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墨者黑





    “啊!”
    “唉哟!”
    满手的绣件偏偏飘落,散在路面上好不美丽。冲击之下凡梅停不住脚,连续退了好几步,还险些跌坐在地上。
    “放肆!竟然这般鲁莽!”
    冷冷的喝声传来,小宫女连忙惶恐地抬头看去。湖绿色烟罗纱裙被风撩起边角,隽美的眉眼,秀挺的荔鼻,圆润的樱唇,还有让人见之难忘的琥珀色双眸。
    明明看来不过二十五六,面容上却融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好贵气的人儿!有些失神,不是顶尖顶尖的美,却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没人能忽视她的存在。那稍显硬朗的俏眉轻轻抬起,竟让她感到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为何不回话,莫非是哑了?”贵妇身后的一名宫女见此光景更是不耐,又接着厉声质问。
    “福桂,算了。”温润的嗓音响起,青葱般的长指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方绣帕:“这些都是你绣的?”
    朵朵鲜花饱满圆润,翩翩彩蝶展翅欲飞,倒是极为形象生动,看得出用针之人功底不错。
    “是,这些都是奴婢做的。不过是粗糙活计,怕污了夫人的贵气眼。”迅速回过神来,凡梅正正跪着。嘴上虽然说着不行,但都是些谦词,她对自个手上的功夫可是极有信心,料想就是司衣也是不及的。
    看到小宫女微垂脸蛋上难以掩盖的得色,贵妇轻轻一笑:“倒是实话。粉瓣润边不算饱满,蝶须亦不甚飘逸,绣件总的来说算是不错,小家碧玉足矣,大家闺秀难当。”
    “这…”小宫女自然是不服气的,但转了心思,只能闷闷回话:“谢夫人教诲。”
    就算衣着瞧着不是大富大贵,但那料子可是千金难求烟罗纱,何况还能养出这等气质,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她忍得一时,说不定就能寻机往上了。
    “还有,才进宫来,为人处事心机太深,可不是什么好事。”
    凡梅只觉耳中雷鸣一闪,愈加惴惴不安,甚至再不敢抬眼往前看去。只是捏着那方绣帕,手心里全是冷汗。
    “凡梅你在这做什么,司衣正四处找你…”一名掌饰恰巧匆匆赶来,待看清面前那贵妇的容貌之后,连忙惶恐跪倒:“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罢了,都起来罢。”
    “娘娘,时辰不早了。”福桂小声提点。
    “恩。”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来,独孤菀颇有兴趣地再说了两句:“人倒是聪明,但是绣这种东西,最忌的还是心躁。”
    等人影都没了,凡梅才呐呐地开口:“那个,那个是独孤皇后?”
    “你不晓得?对了,你是月初才来的,不曾见过皇后玉颜。”掌饰有些嗔怪和后怕:“刚才究竟怎么地?绣品为何撒了一地,你不会是冲撞了娘娘吧?”
    “呃,一时不留意…”
    “唉哟,我的好妹妹,那你算是走了鸿运咯。”掌饰拍拍胸口,脸上的是庆幸,眼里的是妒忌:“不但没被责罚,反而得了娘娘几句提点。”
    “娘娘的脾气这么坏?只是撞了一下而已…”
    “唉,今天任是谁都不敢招惹皇后的,就连皇上也得躲到贤妃娘娘那儿。”掌饰边走边小声说些八卦:“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今日可是长公主的忌日,五年前没的…”
    福桂随在独孤菀身后良久,似乎感到主子有些不大愉快,思虑片刻还是决定问问:“主子,您方才…”
    “现在宫里的丫头们,可比当初强多了。”凤眼微垂,温润的嗓音里有丝嘲讽:“帕子上那朵菀花实在夺目,连一干牡丹芍药都比之不及。本宫估摸着,那丫头非但知道她遇到了谁,就连何时何地,谁要走这条路,都算了精确吧。”
    当初的自己太过天真,直到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舍掉女儿一条命才学会皇宫中的生存法则,回头想起萧琳说的那句话,确实没错:
    “身份越高,活着越难。在这样一个地方,不需要防人之心,害人之心才足够。”
    阳光悠悠地洒遍人间,几只无畏的雀鸟立在枝头叽喳蹄歌,凤翔殿里几个宫女正举着拂尘仔细清扫屋内贵重的珍品摆设。
    “你们手脚麻利些,我得走躺御膳房。”
    经过十数年的磨砺,愚儿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不解世事的小丫头。这许多风雨,改变的又怎可能只有主子呢…
    几个侍婢见没了旁人,成天做些重复的工作又稍嫌无趣,就发挥起女子天生八卦的性格,议论起来。
    “哎,昨儿户部尚书的夫人来过,献上的那枚珠玉钗子可真是美极!”红装婢女一脸艳羡:“谁想娘娘转手居然赐给了贤妃!真真让人想不通。”
    “就是呀,想那贤妃也该算是娘娘心头大患。皇上宠她是人人都有目共睹的,就连今天这么个日子,都还撇下皇后同贤妃去福山消暑…”
    紫装婢女本来不欲插嘴,但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心头生出些怨气:“你们哪里晓得!打从三年前,皇上和娘娘就已是这般离分,反倒被那贤妃从中获利插了一脚,生生把皇上的心给勾去了。当初皇上待娘娘,那可是…唉,思着就觉得闷气!”
