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俩相忘





  他笑:“若丫头不想早一点尝到做天后的滋味么?”
  我微微倚在他肩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只想尝到做你妻子的滋味。”
  他竟然听到了,我感觉他肩膀颤抖了一下,接着从后面轻拥住我。
  少顷,他将那只凤冠拿起,看着镜子里的我,唇边逸出一抹笑意,然后稳稳戴在我的鬓角上。
  那只凤凰,流光溢彩,展翅欲飞。
  那颗珍珠,硕大圆润,光芒氤氲。
  而我的心,早已迷失。
  “我的皇后……”他在我耳边呢喃,“真美。”
  我忽然自迷迷糊糊中清醒,下意识道出一句:“阿星……”
  “嗯?”镜中他英俊的脸浮起惊讶之色,却又笑了,软语道:“为何突然这样叫我?”
  “阿星。”我依然不改口,低下头,一字一字道,“你会后悔那一日在南极,认识我么?”
  他讶异道:“阿若,为什么这么问?”
  我又抬起头,看见他和我的影子在镜中,宛若一对璧人,心便软了,微微笑着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父皇不是说过若我们在一起便天界大……”
  “休要再说。”他绷紧脸,狠狠抓住我手,抓得我生疼,“你再敢说这样的话,看我不……”
  “不什么?”我特意问。
  “不……打你屁股……”他笑了,那声音里都洋溢着甜蜜。
  我也静静地笑了。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且让我珍惜这一刻吧。不论如何,我也不悔。
  花烛的光芒似乎映红了半边天。我全身披挂着足有十斤重的金银珠翠,只觉得全身酸痛。轻轻抬起眼睛,那珍珠的光芒映入眼内,又下意识地紧握了袖中小瓶。
  “拜天与地。”
  我们遥遥拜下。
  “拜父母。”
  我和他对着天空拜下,心中皆涌起波澜。
  娘亲,爹爹,阿若终于嫁人了……
  你们会高兴吧……娘当初叫我珍惜那个爱我的人,说的就是他吧……
  娘亲,你要护佑阿若啊……
  “帝后请对拜。”
  我们互相拜下,即使是隔着三尺远,我都可以感觉到他是如此激动而欢喜。
  之后便是群臣向帝后行跪拜礼。
  毕竟是皇家,没那么容易便进入洞房的。还有司礼官的一堆繁缛之词,听得我耳倦,接着是同群臣饮酒……
  我晕晕沉沉地饮了几口,只觉得有些头晕。阿彻便有些不快,拉住我冷道:“她不可饮过量。”
  群臣一惊,便都退下。
  忽然一只精美的青瓷杯伸到我面前!
  “师姐,请喝了这杯吧。”
  我一呆,临安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阿彻见是临安,面色转暖,也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师弟,便喝一口罢。”
  临安眯起眼睛:“祝陛下同我师姐白头偕老。”
  我便走过去,拿起那只杯子,忽然愣住!
  那杯子里,竟然是血红的液体……血红,在跳动……
  我头昏脑胀,想问临安这是为何,却已经开不得口。
  血红的液体。
  苍白的脸。
  颈上的血痕。
  干渴……
  我想要饮血……
  全身几乎快要爆炸,我灼热难耐,为何我穿着这么沉重的衣裳?好热,好难受。
  我微微一笑,便是不照镜也知此时面上飞起红云。如醉酒一般,便一把伸手扯下肩上绣五色飞天凤凰的霞帔!
  众人皆吃了一惊,阿彻急急向前道:“阿若,你……”
  肩头微微露出,我感觉一阵清凉,脑中忽然半刻清醒,我,难道不出一天,我便就需要血了么?
  还是,还是……
  啊,又来了。
  四肢百骸,好似要爆炸了。我决然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好痛快!
  “阿若!”
  我转头看着阿彻,他正讶异且愤怒地看着我,视线掠过我流血的嘴角,蹙起了眉头。为什么,明明没有动,我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缩小,一点点飘走。然而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冲动,抬起流血的手腕,轻轻舔下去……
  如此香甜。
  “阿若!”
  他奔过来,要拉住我。
  可是已经晚了。
  那一瞬间,我终于决定了。
  ——阿彻,我爱你。
  所以,我必须离开你。
  我微微一笑,这一笑灿若千阳!
