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夜话-尤凤伟





这是寨主朝思暮想之物。此物不是别的,正是小的留在小夫人腹中的小寨主。万望
寨主息怒。且听我细说分明:寨主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人活七十古来稀,就算寨主
洪福高寿也终有百年之日。百年之后,寨主一生拼死舍命挣下的基业便付之东流,
所蓄金银财宝俱落于两姓旁人之手,我想寨主决不会心甘情愿于此。而寨主一旦得
了小寨主,有了后继之人,一切定将是另一番模样,不仅寨主的祖坟有了香烟,子
子孙孙万代相传,而山寨的基业也得以继承。我敢断定寨主得子山寨将万众欢腾,
从此山寨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小的所言,皆出自真心,皆发自真情,皆出自为寨主
所想,望寨主不记前嫌细思细想,权衡其中利害得失,小的自知寨主非鲁莽短见气
量狭窄之人,适才见寨主退下众人,心中便豁然畅亮。知寨主胸有成竹。有道是宰
相肚里能撑船,而我言寨主的肚里下边撑船上边还放风筝哩……
    “匡老头一直听我说下去,默不作声,脸上的表情忽阴忽晴,瞬间万变。我知
道他被我的蛊惑所打动。我切中了要害。他有我没有,而我有的他没有。他想将世
上所有的好事占全。而这一件就摆在他眼前。那时刻我猜得透他心中所想。而我心
中所想:使尽全身伎俩说服他收留我的馈赠之物。如此便保得小夫人平安,至于我
自己,我料定他是不肯放过的……”
    “他放过你了吗?”
    二爷说:“咱们再喝一盅酒吧。”
    女人又应了。
    放下酒盅二爷接着说下去:“终不出我所料,他在想了许久之后对我说:‘留
小寨主便留不得你!’我说我是死是活倒不要紧,只要寨主百事顺心,我死也合得
上眼。只是不知寨主赐我个咋死法?匡老头哼了声说:先着人剜下你的舌头,叫你
死前先闭上口,省得烦我。我说寨主你可千万别这样的,舌头在我嘴里时,我管得
着它,不叫它胡说八道坏寨主的事,可割下来后我就管不着它了,那时它一旦说出
小寨主的来历我可担待不起呵。匡老头说你的舌头割下来也能说话么?我说千真万
确。匡老头说那我就劈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有多少弯弯绕。我说寨主万万不可如
此待我。匡老头说咋,是不是你给小夫人怀上种我还得谢你不是?!我说谢倒不必
,可我还是为寨主作想。寨主待山上的弟兄们一向大仁大义,这有口皆碑,如今唯
对我如此凶残,弟兄们一定百思不解:一个无过无错小心周到伺候小夫人的小崽何
以遭寨主如此痛恨?一想定会想到我与小夫人有染,想到是我叫小夫人有了身孕。
这样的结果寨主自然会晓得其中的干系。不仅损了寨主的虎威,也坏了小寨主的名
声。可谓后患无穷。匡老头恨恨说:那我就偷偷宰了你。丢进山涧喂狼,来个活不
见人死不见尸。我说其实不然,这瞒得了弟兄们却瞒不得小夫人。匡老头说你害了
小夫人莫非她还会替你说话不成?我说寨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言道一日夫妻百
日恩,况且我又是她孩子的亲爹,总会有些藕断丝连的情份。小的再说句不中听的
话,你老人家年事已高,且不恋床第,如何能叫小夫人心往神驰?夫妻之心离,莫
源于交合之疏。旷日持久,难言有何变故。匡老头再哼一声,道:以你之言我倒该
把你敬养,好吃好喝,专门替我与小夫人周旋床第,你看这样可好?我说好自然是
好。可小的以为寨主未见得有如此阔达的心胸,所以不敢苟求,唯望寨主将小的逐
出山寨,以示惩罚。”
    “他放了你了?”
    “放了。”
    “你再见到小夫人了吗?”
    “没有。匡老头不准我再进后帐,可他又不敢将我关进牢里,他信了我的话,
关了我怕引起山上弟兄们的怀疑。就在他放我下山之前,小夫人差伺候她的新小崽
偷偷送给我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八个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过我明白她的
心意:让我下山时防备匡老头的暗手。那日晚饭后匡老头放我下山了。好大的雪,
漫山皆白。山下布满官兵的营寨。路口俱有官府围山。这条山涧便成了山寨里的人
下山的通道,补充粮食给养皆借助这条通道,而官兵对此一无所知。匡老头指定我
走这条路,其实他不必说,说了倒现出其中的险恶。走到山半腰时天已黑下,雪光
依然很亮。我停下来。脱下身上的棉衣棉裤棉帽,放在涧水中浸泡,直到浸透,再
穿在身上,顿时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开始加速奔跑,一为御寒,二为赶紧逃出
匡老头手掌。当我跑到山涧最狭窄的一处时小夫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埋伏在涧上
的弓箭手们开始了伏击,我听见箭在空中飞过的呼啸声以及落在我身上的‘嘭嘭’
声,湿透了的棉衣阻挡了箭的侵入,但我做出被射中毙命的样子趴在地上。嘭嘭声
在我背后又响了很久,最后停住。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伏击手们向山寨归去
我才爬起身,拔下棉衣上的箭杆,大步奔下山去……”
    “你逃了吗?”
    “可不,逃不成就不会在这儿和你一块喝酒说话了。”
    “后来呢?”
    “后来就实现了自己当寨主的愿望。”
    “那么小夫人……还有小寨主呢?”
    “都死了。”
    “死了?”
    “死了。我离开山寨的第三年,也是冬天,官兵终于攻下了山寨。匡寨主见大
势已去,无力回天,先去后帐将她们母子杀了。然后又将自己结果。”
    “天呐!”
    “我和小夫人的故事就讲完了,后来我又经过了无数女人,也就有了无数个故
事,哪个故事都够讲一夜的。你要愿听,以後我一个一个地讲下去。”
    “……”
        
