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俩相忘
我呆呆望着她美丽的脸,记得她也很疼我的,可是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一片空白,如同外面千年的雪。
“明月、清风。”溪岚转过头,沉声冷冷道:“将这个妖女捆起来关进水牢,等师傅回来发落!”
“师傅……师傅呢?”接下来几天,我一直黑暗的地牢里,在混乱中哭喊着,不停地挣扎着。我不信自己会走火入魔,不信自己会发狂般伤了所有过来拦我的师兄师姐,不信自己会用红莲之焰毁坏了师傅最宝爱的洞府,不信自己竟然一掌打伤了我平素最疼爱的小师弟临安,令他气息奄奄,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不会!不会!不会!
可是所有的人都告诉我那是事实。她们说那个时候我像魔鬼一样双目血红,似乎燃烧着熊熊的地狱火焰。
我跪在地上请求他们带我去看临安,被蓝光坚决地阻止了。几天之中他瘦了许多,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我在地上匍匐,隔着木栅栏向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蠕动着干燥发白的嘴唇,离开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大堆天兵天将来抓我了。
我已经麻木了, 任他们将捆仙索捆上我已经瘦得不成仙形的身体,听话得很。我呆呆望着前方,在云头一堆峨冠博带的神仙里看见我师傅,他白衣白发,目光有些怜悯,有些不舍,有些欲说还休。
我想叫“师傅”,可是我发现我的声音已经哑了。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仓皇地低下头,默默地流下泪水,有点咸。
阿宁悲哀地一直在我身边盘旋着,瘦骨嶙峋的脖子转动着,试图和我对视,而我只能低下头,不敢看这天上地下灵力最高的一只鹤。我无颜面对它清澈的眼睛,它跟随了我两千年,现在问我为何不要它了,我能说什么?
在一番扰攘后,我被推上了摘星台,这是通向人界的入口。我日思夜想来到这里的地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在这个情形来……
“女仙阿若,因走火入魔违反戒律,残害同窗,理应被发落下界,然而念南极仙翁为其求情,特给予宽限,发配九重离恨天,剥夺全部修行,终身不得离开……”
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刑仙使那冷酷的声音响起,我凄凉地弯起嘴角,看着阿宁洁白的身躯缓缓坠入下界。主人被天罚,灵禽也会从此坠入六道轮回。
我流下一滴淡蓝色的眼泪,和阿宁一起坠入深不见底的人间。
这个时侯,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竟然闯入我脑海。
他真是我的倒霉星君。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决定以后都这么叫他,温柔的瘟神,妖艳的妖孽,大灾难啊。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了,如果我还能见到他,我一定把我的眼珠子都瞪给他看。
可是为什么,在我想到他的时候,心头涌起一阵说不清楚的情绪,好像有一种痛楚,在心脏深处缓缓地渗出来。
宅仙篇
九重天上,有一处穷乡僻壤叫做离恨天。
离恨天如同它的名字般寂寞,仙人们都不大来,满坑满谷都开着寂寞的红色曼珠沙华,据说在人界这个叫做彼岸花,如此说来,有点诡异。
——我就被下放到了这个地儿。
我叫若若,本来是南极仙翁座下的大弟子,仙界小辈中数一数二的出色,才三千年仙龄就在额顶上结了纯紫色灵光的天之骄女。当然那已经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吃闲饭的,类似下界叫猪的生物。
阿若已经死了,现在是一个白痴若若在苟延残喘着。
当我第一次踏入离恨天忘情司的时候,整个人如同被剥走了魂魄,披头散发,跌跌撞撞,两眼空茫。
忽然面前一个红衣女子拦住了我。我视线模模糊糊,只看见她一头惊人的黑发,浓且长,好像一幅晕染开的山水画。
我听见她对我说:“大好芳华,你为何如此自苦?”
我勉强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睛喃喃道:“我曾经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师长、朋友、兄弟、修为,你说我不该难过么?”
她微微笑道:“如此也好,一切都是新的,不该开心么?”
我愤然道:“你不是我,怎能懂我的感受?”
