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俩相忘





  “我可以剥夺你的帝位,更别提甚么皇后!”帝钧死死盯着他,面色变得青灰。
  “那么,我就要娶她……做我的妻子。”他凝视着我,笑了,眼眸里泛起两个月亮。那个笑容那样温暖,和那个时候一样。
  ……跟人间一样。
  这一霎那,我看见帝钧的脸,倏然雪白。
  ……
  “钧儿有一事相求,望爹爹许可!”
  “我……我能否挑选自己的皇后?”
  “钧儿此生只愿娶姽婳为妻!”
  “我爱姽婳,姽婳也爱我,我这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她一生一世也只爱我一个。我跟姽婳两心相印,在一起便快活得很,难道说你竟然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么?!”
  ……
  他弯腰捂住胸口,身形萧索,向后退了三步,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忽然,殿外人声大作。
  “陛下!陛下!”火把照亮了回廊,铠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帝钧的戏做的太真,连天兵都给骗过,好不容易等到所谓“结界”消除,便急忙前来护驾。
  然而,他这样机关算尽,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毕竟最后什么也不曾得到。
  他是刚才想起了我娘亲吧……
  他曾经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却毕竟未曾为了她放弃那个皇位。
  为首的几位看见帝钧跌坐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吓得脸色煞白,六神无主,忙成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无人顾及角落里的我们俩。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正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眼中浮现些许迷茫,却又释然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笑,他又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我只记得我想着你,日日梦到你,却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也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又一笑,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可以叫我阿舟,也可以叫我——阿若,就如,我可以叫你星君,也可以叫你——阿彻——”
  这句话,我终于能够说出。
  我原本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已发觉,只是在这一瞬,我的心忽然极其柔软,似乎开出了纷纷的花朵。以至于看着他的脸,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在当日我化身娥英面对帝钧时,他的背影似曾相识,身上飘荡出我所熟悉的香味,于是那时候,我就开始猜到了。
  ——如今,你忘记了我,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他双目忽然划过一丝璀璨光芒,仿佛坠入了天上所有的星,他看着我,脸上缓缓绽放出极其惊喜无比的笑容。
  他拉住我的手:“阿若……我还是愿意叫你阿若……这个名字很美,我很喜欢。”
  忽然有一位小司卫披着雪亮的盔甲,一把抢上前来扑住他:“殿下,你没事吧——”
  那是极短的一个瞬间。
  我只愣了半瞬,忽然看见那盔甲下一片鲜红!
  我心一惊,抬头望去,见一条青色长剑,已然向着他出鞘——
  “蝶,不要!”
  我飞身过去,拦在他的面前。
  蝶竟然会趁乱混入天宫,我完全不曾提防。我也根本不曾想到她会朝他下手——细想起来,她为了逼我回冥界,这可能是唯一她能想到的办法了。
  可是,他死了,我岂能独活?
  思绪漂浮着,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我想……这一次,我终究是逃不过。
  冥冥中我看见他的脸,在我面前焦急之至,俊秀脸颊几乎悲伤到扭曲,我伸出双手想触摸,却始终……差了一点点。
  “我……我……”我喃喃道,对着他,绽开一个缓缓的飘忽笑容。
  那句话,毕竟没有能说完。
  ——河汉清且浅,相距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阿彻 番外

  他一直觉得,爹爹是不喜欢自己的。
  他是天帝的第二子,出生的时候是正午,据说天界泛起了金紫相间的祥云,玄武朱雀等七星连珠,蔚为奇观。
  就连那位在天宫里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资深仙官——玄,都惊呆了半晌。接着在朝上禀报给自己的父皇天帝陛下,此为祥瑞之兆,此小皇子将来必成一代贤君。
  天帝陛下眉头稍稍动了动,表情却无多大变化。满朝仙官都知道,这位陛下喜怒无常,英俊的面孔常年沉浸于阴鹜的影子里,好像深深的海。
  此时虽然有如此喜事,天帝依旧只是淡淡的,让恭喜赞颂之声一片的仙官们不免有些个尴尬。
  过了良久,天帝抬起头来,狭长漆黑的眸子半眯,泛起一丝涟漪,有些让人读不懂的无奈。
  “御赐小皇子为星君,赏赐翠微宫珠玉绫罗若干,侍女三十名。”
  他声音依旧冷静,下面诸仙官不禁颤抖着想,到底怎样才能让这位陛下欢喜呢?
