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怎么了?
怎么觉得每个人脸上的笑都是对她的嘲笑?怎么觉得每个人投来的看似关心的目光都像是讥讽?怎么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在说她大惊小怪?怎么每个人都好像对她的惊慌失措而幸灾乐祸?
灾?祸?
心底蓦地冒出这个恐怖的感觉,如一把尖刀挑破了脓疮,里面的一切腌臜都滚了出来。
“啊——”
她遽然发出一声狂叫,惊得众人齐齐看向她。
“我儿子……我儿子不见了……”
其实大家真未觉得这是件怎样大不了的事,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贪玩是很正常的,外面如此热闹,身边又没个同龄的伙伴,怎么能指望他老实的待在屋里?况且小公子平日里就喜欢到处乱跑……
却是被她的模样吓住了,也顿没有了玩耍的心思,或是收拾残局,或是安慰她,或是组织人出去寻找。
正月里,除了必要事宜,对下人们也放松了看管,可此时要想聚起人来也不难,因为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赌博,虽万分不情愿,但也都纷纷提上灯笼四处寻了。
可也怪了,程府院内已是灯火通明,再加上众人的灯笼火把,即便不说把这院子内外照得是亮如白昼,可也连犄角旮旯一并看得清楚,却单单不见小公子。又不敢放声呼喊,因为除夕夜里有个说法,对尚未成年的小孩不能呼唤其名字。于是一群人就闷头找,但终于一无所获。
一晚上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被冻伤,却仍坚持不懈。倒不是想表示衷心,只是纳闷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杜觅珍就要报官了,说儿子可能是被江洋大盗绑走了。可程准怀就是个官,只言可能是小孩子淘气,在哪玩累了就睡了,睡醒了自然就出来了。杜觅珍便又哭又闹,终于把程准怀折腾得也没有了耐心,又赶上元旦一大早便要去宫里朝贺,于是怒冲冲的走了。
天明时分,搜寻的人已经把程府里里外外寻了三遍,仍旧无任何消息。
后来,几个人趁乱跑到府外耍的人打着呵欠回来,走过镜月湖边时,一个人说道:“今年真是少见的冷,竟让满池的水一夜之间结了这么厚实的冰……”
另一个便眨巴着冻得泪汪汪的眼望了一下……
这一望不要紧,他使劲揉揉眼睛,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同行的那几个也顺着看过去……
只见一角巴掌大的茜草红的东西贴在堆秀山与湖面相接的太湖石上,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满眼的白茫茫中特别刺目。
几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蹦上冰冻的湖面向着那东西奔去……
湖面虽已结冰,却并不结实,被这几个人不分轻重的踩了几踩,转眼开裂,有人掉了下去,噗通噗通的挣扎,却也有人顺利抵达山脚,先是拽那旗帜,却似是被夹在坚冰中,随后拨开冰层上的浮雪,顿时惊叫起来。
一个人头朝下的趴在冰层以下,四肢摊开,茜草红的袍子静静的披展着,好像一条尾鳍飘散的金鱼。袍子的一角露出冰层搭在太湖石上,旗帜一般,已被冻得如刀般坚硬。
看身形,已知此人是谁。
呆愣半晌,急找人通报,又喊了人凿破冰层将人抬出来。
果真是程仓鹏,身子已然冰冷僵硬,几个捞他起来的人试图将他的姿势摆得好看些,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这工夫,各院都听闻这一噩耗,纷纷赶来。
璧翠厅因为距离馨园较远,杜觅珍倒是晚了许久才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哭喊连声,也不顾身边人的扶持,连滚带爬的跑到岸边抱起儿子。
程仓鹏像是睡着一般,双目微合,只额角一个洞,黑红黑红的,却没有往外冒血。
杜觅珍呆呆的看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远远近近的鞭炮次第响起,炸开一个欢庆的元旦晨曦。
杜觅珍哭声长长短短的穿插于鞭炮连绵中,却被炮声撕扯得更加破碎。
程府的彩灯红绸眨眼换做素白,过年的一应器具亦纷纷撤下取而代之以青瓷竹器,每个人的都哭丧着脸。这绝不是为了讨好主子故意为之,关键是小公子又活泼又懂事,虽然调皮,却对下人极好,杜觅珍若是要惩罚下人,只要他见了,就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程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的,可是谁承想好端端的一个除夕,他竟爬到了堆秀山上,结果跌下来……思及平日的种种可爱,几个丫头小子终忍不住哭出声来。
程准怀回到家中便大发雷霆,立即让人封了那堆秀山,接下来又要撤了这满眼的肃杀之气。
杜觅珍死活不让,非要全府上下为儿子披麻戴孝。
程准怀一把推开她:“平日里屡次告诫他不要上堆秀山,偏不听,你也纵着他!他一个小孩子,你却要全府上下披麻戴孝,岂不是让他在那边也不得安生?你这是为他好?”