她眼神灼灼:“世间万物,无非自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灵台有片刻清明,忽然又更模糊了,我抬眼深深望着她,她有一张非常美丽的脸,漆黑齐刘海之下的眼珠是紫色的,这令她看上去有股邪异的美丽,我勉强笑道:“你不要跟我对偈语,我不懂这些的。”
她看着我,很仔细很仔细地看着我,眼珠深处涌动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然后她说:“我是蝶,这里是忘情司,我是忘情司四位使者之首,欢迎你过来。”
很久以后我想起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原来她已经等了我那么久。
“忘情司?”我呆呆地重复,这个名字令我麻木的心依旧还是浮起了一丝淡淡的波澜。
蝶告诉我,这天上人间充斥着许多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痴情滥情孽情,弄得大家乌烟瘴气,也曾有许多什么殉情情杀或因爱生恨的反面教材,好不纷乱。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哪位上神就设立这么一个所在,专替所有伤透了心想要忘却的灵魂抹杀记忆。
这抹杀的方法倒是颇风月——使者下界,收归记忆,将爱过的记忆化为一件物事,基本都是些花朵饰物之类,收藏于司内,从此这灵魂就能摆脱这情孽烦恼,清净解脱。
然而自那瞬间起,这记忆的主人便不能再动情。再不会动情,即使天下最美最好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也和任何粗陋莽夫没有任何区别;即使受到人世间最深最专一最热烈的爱宠,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她斜眉看我:“你明白了么?”
我道:“如此甚好。”有什么不好呢?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灭了也是个干净。我没有再看她,径自走开了。我走进那座据说是为我准备的小木屋,看上去也有些年月,半边插在水中,着实长了些滑腻青苔,估计里头也有数个蚯蚓虫豸之类。回廊的木板有点儿破,走上去要千万小心别卡了一只脚进窟窿。睡房里有一张木质看上去还不错的床,雕着芙蓉之类平常的物事。被子蒙了一层尘灰,看上去质料倒是不错的,我也不挑了。床边有一个木柜和一个台子,台子上嵌着一面铜镜,同样也是灰扑扑。嗳,看来这屋子以前的主人还是个颇爱美的女子,可惜在这里度过青春年华,苦啊。
我站在空洞洞的好像老太婆的嘴的窗户前面,心上涌起一阵酸楚,真是好个凄清之所,这就是我以后漫长的苍白的无趣的人生了。
在最开始的一千年中,我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坐在屋里发痴,想着从前的欢笑,呆呆地看着那一汪蜿蜒流过的清澈湖水,泛着微微的蓝紫色,岸边是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一直开放到南边碧草茵茵的森林。森林里有一些鸟雀,不过它们似乎惧怕那一片片惊心动魄的红,因此不敢靠近这边来。檐下生长着几丛单薄的夕颜花,远没有曼珠沙华的热烈,开得很是弱小瑟缩——就像我的心。
嗯,真是够宅的。
在第二千年过了一半的时候,我终于走出那座木屋,呼吸一口带着花香味道的空气。在湖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蓦然发觉,我已经长大了,现在的我,看上去就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只是脸色苍白,发如枯草,看上去极是萎靡。
也就在那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不能就这样荒废时日下去了。师傅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的。
于是我盘腿坐在湖水边,闭上双眼,扣着掌,开始努力回想以前学过的心法,抱着一点点希望,也许自己还能回到从前。
然而无论我多么刻苦钻研,勤学苦练,都会在一觉醒来后,一切全部忘记。我的额间那代表仙人灵力与修为的地方永远都是一片纯白,空空荡荡,没有或者红或者金或者紫的光芒,跟才出生三天的小神仙没有任何区别。
我也曾经做过反抗,诸如点着菖蒲香,坚持不睡觉之类。可是我瞪着双眼和周公老儿拼命了七十二个时辰后,依旧昏昏倒去。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昨日苦练的赎魂咒是怎么读,或者是七十二仙诀怎么背诵。最后我终于大哭一场,宣告放弃。
我感觉十分对不住师傅,于是沐浴站在树下,虔诚地对着南极的方向行了三个三跪九叩大礼,道声徒儿不孝,果真将所有修行都忘光了,请师父原谅徒儿所有的过错。
叩着叩着我便哭了,不知道临安醒了没有,不知道现在是谁照料师傅,不知道我的阿宁现在在人界过得怎么样了,是变成了人呢,还是依旧做一只无忧无虑的仙鹤。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我?
