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俩相忘





  我刚要与他分辩,又觉得没意思。我早不是四千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阿若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阿舟?你去哪里了?”忽然娥英的声音传过来,“死丫头!”
  我乘机甩开他,大步走开。
  忽然意识到——娥英刚才叫我阿舟。
  阿舟,阿舟,当年我曾经跟阿星说:“我叫阿舟。”
  我跑了老远,回一回头,却发现他早就走了。
  我自嘲一下,你还以为他会记得你么?不要妄想了——我扭回头,大步向前走去。
  前方是我的命运,不能回头。
  “你见过星君殿下了?”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钻进我的耳朵,我心中一惊,脸上不免变色:“啊,没……有。”
  她察言观色:“太子殿下委实俊逸非凡是吧,瞧你脸都红了。”
  我忙掩饰道:“殿下还年轻,自然及不上陛下的威仪。”
  ——在宫里,任何时候都要遵天帝为大,这我是晓得的。
  娥英叹了口气:“殿下确实优秀,只是毕竟不是出自于皇后,他生母也只是被册立为贵妃,直到薨逝也未能登上后位,白璧微瑕。”
  我忙见缝插针地问:“据说陛下从来未立过皇后,姐姐可知道为何么?”
  她冷冷瞥了我一眼:“你问那么多作甚么?”
  我忙低头,将帕子浸湿了,轻轻覆在娥英额头上,这才发现,她额角竟然有一丝银发,看来她的年纪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啊。
  她惬意地闭了双眼道:“阿舟,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
  “嗯。”
  “我不会说故事……”
  “叫你说就说!”她厉声。
  我沉默一会,缓缓张开嘴。
  “从前,有个少女,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然后呢?”
  “她,她遇见了……”
  “遇见了一个美少年?”娥英牵起嘴角,有些嘲讽地笑。
  “是的,那个少年像太阳一样漂亮,可是,对她很坏。”
  “对她很坏,就是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娥英喃喃,“那后来呢?”
  “后来,她又遇见了另外一个少年,那个少年很傻,可是对她很好……”我嘴唇好像不受自己控制,行云流水般一气说了下来,心头开始涌上酸楚,一阵一阵,好像要把我的心掩埋掉。
  “那这个少女,喜欢哪个少年呢?”
  “她,她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些凝滞,“她觉得她怀念那个对她不好的少年,可是她又依赖那个对她好的少年,她觉得自己很坏……”
  “哈。”娥英忽然睁开眼,眼光灼灼,“女人总是会怀念对自己坏的男人!可笑啊……”
  我心犹如被什么刺了一下,僵直在那里!

  婳儿

  娥英眼光望向远方,自言自语:“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少女,她长得很美,却很寂寞。她和你说的那个少女一样,遇见了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少年……”
  我有点奇怪,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话那么多,怕她看出什么端倪,便暗暗地捏紧了衣角。
  “但是,这个少年也对她很坏,也许天下漂亮的少年都是一样,他喜欢她,却更喜欢别的东西,比如——天下……”
  她缓缓道,却好像发现什么不对,猛地住了口,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忙问:“那后来呢?”
  她抚摸一下鬓角,珠钗摇晃,冷冷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顿了一下,讪讪走开。
  “你等一下!”她忽然叫住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像我一位故人。”她犹疑了一下,一双美眸凝视着我缓缓道,“但其实并不像,你没有她那般夺目的美……”
  我心中一紧。
  “可能是那种倔强的神情罢。”她微微一笑,眼神变得温暖,灿烂若朝阳,似乎想起了什么欢乐的事情,“她也是有那样一双倔强的眼睛,小妮子认定了什么事情,九匹马也拉不回来。”
  “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说的……这个人……难道是我娘亲?
  娥英低下头,肩膀有一刹那抽搐:“她死了。”
  她再也不说话,大步向内室走去,重重掩上了门。
  我一个人静静走出门外,没点灯,世界是漆黑的,就像我的心。
  在院子转角处,寻了个地方蹲下来,抬头望向天空,这是天界最高处,星星也格外的晶亮,却带着寒意,似要穿透我身躯。
  娘亲,你可否也在那星星上看着阿若呢?