“若是换了程仓翼换了程雪嫣,你还会这么做吗?他们是你的亲生子,仓鹏就不是?你就是偏心,你心里只有个初倩柔,干脆就让我们娘俩一同去了吧……”
杜觅珍抓着程准怀的官服又哭又号,还拼命把头往他胸口撞。
众人忙拉开。
程准怀面色冰冷,唇角发颤。
“为什么该死的不去死?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儿子?是他们杀死了他,我要为我儿子报仇——”
她张牙舞爪的要往外冲,程准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便死命抓挠,程准怀的脸上顿时现出几道血痕,官服也被划开了几道口子。
众人拼命救护,可是杜觅珍就像头发了疯的狮子,似要与程准怀同归于尽。
“仓鹏在哪?”
程雪嫣突然出现在芙蓉堂门口,脸色煞白。
碧彤紧接着赶上来,急忙扶住她。
嫣然阁是最后得知这一消息的。
程雪嫣不敢相信……怎么会?昨儿看他还好好的,还给自己送压岁果子,怎么转眼间……
这一声惊了屋里撕扯的人。
杜觅珍的眼珠滞滞的转向这边,呆愣片刻,突然冲上来,死死卡住她的脖子:“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儿子的!该死的人是你,却偏偏让我们仓鹏抵命。你早该死了!你去死,你死了他就活过来了……”
众人如何也拉扯不开,只眼见得程雪嫣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突然,杜觅珍向后一退,整个人顿时悬空紧接着仰面摔倒在地。
是程仓翼,正怒冲冲的护住妹妹。
曲乐瑶急忙扶住她:“雪嫣……”
程雪嫣好半天才悠悠醒来。
“快送雪嫣回去,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通知嫣然阁吗?”
碧彤并一个小丫头扶着程雪嫣就要往回走,她却竭力挣扎:“不行,我要看看仓鹏,他在哪?”
“啪!”
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
待金星散去,方见杜影姿扭曲着脸在叫骂:“都是你这个灾星,自打你回来程府就没一件好事。自己好死不死,还连累别人!仓鹏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再不滚出程府,保不准我们一个个都要被你这丢人现眼的贱货害死!你若死了,大家都干净!你还站在这干什么?是想让我们仓鹏不得安生还是想继续害人?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去死……”
杜影姿骂到兴起,捉住她就往柱子上撞,碧彤和小丫头哪拦挡得住?惊呼连声。
“住手!”
一声怒喝传来,随即一只手拎起杜影姿便把她丢到一边。
竟是顾太尉。
杜影姿大概气急攻心,见了顾太尉竟也毫不示弱,从地上爬起,嘴一撇:“呦,顾太尉怎么来了?程府的家事又不是国事,犯不着顾太尉插手吧?呀,我倒忘了,大姑娘曾经是你的儿媳呢,只是公公这般紧张也不合常理吧,难怪有人说……”
“闭嘴!”
程准怀气冲牛斗的从回廊那边赶来……是碧彤见势不妙,急忙回去报的信。
杜影姿立刻换了副嘴脸,哭泣着奔过去:“姐夫,仓鹏他……”
“滚!”