    “咱们喝酒。”二爷又举起盅。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她觉得头有些晕。这晕,不知是缘于酒,还是二
爷讲的故事。她只是觉得今晚的逃跑计划怕难以实现了。
    二爷很快从刚才讲故事的低沉中恢复过来。他一盅接一盅地喝酒。似乎他的身
体是一个盛酒的器具。借着酒兴,他伸手拍拍女人的肩,说:“故事终是故事,都
是过去了的。小夫人再好,可她已不在人世了。死了的人升了天,活着的人还得一
天一天地过。你也一样呵。”
    女人叫他说得一阵心酸,又升起一股恨。可仔细想想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二爷再拍拍女人的肩,随之又摸了一下女人的面颊,说:“今夜我和你说真格
的吧。你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人,我把你当成小夫人,好好待你,这样可好?”
    女人低头不语。
    二爷说:“凡经我手的女人,到头没一个不恋我的。女人啥样的都有,胖的瘦
的高的矮的,可就没一个象你这么对我心思的。只要你从了我,以後我保证不再沾
别的女人。和你一心一意做长久夫妻,可好?”
    “……”
    “自见了你我才明白,以前我对女人的欲望无止境,恨不能将世上所有女人都
占了,这俱因没有女人能叫我称心如意,我的头一个女人小夫人在我心里站的太高
。后来的没人能和她比肩。而如今我觉得你可以替代小夫人在我心里的位置了。所
以从此以後就不再心猿意马了,其实呢,男人勾引女人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费心思
又费口舌。有了好女人谁还愿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周旋呢。”
    “……”
    “话再退一步,即使你不为我想,也不为你想,只为山下的女人想一想,你便
该应了我。有了你之后,山下的女人便不会被弄到山上来了。她们能平平安安地过
日子。这全是你的功劳。你是一个善心女子。怎会拒绝做这大善大德之事呢?”
    “容我想想……”女人说。说过之后又十分後悔,自己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呢。
    “好,你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来,再干一盅吧。”二爷这么说,却捧起了
酒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这时外面的风小了,夜渐渐安静下来,快三更天了,山里的风总是在这个时候
歇息。
    从遥远的山下传来几声悠长而怆凉的驴叫。随后又是狗叫,这是夜的节奏。诱
人入睡。
    这一夜女人喝了不少酒。此时渐有醉意,她本是有些酒量的,可毕竟空腹数日
,又几夜未眠,自然难以吃消,她觉得全身轻飘飘的,象要升到空中,不知不觉合
上了眼皮。
    再睁开眼,屋里还亮着灯,她看见二爷又象前两夜那样脱光了衣裳,赤条条站
在她面前,白亮亮的一条,这次她竟然看见他胯下那长长的物件,她感到羞愧难当
,她脑袋里头一个念头是回避,她要站起身,却站不起,身子近于麻木,一点儿也
不听使。后来她想再合上眼,可同样办不到,只能久久看着二爷的光身子。
    “天呐。”她喊,却喊不出声。
    这瞬间她感到死神将至。
    二爷见她久久看她,脸上露出笑意,他向她走近些,俯下身,说:“到床上睡
吧,好么?”
    她想回答不,却张不开嘴唇。
    二爷又说:“你在椅子上坐了三天三夜,怎受得了?答应我,上床吧。”
    她盯着二爷那物件,她看到一种异乎寻常的锐气。
    “不应声就这样啦,”二爷再往前探身。“……”
    于是,二爷伸出双臂将她从椅子上托起,向床上走去,女人仍然动弹不得,听
任二爷摆布。
    这当儿女人的面前突然幻出二爷将小夫人抱上床去的景象。这景象让她颤栗。
    二爷将女人放到床上,给她脱了鞋。站在床边默默地盯着她。
    “我对你说,我恋着你哩。”
    二爷说,又伸手动动胯下那物件,“它也同样。”
    “……”
    二爷闭口了,他上了床,躺在女人身边。起初,他平躺着,目光向上,很安静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也开始加剧。
    二爷把身子侧向女人,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人耸起的胸上,抚弄了几下,手便
从胸慢慢下滑,通过腹部,最后停在两腿之间,不动了。
    “天呐,”女人欲叫无声。
    二爷倏地坐起,说:“脱了衣裳,好么?”
    “……”
    “不说话就算应允了,”二爷似乎已征得女人的同意。动手为女人脱衣。他做
得很熟练,一会儿工夫便脱光了,女人赤条条摆在他的面前。
    二爷轻轻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很闷。是从他心的最底层发出。
    之后,他再次将手放在女人的胸上,抚弄抚弄,然后往下滑到两腿之间停住。
    “给我当压寨夫人,可好?”他问。按按女人那个位置。
    “……”
    “不应声就这样啦?”
    二爷便将身子向女人压过去。
    “我的天呐!”女人觉得这遭真的要死,死神正站在床下,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时,奇怪的是她眼前又跳跃着小夫人的形态,不是在匡老头那座山寨的后帐
里。在山上,在她精心用湿衣裳遮起的“帐篷”里。而且她看到小夫人甜甜的笑听
到她甜甜的声。
    大山依然寂静。