  快了……娘亲,阿若很快就可以接近天帝,问到真相了。
  ……然而那以后,阿若该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是他,杀死了你和爹爹,阿若一定豁出命去,也要为你们报仇雪恨的!
  ……即使他是他的父亲,我也不会犹豫的……
  迷迷蒙蒙中,忽然似乎听见静谧的夜风中,飘散着花香,有个温柔的声音飘散过来:“阿若,我们只需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娘,你,你在哪里?”
  “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阿若,忘记仇恨吧,有人深爱着你,你要去牵着他的手……”
  我一惊,霍然站起,这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一个梦。
  奇怪,好像有人在看着我。
  我站起来,举目四望,摇摇头,又走回房。
  黑云压城,风里夹杂着凛冽的寒意。
  我虽然一直呆在校书殿中,却也能感觉得到金銮殿弥漫开来的紧张气氛。
  偶尔听见零碎言语,道鬼界出现了不明异动, 天帝正在集结兵力云云。
  我听见这说法的时候正在浇娥英最爱的那株白海棠花,手一松,翠雀铜壶掉落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听说陛下要率兵攻打鬼界?”
  校书殿灯影暗沉,我端着一盏红枣桂圆茶递给侧倚着的娥英,试着假装不经意的问起。
  她一头青丝散落在橘红织锦的枕边,眸中似有暗涌。
  “应该是。”少见的,她没有斥责我,而是随口应了。
  “鬼界不是荒废已久了么?陛下为何还……”我心一跳,无论我如何排斥,如何不愿意承认,我毕竟是鬼王的女儿,鬼界毕竟是我的故乡啊。
  “因为陛下是位冷血的帝王。”娥英举起右腕,细细地凝视着一只琥珀色的镯子,看上去并不太珍贵,也有些残旧。却不知为什么,她身份高贵,饰物众多,却一直将她珍而重之地佩戴着。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光熠熠:“对帝王来说没有该与不该,因为他们的心中只有天下,阿舟,你记得了么?”
  我觉得她今天有点不一样,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
  “鬼王去世了七千年,鬼界一盘散沙,却还是苟延残喘下来,你当这是陛下发善心么?无非是他怕堵不住悠悠众口罢了,现在机会已至,他又如何会放过?……”
  “可是鬼界的百姓,也是无辜的……”我讷讷着,似利刃凌迟自己的心。
  脑海中忽然浮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曾经看见过的景象。
  血海。
  万张残破的脸。
  森森白骨。
  ——这就是鬼界的废墟?
  ——这是被天帝攻打下的,残破的鬼界么?
  ——声声哭号,流血漂橹。我的鬼界,我的故乡,我的万民啊……
  “阿舟,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吧?”
  我心绪混乱,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娥英已经静静地凝视了我好久。
  她的眼光有些奇异,却不令人厌恶,而是带着少见的亲切。
  我控制住自己的震惊,镇静答道:“姐姐为何这么说?”
  她弯弯嘴角,很温柔地看着我:“因为你有一颗慈悲的心。”
  我张了张嘴。
  “然而,光有一颗慈悲心是不够的!”她霍然站起,衣裾摇晃,眸中涌动着一股坚决,“如果你想要达到你的目标,你必须让自己变强!”
  ——让自己变强!
  我心中一亮。
  “否则,你只有被牺牲……”
  娥英忽然话语中断,缓缓地合上了双眼,静静地躺在丝缎榻上,似乎是睡着了。
  是我的催眠咒灵验了么?
  我静静看着她,轻唤道:“姐姐,姐姐?”
  她没有反应,我轻道:“姐姐,你先休息一会儿,阿舟必须去见帝钧,阿舟有事情要问他。”
  我闪身进里屋,拿出娥英值更时穿的青色宫装,穿戴好,再念一个诀,顿时,镜子里的我已经变成娥英的脸。
  “姐姐,阿若也想让自己变强……”
  “所以,我……”我轻轻滑开袖口,里面有一只晶亮的匕首,“如果真的是他,我就杀了他!”
  我深吸一口气,提起宫灯,轻轻步向紫极殿。
  忽然我听见一阵洞箫声,隐隐传来,抑扬顿挫,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箫声……
  好生耳熟!
  那一夜,在忘殿之前,我也听过这个声音!