    “霞姐姐,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下可好,屋里五六个丫头都被勾起好奇心,围拢到紫装宫女身旁,一脸好奇。
    紫装宫女撇了眼正悠悠燃着青香的佛壠,压低了声线:“你们若知晓,出去可别胡乱嚼着舌根。娘娘当年的传奇想必都该多少听过罢,帝后当年可是和美,哪里像现在这般淡漠。。。”
    “那,霞姐姐的意思是,娘娘失宠了…”一个新进的丫头不分轻重地插嘴,结果被众人狠狠瞪了几眼,连忙把头缩回去。
    “嘘!哪能胡乱说着?你看娘娘这样像失宠?”
    “就是,连那些老臣也要卖娘娘的面子呢!”
    “权势再大,连自己孩子都拢不住,一个没了,一个不亲,反倒把别人的教养得极好,又有什么用处。”绿衣宫娥看来也是老人,就是嘴巴没些遮拦,谁想真就说出祸来。
    “放肆!皇宫之中居然还有如此多嘴碎语的恶婢,知不知罪!”
    众婢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恰见独孤菀一身素雅地站着,嘴边擒着的那抹浅笑远比福桂的怒喝更让她们心惊肉跳,膝头一软,便纷纷跪在地上。
    “婢子知错,求娘娘饶恕!”
    第三章往事不过恍如烟怜儿奈何狠心肠
    那日也许正好皇后心情愉悦,不欲多做追究,所以一干犯事的宫女只是减了品级,从新发回下九局历练。侥幸避过一劫的众人大呼侥幸之外,对崭宅心仁厚的独孤后更是赞赏不已。这一番举动,谣传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暗地里蔓延的趋势。
    靖宗在长女忌日当天带贤妃出游,却让皇后独守空殿的传言在下九局侧四监中传得很疯,彼消此长,众人多都可怜皇后而憎恶贤妃。
    三宫六院,从来没有一人胆敢小看这位皇后。就连朝中群臣也不能仅把她看做一介妇人,毕竟她手中那枚凤佩,代表的是后宫参政之唯一途径。
    玉桌上的饭菜本是热腾腾地,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再无半点温度。独孤菀静静站在佛壠前,看着那方尺高观音像已经过了许久。低垂仅抿的嘴角,莹润的面容上细微的颤抖,还有眼中轻轻浮动的水光,泄露了主人悲伤满溢的心绪。
    “福桂呀,你说梅儿会不会怪我,怪我这个没用的娘亲。”
    素手执起三根银香,凑到烛火上点燃,再慢慢插到贡米中。面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侍女,她向来不用敬称。若果连最信赖的人都被划开一道隔膜,那这人生实在太寂寞了…
    “主子,公主不会怪责您的。”
    “我现在还记得,梅儿最喜欢用她粉嫩嫩的脸蛋蹭过来,再撒娇一样地唤着‘母后’…那时候,她才丁点儿大,刚到我的膝头…”
    女儿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点一点,就就好似一把利刃一般折磨着她的心肺。并非所有的伤口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等到流着脓,才发觉虽然早已痛入骨髓,也舍弃不得。
    “主子,已经三年了。公主若知道您这般模样,她亦不会开心的。”
    “我,以前不愿信佛。空有自负,以为事事皆会如愿,殊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连老天都不帮你,还能求得什么!是看不穿,不,是自己不愿看透罢了。夫妻和睦,儿女孝顺,恩爱一生…老天这是在怪我…怪我太贪心…”
    春末的风在北地依旧会捎上些寒意,一匹骏马沿着官道一路狂奔而去,激起阵阵烟尘。
    “驾!驾!”马上的人一身狼狈,残破的铁甲东一块下一块地挂在身上。勉强睁开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明明早就精疲力竭,身体晃晃荡荡的连坐都难以坐稳,偏还要死拽着缰绳狠抽马背,催促那匹亦快累得口吐白沫的瘦马急速奔跑。
    咸涩的汗水滴到眼里,涩涩地生疼,帝都庞大的城门已经隐隐出现。拼了最后的气力,两腿一夹,缰绳一甩:“驾!”
