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夜话-尤凤伟





的。他说的不杀女人只因他有比杀人更强蛮的手段。但她已下决心以死相拼,不允
这杀人强盗玷污了自己的贞洁,既然早不惧死,一切后果都不在话下,死要死得清
白,不然到了阴间也无颜与自己的夫君相见。

    夜渐渐深了,帐中烛火已燃至大半。
    二爷丝毫没有倦意,谈兴不衰,边自斟自饮边对女人说下去:“莫只恨我们这
路人呵,这不公平。不错,干强盗勾当杀人劫财,是罪过,所以官府抓了便杀头,
也算自做自受。可再仔细想想,世上干哪行哪当的没罪过?且说官府,定了律条,
欺压百姓,搜括民膏,百姓稍出怨言,便视为造反图谋不轨,正大光明的杀人,堂
而皇之的作恶。再说其他,作买卖的昧尽天良,大斗进小斗出,挂着羊头卖狗肉;
当匠人的漫天要价偷工减料变着法儿胡弄人;教书先生貌似清高满腹经伦实则才疏
学浅鼓燥簧舌误人子弟;杀猪杀羊的整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收足了工钱还留下杂碎
下酒全无一丝恻隐;说书唱戏的虚情假义媚态百出看似人模狗样实则男盗女娼;就
是下三烂叫化子也罪过不浅,整天要了东家要西家,磕头作揖卑躬屈膝,把你们财
主人家都惯坏了。从指尖上撒出点残羹剩饭就把自己当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却不知罪恶更深,仗着有几亩田地,雇来人耕种,伙计累死累活,打下的粮食一筐
筐装进你们财主家谷仓……这个世界本来便昼夜不分善恶不明荒诞无比,你听没听
过一首名叫‘不稀奇’的歌谣?妙及妙及,我唱给你听……”
    二爷不待女人应允便哼起这首“不稀奇”歌:
        要是你看见公鸡忙下蛋母鸡在打啼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山羊在拉车兔子在耕地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猫儿在请客老鼠来赴席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够了,别唱了!别唱了!”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喊道。
    二爷一怔,停了歌,脸上慢慢露出愠色,说:“黄家小奶奶,我知道你恼你怨
你恨恶气难消,可咱不妨把话说透,只因我手下人杀的是你黄家人,你便与我不共
戴天,我恶我坏该杀该剐,只在伤的是你家,伤的是黄善人和他的儿,要是杀的是
别的张善人、李善人、朱善人、马善人和他们的儿你也会如此这般恨我?要是我们
人到了你家大门外,将一箱箱金银财宝从墙头扔进院里,扔了就走,或者将成群骡
马拴在你家外的拴牲柱上,拴了就走,你也会这般恨我?说到底,只因伤的是你的
公爹男人,你就决计恨我到底。实言相告,我的人下山并非冲着你们黄家。如那般
倒确实有些损了,黑道上做事一向漫不经心,不是成心糊涂而是从个天意。天命不
可违,正如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七爷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主,更不会
有意和你们黄家过不去。大黑夜三转二转就转到你家大门,谁也无可奈何,总不能
因为财主姓了黄该做的事就不做,也总不能因为财主被人家称了善人俺们就大发善
心越门而过。话再说回来,既然杀人是为了谋财也就没根由放过你们富人再去找穷
人。穷人家没有金银财宝只有破罐烂坛儿不招人稀罕。放过你们一家富人就得杀劫
成百上千户穷人才养得活山寨。穷人本来便够可怜,为了他那点鸡零狗碎家当要他
们的性命,不值提,也不当该。可穷人自有穷人的用场,他们没钱财可有满身的力
气,你们财主家雇了去耕种,当牛当马,我们山寨抓了来当苦力,也是当牛当马,
都没便宜了他们。不同的是他们把你们当成恩人,把我们当成仇人。就象唱戏,你
们唱的是白脸我们唱的是黑脸,其实都是一台子戏。戏里的角色各有各的本分,谁
离了谁都不成,又何必那么认死理?非要分出个是非善恶?今日我刺了你一枪,莫
恨莫恼,明日你再回我一刀,我也不恨不恼。世上没有解不开的仇疙瘩,天底下的
恩恩怨怨数不清,还不都活在一个天下地上,照着一个日头一个月亮,谁又能躲得
过谁?死了的人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谁也说不清,可活着的人还得一个白日挨一
个黑下地过下去。只说你我,今后不单活在一个天底下,还要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
,吃一锅饭,睡一张床,与其记仇在心,不如仇恨消解,忘了从前,从头开始,有
福同享有罪同当,亲亲热热,恩恩爱爱……”
    “别说了!”女人欲哭无声。
    “你愿听也罢,不愿听也罢,我还得把话说完。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到
了这般天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别惦记着再下山当什么黄小奶奶了,当小奶奶