  天帝陛下虽然没有当即立他为太子,可甫出生便赐予尊号,此乃天界亘古未有之事,因而一时间贺喜送礼之人踏破了翠微宫的门槛。
  翠微宫本来只是天宫里汲汲平凡的一小宫,此时却门庭若市。他在襁褓中睁大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一批又一批进来的人,老少均有,皆团团喜气。他不哭,也不害怕。很有兴趣的样子。
  母亲翠妃也只是微微地笑着,不卑不亢,一身浅绿色的衣裙仿若春日的芳草碧连天。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喜欢绿色。
  很快,翠妃被晋为贵妃。然而父皇在匆匆地看过他一次之后,便完全消弭了踪迹,再也不曾踏入翠微宫半步。母亲眉目间有淡淡惆怅,却依旧端庄温柔,不见抱怨之色。
  他长到一千岁,已经成为一个眉目美好的少年,侍女们都偷偷议论,他是几位皇子中,长得最像陛下年轻时候的那一个。
  他已经粗通世事,便觉得有些委屈。为何爹爹都不来看自己呢?、
  可是每当他想向母妃诉苦,见到她的眼神便欲言又止。她清淡如翠竹,温柔却坚定地对他说:“阿彻,去念书。”
  母亲唤他阿彻,他喜欢这个名字,那些来看他的仙官叔叔们恭恭敬敬地唤着星君,他倒觉得十分别扭,似乎被针扎到了皮肤,有点火辣辣的。
  母亲告诉他爹爹命他读完七十二本典籍,他巴巴的祈求地问:“是不是我读完了,父皇就会来看我?”
  母妃微微一笑,他当时年纪小没发现那笑容里有些凄凉:“是的。”
  他听母妃的话,便点点头,乖乖走去书房,捧着厚厚的书,一念就是一整天,直到月已中天。
  仙官玄也来伴读。他很喜欢这位鬓发都白了的仙官伯伯,再加上天生聪颖,一老一小问答声时常琅琅响起,很快便读通大多艰涩的典籍经传。玄眉宇间透着极深的赞赏,摸摸他的头,眼神里却有一丝忧郁,像冬天的海。
  他想着,等自己念完了这些大部头,爹爹总会来看自己了吧?
  那一日阳光晴好,洒在他的身上,他好不容易将七十二本摞起来比他还高出几倍的典籍念完,玄微笑着对他深鞠一躬:“恭喜殿下。”
  他发现最近侍女们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也觉得纳闷,去铜镜前一照有点儿发呆,她们说自己长得像父皇,他细细看了半天,不禁笑起来。
  可是爹爹还是没有来看他,他觉得气苦,第一次想到可能爹爹是不喜欢自己的,看见母妃低头刺绣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心酸,伸手过去搂她肩膀,才发现自己比母亲高出半个头。
  “阿彻,你不要着急,你父皇他率兵攻打鬼界,不日便可凯旋而归。”
  是么?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书,不免有点担心地说:“那鬼王据说也是位不世出的英才,天界有必胜的把握么?”