站起身来,抹抹手指尖的泥巴,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得好好的活下去!
我远远望去,正好在云头看见她们四个使者姗姗而至。最前面的是阿瑶,她是四位使者中间形容最小、最单纯快乐的一个,脸色娇艳,有半个圆圆的酒窝。紧随其后的是忧郁的小艾,有一张画上玩偶的面容,细长黑眼睛,十分安静;然后是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小苑……最后是长使者,蝶。那样狂放不羁的样子,偏又长了一张羞花闭月的脸蛋。我经常想,在这离恨天真是明珠暗投,埋没了她了。
我远远地同她们打个招呼。她们住在深处渺渺青山下的忘殿附近。忘殿,就是陈列所有委托人记忆的地方。远远看去,就是泛着一股冷意。
蝶曾经告诉我,我绝对不可踏足忘殿一步。否则,便会受雷霆之苦。
“小若若,小心会变成烧猪哦!”
谁爱去。
到第三千年开始的时候,有仙使驾临离恨天,乘坐着狮首马身锁驾的车,飘扬赤黄蓝橙紫五色旗帜。来此地三千年,还是头一遭这么热闹。
原来西王母召开群仙大会,召集九重天和散落三界的所有神仙,也给忘情司四位使者呈上了请柬。我心中揣着半丝若有若无的卑微盼望,他们会请我么,我是不是有机会,再见到师傅和蓝光临安他们了?
我激动了好几天没睡,那日一早便起身,用心地洗了头发,用了好一阵工夫将它做扇形披散在地上,恭恭敬敬、满怀憧憬地肃立在仙使来临的路边等待。
等了三个时辰,好容易仙使大人戴着二尺长的乌冠,高傲地昂着头从我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当我透明。不想被我的头发绊了一跤,便狠狠地瞪着我道:
“这是哪里来的何首乌?”
去他的何首乌!我的一颗少女心全然破碎了。
我瞪了他一眼,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听见他在后面“啧啧啧啧”……
我已经彻底地接受了现实。自己注定是个没有任何修为术法的白痴,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接我了,那么,就令自己活得快乐一点,混吃混喝等死吧。
我突然又想到那个倒霉星君,不知道他现在快不快乐?说实话,虽然我变成如今这样大抵与他脱不了太大关系,然而我想起他黯然的表情时,却总有一丝歉疚之感,大抵我是欠了他的,或者他现在比我混的还惨,想到此,又觉得甚是爽利。
他到底是谁?我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于是我整理精神,能吃能睡,用心地开始过一个被嫌弃的闲杂人等的幸福生活。
八卦篇
“话说那位天帝啊,继位一万年来纳了许多位姬妾,也生了皇子好几位。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天帝至今都还没有一位皇后娘娘,也因此,后宫明争暗斗不断,年年花样翻新。”
“那天帝他老人家难道不管么?”我托着腮,很有兴趣地问。
“天帝那么忙,哪有那个闲工夫?而且无论天上人间,后宫争宠那是一个帝王魅力的表现啊,哪个帝王会乐意后妃们把自己当蹴鞠,踢来让去?”
“……那天帝为什么不立皇后娘娘?”
第四千年过了一半,我已经和四位使者混得忒熟了。她们大抵是清冷习惯了,因此一开始都一副隔绝人世的酷酷样子。然而毕竟也都是女孩儿,无非关心的就是美容啊、八卦啊。不抵我死皮赖脸缠着,聊着聊着也就熟了。特别是年纪最小的阿瑶,我在小木屋的铜镜前面给她梳元宝髻,想那还是当年大师姐溪岚教给我的技巧。所以阿瑶经常跟我讲些天界的八卦,什么天帝后宫逸事之类作交换——哪位天妃娘娘吃醋又打翻了圣物琉璃盏,害得侍女满腹冤屈被罚下界做妖精,哪位天妃娘娘为了怀上龙种一气吞了太乙真人三十六颗仙丹以至于拉肚子起不了床云云,反正这里基本上没有人来。我听得眉飞色舞,八卦是女人的天性,仙女也不例外。
我觉得阿瑶可以办一个八卦小报,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