驱使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