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小奶奶早晚会变成老奶奶,又老又丑没人喜见。不如趁着年轻
,闯荡闯荡,风光风光。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就象小驴拉磨,原地转圈没个新鲜
。你如今有这个福份,别的女人想找还找不见哩。要不是你生得俊俏,七爷也不会
把你带上山来,要不是你对我心意,我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象小猫小狗般哄着宠
着。二爷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啥样子的女人没经过?今日能看得上你,这是你的造
化,过了这个村便没有了这个店。你细思思细想想,哪头炕凉哪头炕热心里得有个
数。不是二爷我说狂话,男人里头咱是少找的主……”
    “我不要听,我要走,你放我走!”女人又哭泣起来。她让二爷说得心烦意乱
,她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她只想早早离开这土匪窝,或者是死。
    二爷仍不恼,抓起酒壶对嘴灌了一阵子,放下酒壶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说了
半宿的话你没听进去一个字,大概咱俩真的没有做夫妻的缘份。你要真的想走,我
放你走。”
    “真放我走?”女人将信将疑,停止了哭。
    “放你走,”二爷说,“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二爷我一向不吃不甜的瓜。说
句不中听的敞亮话,二爷占山为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烟土鸦片要啥有啥,天上飞
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想吃没有吃不到的。可二爷不好这个,二爷单单好个女人,这
有啥不可?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老子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文官武辽不是三妻
四妾?就连他妈的割了鸡巴的小德张③还在天津占女为妻哩,为啥单单二爷好个女
人就犯了弥天大罪?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真真的岂有此理。有朝
一日老子捉几个狗官剜去他的狗鸡巴,叫他们个个学习小德张!”
    女人惊骇地看了二爷一眼。
    二爷说:“回过来再说到你们女人身上,女人个顶个都是贱货,平日里装出一
副金枝玉叶正经模样,其实哪个在男人面前不是春心荡漾?出嫁上路时哭哭啼啼犹
如真的被父母推进火坑,可要有哪个当父母的将她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她就恨得在
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死了男人的咬钢嚼铁要从一而终,要立贞节牌坊。可要真的
立了牌坊,那又是千怨万恨了。一旦哪个男人对她有了心意,她就觉得遭了冒犯受
了污辱如同大难当头,可要是没有一个男人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觉得这世界暗无天日
不公道了。”
    女人停止哭。
    二爷说:“你实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拦,不过得按我的说法走。”
    女人用泪眼望着二爷。
    “你看了,”二爷向殿堂的一边墙指指。
    女人顺他手指处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带鞘的刀。
    二爷说:“你仔细听好,等我睡了,你摘下这把刀,砍下我的脑袋,从枕头底
下拿出令牌,有了这令牌在山寨白日黑下都畅行无阻,你就大摇大摆地下山。”
    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看看二爷再看看墙上的刀,一时有些迟疑。
    二爷淡淡一笑,问:“你不信?”
    女人不语。
    二爷说:“你该信才是,我发誓不骗你。干强盗的都说一不二。干这勾当的对
别人狠,对自己也不和善。杀别人,也得让别人杀自己,这才公平合理。我这话信
不信由你,杀不杀走不走也由你。我先睡了。”
    女人低头沉思。
    二爷开始脱衣就寝,由外至内一件一件地脱,眨眼工夫便脱光了身子,此时的
二爷就象一颗剩了壳的熟蛋,白亮白亮,好一身健美肌肤。初时,女人并不知他在
做什么,只听他又说“我先睡了”方抬起头来。
    “啊呀——”女人高叫一声,如同被一道雷电击中,差点晕死过去。
    “别怕别怕,”二爷安慰她,“又不是头一遭见。”
    女人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心里恨恨地嚷,“杀了他,杀了他!”
