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情话
对于五妈,杜石的确是从来没有瞒过什么,因为他知道虽然杜家大宅子里的人很多,但五妈只他贴心。
“不告诉我我就不答应你。”五妈笑着威胁他。
“那么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杜石认真地说。
小紫点头,于是杜石便趴到她肩头,小声地告诉了她蟠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你真的看到了?”五妈好象真的产生了兴趣,“你知道那个照片里的人叫什么吗?”“叫姜楠,是蟠的同学。”杜石很高兴小紫终于肯认真地考虑他的要求。“十崽,让我想想。”小紫说。
第二天,当杜石去找蟠时,惊奇地看到杜大年站在七房房外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有堆火,火里是蟠的竹藤箱。蟠脸色苍白地站在窗口,咬着唇无声地哭,当看到杜石时,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小紫在她的房中等杜石,她知道杜石会来找她。杜石发了疯似的冲进来,对小紫又撕又打,小紫一动不动任他去,等杜石不闹了,转而坐在地上大哭时,小紫在他面前跪下了。“十崽,五妈知道对不起你,可是,五妈不能象丽女一样,五妈也想活得好一些呀。”她伸出手臂抱住杜石,用她满是眼泪的脸贴着杜石的脸,哭着说,“别哭,十崽,五妈去求你爸让你出门去,就算跪下来求也要他答应。”
五妈没有食言,她确乎是对那天晚上到她这里来的杜大年提起了让杜石出门读书的事,但有没有跪下来求则不得而知了。事实上杜大年并不想在家里养着那个阴阳怪气的先生,杜家的十三个子女其时尚在安稳读书的也仅剩十崽一人,把他送出去读和在家里养先生相比还是划算一些,所以杜家的老头子没犹豫就答应了五房的要求。火烧七姨太竹箱三天后,杜石被告知,他将被送到镇上去读高小。
这三天里,杜石没去小紫那里,当五妈房里的下女恒珠来告诉他上学的事,并且唤他去小紫房里时,他仍是瞪着眼睛不理。恒珠是阿水死后杜大年给小紫的第二个使唤下女,她原在下房做些粗活,很有些力气,性格上也不似原来的阿水那样温和,见杜石犟着,也不和他多说话,撸起袖子把他的胳臂一揪,拖着就往五房里去了。
小紫在屋里备下了杜石平日里爱吃的几样菜,等杜石进得门来,吩咐恒珠抱臭虫出去,然后把门锁上,坐到杜石面前把桌上的两个酒杯酌满了。
“十崽,五妈也不和你多说什么,说了也白说。今儿这饭是五妈送你的,看在五妈好歹养了你五年的份上,就当给我个面子喝了这杯送行的酒。听五妈最后跟你说句掏心的话,这世道古怪,以后你出门是一个人,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担着,再不能象现在这么糊涂,做什么事都得留个心眼儿,那才不会亏了自己。”
小紫的话说得轻言细语,杜石听惯了她平日嬉笑怒骂泼辣辣的腔调,猛不丁地听见这自己的亲妈也没说过的好听话,就有点儿想哭。原本进这屋子前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的,这会儿就有些扛不住了。小紫把小酒杯端到他面前,仍是轻言细语地叮嘱道:“这一去,只怕是好久见不着面,往后要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学会自个儿照顾自己。”杜石低着脑袋接过酒喝下去,喝完了呛得咳嗽两声,小紫听了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她把杜石拉过来搂到自己怀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叹了一声:“没注意着你竟长得和我一般儿高了。”
杜石发现自己的确是长得和小紫一般高了,当他抬起眼睛向侧看时,看到的是小紫耳垂上闪闪发亮的金色耳坠。杜石心底深处某个隐藏的回忆被触动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第一次遇见女鬼的夜晚,矮小的他枕在小紫白色丝绸旗袍高耸的胸脯上,头顶是一片闪烁的星空,小紫的长发拂得他的脸蛋痒痒的,他伸出手去抓住那几绺在眼前飘动的长发,发际散着淡淡的桂花香。