  接着我念了一个诀,便飞到了空中。长发练般飞舞,所有人在下面呆呆地看着,除了阿彻和临安。阿彻满面焦急却不可置信,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他忘了他也有法力,本来可以将我拉下来。是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
  而临安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仰头似乎在看我,似乎又没有看。我忽然涌起一阵悲哀。
  连你也这样……
  我抬起双手,右手臂上鲜红甜腥的血液汩汩蜿蜒流下。一直滴下地面,滴到阿彻的脸上,开出一朵一朵惨烈的小花。
  那花好美,我赞叹道。便将那只凤冠取下来,伸手一抛!
  凤凰折翼。
  明珠暗投。
  ——与君相决绝!
  “阿若——!”
  “娘娘,娘娘!”
  我勾起一个笑,念动咒术,身体渐渐在众人视线中隐去:“我不是什么娘娘……”
  我用了移身法,瞬间便到了摘星台,跟五千年前我被放逐时一样,带着满心的惶恐和悲伤。
  在我自摘星台上跳下那一瞬,我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希望你永远爱我,所以我走了。对不起。”
  你恨我吧,希望你恨我,也好过你厌恶我。
  再见。

  桂花酿

  站在须弥山侧,遥望着远远的暗河,我忽然想起玄当日的眼神,带着些悲悯。他是早就料到这一切了吧,我注定无法做成天界的皇后,做不成他的妻子。
  我曾犹豫着,是否回冥界去呢?
  然而,我最终却还是没有回冥界。因太多疑问在心中盘旋,也许也因为还怀着一丝可怜的盼望,觉得在人间,也许他还能找到我。
  然而,我真的希望他找到我么?
  我嘲笑自己,他找到我,又能怎样?在我对自己的手腕咬下的时候,不是看到的只有他厌恶而愤怒的眼神?
  我输了。
  他毕竟不能爱一个这样的我。
  我在云端上,使出一个断念咒。这个咒一个人一生只能用一次,我此生只用那么一次。
  这个咒可令他再也找不到我,我们的仙缘已断,他再也感受不到我的气息,茫茫人间,他再也找不到我的踪迹。
  我在江南的春色中漫步。江南有燕子,桃花,金鱼。江南有温柔的风,有氤氲的雨。可是江南再也没有一个相思镇,没有一个叫做阿彻的货郎,他装作生意很忙的样子,告诉他妻子说他又去给隔壁的镇子卖胭脂水粉了,其实他是偷偷回了天宫,只是他怕她担心,不愿意告诉她。
  相思镇,寄相思。
  竟然一语成真。
  对于法力尚在的我而言,赚到(或者说弄出)银子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买下了一栋湖边的竹楼,因为夏日很清爽;因为,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夏天,我们就一起去湖上泛舟,还可以拿着新鲜的莲蓬,边划边吃……”
  湖上确实有人泛舟,有衣着鲜艳的少女,笑声洒满湖面。我凭窗眺望,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后来我便觉得很寂寞,一个人住在一幢楼里面,难免是寂寞的。我请了一大堆佣人,可是她们的声音完全压不住我心中那个翻滚着的喧嚣的寂寞的洞。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就是一整天,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每过三天,女佣就会去集市里买些新鲜的鸡鸭回来,杀了取血,因为我跟她们说我爱吃鸭血粉丝汤,但是必须自己做。
  这个借口委实拙劣,她们好像也不是很(炫)相(书)信(网),眼神里微微有一丝疑惑;然而却也未见什么闲言碎语。我想,大概我出的月钱在当地算是高的,而且又还基本算是一个宽容的主人,因而她们也愿意留下吧。
  我端起放在门口的青花瓷碗。里面那鲜血的颜色很红,就好像我那件压在箱底的嫁衣那么红。
  但是味道……却实在不佳,带着些腥臭味,一尝便知有动物的污秽味道。只是续命要紧,我既然无法下定狠心去吸生人的血,也只好这样将就着过日子了。
  我本来还害怕鸡鸭血无法保证延续我的命,便想若是真如此,便也一死干净。只是喝得半月下来,却尚算身体健壮,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也不至于像死人。