    快点,再快点,要快些见到皇上…
    焦虑疲惫的心情让富荣一时不察,正巧一个顽童跑到路中间,眼看就要丧命马蹄下,众人都不忍心地侧过头去,谁料瞬间一道黑影掠过,不但将早已吓得呆愣的小孩救下,还飞身单手将马首辔头紧紧勒住,靠着臂力让马停了下来:“吁!”
    “什么人居然敢当街纵马!天子眼下都不守王法,可是想反了!”
    看到小孩没事,富荣紧紧吊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定。一奔一停,早就脱离的身子微软,承受不住地滚了下来。仔细瞧清楚来人的面容,心里狂喜,努力爬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将军,小的是松将军身旁的副将富荣,有紧急军情禀报,禀报皇上…”掏出一直被小心保护在胸口的兵符,递了过去。
    救下那孩童的正是恰好出门的广陵王爷李陵,接过的兵符不假,确实是松明诚的符令。俊眉一皱,把怀中的孩子放下,示意身旁的侍卫领来一匹良马:“你现在立即跟我入宫面圣,可撑得住?”
    富荣一咬牙:“末将撑得住!”
    “回去跟王妃说,本王有要事需即刻入宫,不用多等了。”
    跟侍卫叮嘱几句之后,李陵就与富荣驾马离去。一路急行直到广华门,亦不下马,随手取出玉牌,守值禁卫见了当即明白事态紧急,三重宫门依次开启,无一人胆敢拦阻。
    “撑着点。”住面色惨白,仅仅凭借一股毅力支撑到现在的富荣,李陵淡淡地送出一句关怀。也不顾富荣什么尊卑礼数的抗议,硬是把他扶到了御书房。
    “奴才徐德全参见五王爷。”
    历经两朝,到了这个时候徐德全已是满头华发。虽然贪恋着皇宫大内总管的权势和名利,但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甚至有几次更是险些酿出大祸,冷汗被吓出好几淌,让这个小心有余,机灵不足的老太监只得好好考虑择个良辰吉日,准备告老归田了。
    “劳烦公公通报一声,本王有要事需得呈报皇上。”让小太监好生安顿富荣之后,李陵立即说明来意。
    “这,王爷,皇上每年每到这个时候总会于贤妃娘娘去往福山别院…”老太监为难地瞅了脸色陡然一变的李陵,语带隐晦,但有心人自是明白。富荣半死不活的模样老太监看在眼睛,心中亮堂得很。事情既然能让一向冷静的王爷都乱了阵脚,必定不会简单都哪去,所以答话间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行,王爷,军情紧急啊!”一旁的富荣听了差点跳将起身,却硬是被李陵压下肩膀。
    “慌什么!”皱着眉心,没有皇帝谁还能请得动一干重臣,自己做多召得来军部兵部,也做不得决定…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是一年。皇兄依旧逃避,那么她,可还安好…
    “王爷?”徐德全看李陵似乎岔了神,不由得小声唤道。李陵眉毛微动,不留痕迹地正了正面色。
    “王爷,全公公。”一直垂眼顺目默不作声的徐德安突然开口:“何不先问问皇后?”
    众人眼一亮,到是个主意。徐德全满意点了点头,果真没看错人,看来接任他位置的人,差不多定下了。
    凤翔殿中淡香轻摇,独孤菀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古籍,中宫女吏福桂慢慢摇着羽扇,生怕动作大了惊扰贵人。
    “嗡~~!”
    不知什么地方蹿出的蚊虫飞来飞去,还连连躲过羽扇的追捕,最后闹得人不得不放下书册,正巧碰上小宫女通报,说总管让人来请去御书房。
    “御书房?发生了什么事…”拢了衣袖,随便换套淡色宫装,挽起垂髻。出门时福桂已经命人备好软轿,径直弯身入内:“去御书房。”
    第四章军情急如荼夙夜对相思
    “吱…”檀木乌门被太监从两旁打开,边缘的挤压咯吱着放出细微响声。日往西偏,淡淡的残光洒落门庭,衬得来人周身浮动悠绵的光晕,却独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