  我想走过去仔细窥看,却又想到此行的目的,忙告诫自己不能莽撞。
  几个巡游的仙官仙娥走过,我都微微一笑,擦肩而过。
  终于到得殿门口,却被位身负长剑的黑髭神仙叫住:“娥女官,请出示玉牌。”
  我一愣,冷冷板起脸道:“你们难道不认得我么?”
  黑髭神仙的胡子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出表情:“这是规矩,请女官见谅。”
  我脑中飞快盘算着,不知那玉牌是甚么?心念电转道:“我忘在殿中了。”
  “女官一向谨慎,却连御赐玉牌也忘了带?”他眼神不善,牢牢看定我。
  我一惊,忽然一阵风吹过,他眼一眯,过了半瞬再睁开眼时,却仿佛不记得方才事一般端出笑脸:“请女官进殿。”
  我疑窦丛生,却想不出那许多,只得抬脚进门。
  那宽敞殿阁内,正点着一盏灯。
  远远看过去,便可辨认出那张俊朗面容,细看鬓边已有一丝华发了。他独自披着玄色中衣,静坐在案几之侧,眉头微微皱起。
  我静静走过去,道:“午时了,陛下请用茶。”
  帝钧缓缓抬起头,清冽目光划过我的脸,我心狂跳,却不断宽慰自己,这张脸,他不可能发觉什么。
  可是他那强大的震慑力,依旧让我微微发抖。
  这就是帝王么?
  他拿过我手上的玉髓茶盏,将着饮了一口,道:“娥英,你今日看上去不大一样。”
  “怎不一样?”我模仿娥英的神态,淡然轻声道。
  他又盯着我,半晌:“我怎么觉得你像一个人。”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却丝毫不敢懈怠,轻轻抬了抬眼睛,模仿娥英的神态柔声道:“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人。”
  他又看了一瞬,低下头道:“我眼花了。”
  我还想发问,他却又拿起了狼毫笔,继续批阅那成堆的竹简。我这才知道帝王竟然有那么辛苦,那些竹简,光看一眼都要头昏眼花。
  这便是帝王所谓的“权力”么?
  为了批这些竹简,他宁可放弃姽婳,伤害她,把她送给别人么?!
  男人是多么可笑啊!
  我等在旁边,思虑良久,虽然心中极想开口,却又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告诉我。忽然一个仙官小步过来亟亟禀报:“陛下,殿下过来了。”
  我心一沉!
  “父皇。”
  那个修长的淡蓝色身影轻轻站到我前方,叩拜过后,晶亮的眼睛扫过我,仿若洞穿,我不由得心中一寒。
  “星君有事?”
  帝王家,连对自己的儿子都那么客气么?
  “倒是无事,孩儿只是记起今夜是九月初三,每年父皇在这个日子都会通宵不寐的饮酒,特来作陪。”
  帝钧笑了,眼角划过一线纹路:“星君倒是了解朕……你可知道为何么?”
  “星君不知。”他扬声道,神情中却有着一丝难解的笃定,“父皇可愿意跟孩儿说么?”
  帝钧沉默了一会儿,招手道:“拿酒来。”
  他举着深红色云纹水晶杯,有些呆呆地凝视着那液体,又深深凝视着阿星,道:“因为今日,是一个人的忌辰!”
  “是父皇很重要的人吧。”
  帝钧点了点头:“她是朕最重要的人。”
  阿星嘴角僵了僵:“那孩儿陪父皇痛饮,不醉不归!”
  帝钧低低一笑,眯起那双深邃暗藏锋锐的眼眸:“朕感谢星君,然而……这个日子,朕想一个人过。”
  阿星沉默一会儿,深鞠一躬道:“那请父皇保重龙体。”接着一转身,离去。
  他经过我身边,我倏然紧张起来,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别以为父皇认不出你,我就认不出你。”
  我强自镇静,告诉自己,我不能功亏一篑,不能!
  他的目光深入血肉,将我好不容易结痂的创口再次生生撕开!
  他想说什么?为何他的眼神竟然有些迟疑?
  他淡紫色背影匆匆离去,在雪白澄澈月光的映衬下,我心蓦然有些异样踟蹰。
  为什么?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