  母妃柔柔神色忽然转为严厉,如覆了一层霜,急急用手挡住他嘴唇,厉声道:“你说什么话!鬼界乃是蝼蚁邪恶之地,鬼王乃无道暴君,我天军无往而不胜,很快便可将其夷为平地!你这般乱说话,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他第一次见母妃发火,环顾四周,觉得今晚的红枣银耳汤撑在胃里,着实难受。
  他学会了,该伪装的时候,还是得伪装。
  天军很快凯旋而归,正逢他两千岁生辰。
  父皇召集文武仙官,给他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席上香花缤纷,佳果异珍;他心中欢喜,着正装端端正正坐在中央,右首便是父皇的琉璃御座。他无心欣赏仙娥们的曼妙歌舞,一直盯着那九五至尊的御座发呆。可是宴会快到结束,天帝依旧不见踪影。他心中着实酸涩,正逢太乙真人腆着笑脸请星君殿下赋诗一首,他便站起身来,提起狼毫笔刷刷刷写就,末尾忽然赌气,用了句“云深不知处。”
  他的意思便是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云深不知处。
  仙官们皆道殿下不但俊朗逼人,且文采卓然,纷纷敬酒。他喝下数杯,便觉得脑袋有点晕。本来他有内功护体,不至于酩酊大醉,但今晚因了伤心,血脉流通得快些,很快便觉得酒气有些侵染了浑身诸脉,又是难受又是爽快。
  晕晕沉沉之际,忽然听见山呼万岁。
  他一惊,抬眼看去,见一位高大器宇不凡的帝王,身穿紫金龙袍伫立在云端之上。那定是父皇了。他扪心自揣,果然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一模一样的细长眼睛里毫无暖意,正如千年的冰川,黑到极处,冷到极处,他虽是激动万端,却依然激灵灵打了半个寒战。
  他不敢与他对视,便落下视线,却不禁大奇——为何父皇手上抱着一只小小的襁褓?他亦不敢多问,只得躬身拜下:“星君参见父皇!”
  天帝淡淡道:“起来吧,跟朕来。”
  身后的仙官玄便上来道:“请星君殿下这边来。”
  他有些惊有点喜,便跟上来。一路无话,父皇只是孤零零走在前面,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竟然有些伤心。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日日看见母妃的背影便是写着伤心。今日看见父皇,那种寂寥无奈之气竟然一色一样。
  他不禁想,是否在这天界,人人都很寂寥伤心。
  诸人来到一所漆黑的殿阁内,地上摆放着血色蜡烛,显得有点诡异,上端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琉璃球状物事,上面闪闪烁烁不知是何光点。
  空气中飘荡着冷冷的熏香。
  玄对他说:“殿下请在外面等候。”
  他点点头,在一座黑色石椅上坐下来。
  父皇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日曜,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答:“不敢欺瞒陛下。”
  父皇冷冷道:“这情劫又是甚么意思?”
  那声音缓缓道:“属下无法看到具体,但是殿下及冥界公主的星之轨迹必将碰撞,既然无法逆天改命……”
  “你的意思是让我现在就除掉她?”
  他一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父皇犹疑半晌:“不,我不能现在杀掉她。她还有用。”
  “那好吧。”那个苍老的声音答,“那请允许属下以殿下的血下一个血咒。”
  他感觉自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什么尖锐的物事刺穿了他的手指,鼻端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室内忽然弥漫了淡淡的光线,他见父皇手上依旧拿着那只月白色的襁褓。他忽然好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抬眼望去,见丝缎中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好像是睡着了,在微笑。
  这一晚他第一次也真心地微笑了起来。
  从那日起,父皇便开始时时召见他。并且请太乙真人、灵宝上人等传授他所有最上乘的心法。
  他果然不负父皇的期望,四千岁时,额顶结了纯白色灵光。
  父皇微微颔首,自此便让他上殿,坐在自己的金銮宝座之侧。
  一开始他觉得新奇,后来却也感觉无聊起来。那些长脸圆脸扁脸的老头儿们,虽然脸型不同,说的话倒是没什么区别。
  那三跪九叩更加令人厌倦,似乎觉得自己都要老了。他偷偷瞟一眼父皇,见父皇的表情波澜不兴,不禁暗自佩服。
  很快,他的五千岁生辰到了。他提出带着几名侍卫乘着辇车在天界巡游,父皇答应了。
  临行前他使了个咒术,那几名侍卫顿时晕厥过去,他偷偷掩嘴笑一下,使了个法术将他们“搬运”出去。
  开玩笑,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身。
  却不知自己毕竟不熟路,七转八转的便不知到了何处。只见云层渺渺,白雪皑皑,和仞利城相比,倒是别有一番风光。
  谁料祸不单行,那只拉车的九头鸟被那冷风一吹,顿时有些七荤八素,堪堪就抽筋了,掉了下来。
  他暗道不妙,忙稳定心神,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乘了朵云彩,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察看一下,辇车倒没什么大碍,毕竟皇家出品,质量还是经得起考验的。他心稍定,想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便四处游游也无妨。
  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那自言自语:“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