                              <全文完>

【注释】
①小崽:小匪。
②瓢把子:匪首。
③小德张:清朝最后一个大太监,原名张德兰,晚年居家天津。  
④出阁:出嫁。


【作者简介】尤凤伟,男,1943年生,山东牟平县人。现为青岛市专业作家。
已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月亮知道我的心》、《爱情从这里开始》、《尤凤伟中短篇
小说选》等。



创作谈
                             关于《石门夜话》
                                
                                 尤凤伟

                    原载《小说月报》1993年第1期     

    《石门夜话》是一篇好读的作品,可一口气读到底。但也有些怪里怪气。读者
看完或许会发出质询:这个小说是怎么一种写法呵?一个地点,两个人物,三个夜
晚,没完没了地絮叨,茄子搅葫芦,葫芦搅茄子,耗尽了油灯,磨破了嘴皮,末了
只为“睡”一个女人……
    也许不错,这篇作品确实写的是一个强盗(以其自己限定的方式)“睡”一个
女人的故事。但也不完全,除此还有若干枝蔓,如二爷少年被拐的故事;二爷认亲
的故事;二爷与小夫人的故事等等。当然贯穿始终的还是二爷睡女人的故事。如此
看来这作品就有点“那个”啦。
    这篇小说是我另一个中篇小说《金龟》(《收获》92、4)中的一个章节,
那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是二爷,是一个叫驹子的无业游民,这个章节在其中显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