  我不禁在心里取笑自己,端的是草根命,便这样也可活得下去。
  只是心里那个疑问便更大了,我只是不去想,终是不愿面对。我变得十分懒惰,终日在酒肆中瞎混,后来也去乐坊。不久当地的乐坊酒肆便知道外乡来了一位出手阔绰的白衣公子,每日都闲得无聊,要点最好的酒,最美的歌女,最棒的乐师,然后在缭绕的歌声中靠着一个玉枕姿势不雅地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晌午。偶尔喝醉了,还要吟几首词,却也没人听懂说的是什么内容。
  有人问我名和姓,我便道我单名一个星字。
  于是他们便殷勤唤我星公子,又因为我执意不说自己的姓,便有诸多闲言碎语,纷纷猜测,昨日还说我是当朝丞相的小儿子,今日却又有人神乎其神地道我跟三皇子长得很是相似……
  也罢也罢,我自逍遥朝天歌,何必管人间八卦是非。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很容易厌倦,真难以(炫)相(书)信(网)为何有那么多的男人沉醉于此。我一家一家吃过去,一家一家的歌舞看过去,当然也有那些烟花之地的妈妈们极力推荐最顶尖儿的姑娘给我——甚至有什么保证未开苞儿的,我都只是一笑罢了。后来就有传闻说这位星公子只好龙阳。初初我还很是懵懂,直到有日有皮条客神神秘秘地将我拉到一处勾栏里,说这个保证合公子胃口。我摇着扇子踱过去,却见光天化日,男子与男子交颈厮磨,真正吃了一惊。中午吃的鸡汤便是有些沸腾之势,不过依然很有礼貌地笑一笑,道这个还是不合本公子胃口,离开前还不忘打赏。
  我还是回到我的酒肆里,准备淹死在桂花酿之中。
  桂花酿真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便忘了,忘了南极的初次相遇,忘了两小无猜的九重天上,忘了相思镇,忘了那场婚典,忘了那汩汩流下的血和他的眼神。当然,也可以略略消减一下肚中翻滚的鸡血鸭血味道。
  夏夜的黄昏,我着宽大白袍,躺在酒肆的木板露台上,长发蜿蜒垂下直到一弯清澄的水池里,这家酒肆名唤天涯客,这名字好,无脂粉气,倒有些洒脱苍凉。
  布置也好,有水池,有莲花。桂花酿也是极醇香的,唯一不妥是老板也有些儿怪癖,逢得他高兴了(我猜应该是“他”),便三文一罐的卖桂花酿,逢得不高兴了,便出十两黄金也不卖。我最开始便吃了这个亏,仗着自己有钱,扔下两个金锭子就抱了坛子喝,然而竟然被一小二抢下来——道是三文钱一罐,多了不卖。
  我没法,只得问家中女佣借了数个铜钱,方得以喝上这上好的桂花酿。
  常常暗自揣测这老板是何人。不过小二偶尔道老板其实很少在,多半时间都在云游四海。但是他店规严明,倘使他早说了这月十五不卖酒,那即使他身在千里之外,小二们也绝不敢卖出半杯。
  我听了便想此人真是变态。
  但是变态也变态得很是有味道。
  实在太无聊的时候也旁敲侧击问老板年纪多大,答曰不是很老,却也不年轻。还有比这个更废的废话吗?
  我抱着桂花酿沉沉睡去。梦里忽然看见锦袍的龙王老儿,带着他如花似玉的闺女儿,
  殷勤极了地领着阿彻往龙宫里走。龙宫里五光十色,处处皆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红珊瑚有老枣树大小,真是华丽。龙王老儿一副皮条客表情,硬将闺女儿推向阿彻,印盏佬∨瞿奖菹乱丫茫翟诓恍芯褪樟俗龈鍪膛靡哉把鎏煅瞻伞?br />   你当阿彻的脸有多大,还天颜哪。
  我在狠狠地嘲笑着,却见阿彻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龙女的面颊,那可怜见的如玉粉面立即浮上两朵绯红云彩。俏丽啊。阿彻的眼睛也眯起来了,一点一点凑近那两朵红云……
  喂,不好吧,你不是明明娶了我的吗?
  我在梦里瞎喊着,在将醒未醒之际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他没有娶我,是我自己跑掉了,狼狈的要死。
  那么他娶别人也是可以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那么痛,就好像被拧成了一团,生生拧出了血。
  “——再来一坛桂花酿!”我抬起脖子,杀猪般叫唤。
  月上中天了,难道打烊了么?不会吧,往常他们的规矩是只要我在就必然有小二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