    二爷摆动着光身子上床睡了,一会儿便响起鼾声。
    “杀了他,杀了他,”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叨着。
    只是念叨而已,直念叨到窗纸发白。

                                 第二夜

    这第二夜二爷由远而近给女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祖籍江南余杭,有道天下文章在浙江,浙江文章在余杭。祖父是清朝举
人。放过两任知县一任知府,后看透官场险恶,急流勇退。将所蓄银两一并购置了
田亩,专心种植,不久便成为方圆百里之首富,银钱斗量,骡马成群。
    他说:“我家百事遂心,唯有一样不如愿:辈辈单传。祖父只传我爹一子,我
爹也只我一子。独根独苗,我就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从小骄生惯养,百依百顺。
五岁那年,祖父带我去镇上看戏,家里的伙计撑一只乌蓬船,顺流而下。这是祖父
头一次带我出门。站在船上看四周的一切都十分新鲜,不住地跳不住地喊,不久便
累了,到舱里睡了觉。到镇上船靠了码头,祖父见我没有醒来,不忍叫起。便吩咐
伙计看守船只,自己看戏去了。戏台离码头不远,琴鼓可闻。不想那伙计也是戏迷
,终忍不住那边的诱惑,便离船向戏台靠近,远远看着台上的演出,并不时回头望
望自家的船,初时还两者兼顾,而戏演至高潮,伙计便只顾睁大两眼盯着戏台了。
也正在这当,另有一乌蓬船靠了码头,这船与我家那只一模一样。船老大是河下流
一户财主的伙计,他来镇上给东家买油。这伙计是个粗心之人,买了油回到码头不
加分辨跳上一只船撑开便走,这船却是我家那只,船载着熟睡的我离开镇子。也是
天意,我从未如此久睡不醒,一直睡到乌蓬船再次靠岸,这时离镇已五、六十里之
遥了。伙计看见从舱里走出一个孩子,大吃一惊,不久便明白是在镇上驶错了船。
如果这时赶紧把船驶回镇子,我的祖父一定还在镇上寻找他的爱孙,定会对他施以
重谢。可他没这样做,倒生出斜念:他老俩口无子无女,今日天降嗣后,哪有不受
之理?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又把我引到舱里,问我姓甚名谁家在哪里,那时我如说出
真情,也许他便没有胆量占有我这个富家之子,可我格守家训:对外人不可说出自
己的身世。后来我才明白这是防备强盗绑票。我不说话,伙计以为我是个哑孩,顿
露失望之色。如果我缄口到底,没准他会把我送回镇上,但这紧要关口我却大哭大
叫起来,这哭叫便改变了我的命运。伙计赶紧找东西堵了我的嘴,让我哭不出声。
一直在船上等到天黑才把我抱回他家里……
    “后来我就成了他们的养子,我从一个前程似锦的富家子弟一下子变成一个整
日光着脚丫乱跑的庄户孩子。那时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小孩子,不懂事,可我似乎明
白自己正置命运中的沦落,整日哭喊不止。他们两口害怕我对别人道出真情,不许
我出门,遇有人来,就给我堵嘴,说我是他们从外面捡来的流浪哑孩,权当可怜收
养。小孩子终是拧不过大人,就这样我在他们家住下,时间一长,以前的事情就渐
渐模糊起来。我开始喊他们爹妈,开始跟着他们到田里耕种,象别的孩子一样下河
摸鱼抓蟹,我渐渐感到快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俩口对我十分疼爱,把我当亲儿
子待,好东西先尽着我吃。家里再穷也让我进学堂读书,庄户人家同样望子成龙,
他们期待我把书念好以後能考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旦夕祸福,老俩口都没有等到这一天。在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双双染上霍乱,一病
数月,骨瘦如柴。后知道活不长,他们便把我叫到炕前,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世真情
告诉了我,我这才如梦初醒,原先已经淡忘了的事一下子又有了记忆。他们又拿出
当年挂在我脖子上的长命锁,这锁上刻有我家的印记,我的根在余杭许家庄,亲爹
便是那村的许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