“五妈,我不恨你了,真的。”十三岁的杜石被五妈搂在怀中,忽然不可抑制地感动起来,他侧着头看着她耳畔金色的垂坠小声地说。小紫没有松手,她也没有动,杜石感觉到她开始在他耳边无声地哭。“五妈,别哭,往后我会象个男人一样照顾自己。”杜石看到小紫的大辫子就在眼前,那辫子乌黑油亮,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搂住小紫的腰,“五妈,等我回来时,一定已经成为男子汉,那时候就不会让人欺负你,你也不用再哭了。”小紫听了这话,松开搂住杜石的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等你长成个男子汉,就不想回来保护五妈了。”她苦笑着回答。“不会的!”杜石极力争辩。“五妈不是在说你坏话,其实那样最好,”小紫却笑中有泪地说,“你长大就会明白,五妈是个坏女人。”
门静静地被推开了,杜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有一种阴沉的表情,看见他的小紫惊慌地推开杜石搂着她细腰的手臂,而杜石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冷地与他父亲对视着。杜大年从这个劣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冷漠的蔑视的目光,这对沉默的父子就这样阴险地对视着,宛如两只在山间狭路相逢的绿眼狼。
“老爷。”小紫迅速抹去脸上的眼泪,笑着迎到门口,挽住了杜大年的手臂。杜大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抽出他的手臂来,“臭婆娘,不要脸!”他狠狠一掌甩到小紫脸上,把她打得转了个圈,摔倒在地上。
谁都没有料到杜石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攻击,突然间他低着头冲过来,拱在杜大年的肚皮上,干瘦的杜大年象根棒子一样向后直摔下去,杜石怒吼道:“不许你打五妈!”
然后却发生了一件令杜石不能理解的事,小紫的耳光突然之间打了过来,杜石完全没有想到小紫那么急地爬起来冲到他面前是为了打他那一耳光,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火辣辣,很响很脆。“滚出去!”他听见五妈厉声说,并看到她慌慌张张地去扶倒在地上的杜大年。
杜石咬住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从杜大年与小紫身边冲出门去,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真窝囊,实在是窝囊透了!他在杜家大宅里四处发狂地乱转,用脚将屋角的竹篓竹篮踢向空中,看着它们狼狈地摔回到地上。
杜家大宅里出奇的安静,没有谁出来阻止不安份的十少爷,佣人们用一种惶恐惊异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形如路人的兄弟姐妹们,他整日念佛的大妈,搓牌赌钱的二妈、四妈,还有鬼影一样存在的六妈、七妈,谁也没有露出脸来看他一眼。
杜石最终还是自己安静了下来,他安静下来后想起了七妈蟠,他忽然非常的想去看看她,想和她说说话。
蟠的小屋门关着,窗也关着。三天来杜石没有去过一次,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她,是没脸见她的。在蟠的屋外站了好长好长时间后,杜石用指头叩了叩蟠紧闭的窗户。
“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杜石小声说。
屋里一片寂静。
“我明天要走了,去镇上读高小。”
屋里还是一片寂静。
杜石犹豫了,他觉得这样说话说下去也没有意思,也许应该换个开头吧?于是他说,蟠,你能不能把你的箫吹一吹,你的箫声很好听呢。
屋里有了轻微的响动,杜石心里跳了跳,他抬起头来,正看到蟠打开窗户,她的手里拿着箫。
“蟠……”杜石想他应该先道歉。
“我是你七妈。”蟠冷冷地说,她折断了手中的竹箫,向杜石劈头扔了过来,“滚开,你这臭小子!”她狠狠地骂道,然后砰地关上了窗户。
那一天,是杜石有生以来哭得最痛快的一天。
离开家的那天早上,杜家没有一个人送十少爷,杜石孤独地坐在大车上,看着东南坡的青砖大瓦房渐渐消失在晨雾里,没有一点儿伤心。
被送到青云镇读高小的杜石住在佃户老冯头的家中,到了学校杜石才知道原来要上了中学才有黑制服可穿,这不免让情绪已经十分消沉的杜家十少爷更加伤心。
镇中学就在小学的旁边,原本镇上是没中学的,中学在县上,可是县上因为地处要道,最近十几年来老有两派军阀打仗,打得鸡犬不宁,很多机构都迁到了乡下,县中学也就迁到青云镇成了镇中学,收这附近几个镇的学生。杜石曾经偷偷地去中学看过,他想去看看那个姓杨的教员长什么模样,结果他什么也没看到,中学里的人说,蟠的父亲和弟弟在医院里已经快死了。后来蟠的父亲果然是在秋季里死了,而她的弟弟因为年轻熬得长些,死在十二月里。
高小的功课并没有给杜石带来多大的烦恼,在家里他已识得很多字,到了镇上的高小,虽然那些新式的课程要从头来,可因为聪明,基本上倒也不太吃力。杜石刻意地不去回想韭菜洼子东南坡上的大宅子,虽然在夜里,他偶尔会梦见五妈的长辫,可是,随着梦见的次数越来越少,连他自己也相信他真的可以忘记杜家大宅了。
事实上,到青云镇后杜石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回头去看韭菜洼子,那时候满镇都充盈着一种吸引他的紧张气氛,那气氛使他一度消沉的情绪被充分的调动起来,直到后来竟激得他热血沸腾。
青云镇上正闹着土匪,那是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匪,领头的叫闵旺,听说曾经出过家,因为六根不静被逐出了空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土匪收留落了草,后来则因为心狠手辣慢慢当上匪首。最近一两年,闵旺的土匪常常会来青云镇骚扰,青云镇在当地的军阀眼里也算个要地,当然容不得他们,于是便派出一个叫金斗云的连长带着一队兵马驻在镇上。闵旺的土匪们为此收敛了一些,但是却变明的为暗的,时不时来个措手不及的袭击,这样一来青云镇上的武力争执变成了一种拉锯战,而杜石来到青云镇时,正是这拉锯战最酣之际。
上高小的头一天,老冯头的女儿满楼带杜石到学校去。满楼也在上学,上的是和杜石一样的学校,她是个比杜石小一岁的整洁的女孩子,穿着朴素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她和杜石的课本。学校在镇子北边,冯家在镇南,于是他们便沿着镇上的青石板路从镇南一直走到镇北,看遍了各样的风景。
要到学校去是必要经过镇上大牢的,那里在原来有皇帝的时候是衙门修来关犯人的地方,现在也常常关着镇上的人犯,有时候金连长还会把他抓来的土匪也扔进去。当杜石跟着冯满楼第一次沿着青石板路绕过大牢向学校走时,看到大牢旁边的水塘边倒着一具碎了头的尸体,几只野狗在撕咬着它,试图把它咋碎了拖开去。
“那是什么?”杜石抑制不住心里的害怕与好奇问满楼。
“肯定是金连长昨天晚上毙掉的土匪,”满楼满不在乎地看上一眼,回答说,“那里常常会杀犯人,不过这个肯定不是镇上的人犯,那样的死人很快有人给他们收尸。”小丫头单脚跳着去踢青石板上的一个小圆石,玩着女孩脚上的游戏。
杜石拣起几个小石头扔过去,野狗跑开了,于是杜石走上前,用一根小木棍戳戳死尸污秽的头颅。当然,第一次看见毙掉的死人杜石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是满楼这样小丫头都满不在乎,他又怎么能表现出任何怯懦呢?杜石看着这个死掉的土匪,想起了流传在杜家的传说,据说杜家的祖先有一半以上被官家杀掉,而且爷爷也是在曾爷爷被砍头后才下决心下山从良的。杜石忽然想起了那把被他藏在家里腌菜缸后的刃上有血锈的大刀,他想曾爷爷那个时候肯定是被刀劈的脑袋而不是用枪崩的,与他的尸首比起来,面前这个死去的土匪实在是要难看多了。
满楼在青石板路上已经等着有些烦燥,“十少爷,快点走!”她大声地叫。杜石不无遗憾地扔掉小木棍,回到青石板路上来。“那么金连长是很厉害的人了?”他问。满楼摆出大人的不屑神态说:“当然很厉害,杀人不眨眼呢!”杜石很奇怪地问:“你这么说,好象他并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他杀的土匪是好人吗?”满楼撇撇嘴答道:“两边都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与满楼的这番谈话对杜石而言等于一种刺激,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这些“不是好东西”的人,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很快在那么一种激烈的场合下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2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2:03:48 PM《香蝶作品集》 2007。8传奇系列·第二章
第三章
那一天是青云镇地方志上所记载的有名的“退匪日”,它发生在杜石来到青云镇一个星期以后的某天晚上,那天晚上各方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