程准怀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
杜影姿当即打了个哆嗦,差点堆地上。呆愣半晌,方扯出一声嘶号,一路哭喊着远去。
“准怀,这是……”
顾骞刚下轿便见程府房檐下列了一排雪白的灯笼,吓了一跳。早上朝贺时也未发现程准怀有异样,这会怎么……脸上有伤,衣服破碎,气冲牛斗,平日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
到底是谁……
“小儿……昨晚溺水身亡……”
程准怀叹息般的吐出这一句,声音喑哑,说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力气,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顾骞急忙扶住。
随后又赶来几个家丁,又是搀又是扶的安置两位大人到芙蓉堂坐下。
下人正在打扫混乱,程准怀只支着头歪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
顾骞也不好开口。程家死了人,自己家却是在昨夜添了位小公子,小家伙粉粉嫩嫩的,像没毛的小耗子般让人不敢触摸。本想来报喜顺便再进行点“阴谋”,可是现在……这让他怎么开口呢?
196灰飞烟灭
程仓鹏停灵七日后出殡。
其实按照天昊国的规矩,未成年者夭折是不能在家停灵的,应及时送出家门,而且还不能葬入祖坟。因为年少而夭,是对长者不敬,所以一切祭祀均免。
可是杜觅珍不答应,非要按正常的葬礼去办,还做了三天道场。
停灵七日,她便连哭七日,到最后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头发也在朝夕间变得花白。虽然她平日里为人严厉苛刻遭人嫉恨,可是此等伤心也让人动容。
盖棺前最后看死者一眼。
小仓鹏干干净净的躺在素衾中,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锦袍。
程雪嫣头回看到他打扮成男孩模样,虽是闭着眼睛,却也可以想象其日后风流俊逸。
日后……
泪就忍不住滴下来。
“不许把眼泪掉进棺材里,你要让他下辈子也受苦吗?”
杜影姿尖利的嗓门刺破嘤嘤的哭声,尚隔着一个人就想跳过来挠花她的脸。
程雪嫣咬住嘴唇,将编好的十二生肖手链扎成一束放到他手边。
“你曾问姐姐要个带小兔子的手链,因为你就是属兔的。姐姐懒,一直没有动手,是姐姐不好。现在姐姐每个生肖都编了条送你,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总是在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总以为还有时间去实现心愿,可是当意外突然砸到眼前时,才发现上天根本就没有给你机会……不,是你根本就没有抓住机会,悔之晚矣,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要屡屡错过?
颤抖的指抚上那圆圆的脸蛋。
脸蛋上涂了胭脂,很红润,却是冰凉的……
身后有人猛的一推,好在汤凡柔在身边扶住她,没有跌倒。但见程雪瑶一脸怒色,伸手将那束手链提起丢出棺外:“要你献殷勤?若不是你,我弟弟也不能死。做法事的人都说了,程家这一年必要死一个人。原本就应是你的,可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这倒好,连累我弟弟替你去死,你现在满足了?亏我弟弟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忍心害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弟弟一死程府的财产就是你们这一房的?你休想!”
“雪瑶,仓鹏出了事……我们谁都很难过,你就不要再这样……”汤凡柔开口相劝。
“呸!”程雪瑶迎面就啐了她一口:“你会难过?你巴不得他早点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咒我弟弟赶快死,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色……”
“平日里也不见你对仓鹏如何上心,这会却怪这个怪那个,若是真对弟弟好,就让他早点入土为安,怎么倒当着他的面要吵?”程雪曼见母亲被为难,又看不惯程雪瑶在这种时候仍旧要恶语相向,忍不住出言相顶。
“啪!”
程雪曼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耳光。
程雪瑶的声音随即削得尖利如锥子:“真看出来了,你们以为仓鹏一死我们这一房就要倒了?你们就想乘机把我们踩在脚下?做梦!我告诉你们,仓鹏的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你们会有报应的!就算没有报应,我也要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给我弟弟偿命……”
“住口!越来越放肆!”
未及程仓翼上前,程准怀已是劈手给了她一巴掌。
程雪瑶捂着脸瞅着父亲,目光惊讶且仇恨,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挨打,管那人是谁,立即跳起哭叫:“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偏心,你只喜欢他们两个,你打死我好了,让我和弟弟一同去了,也省得碍你们的眼……”
她企图请母亲赞助,怎奈杜觅珍如同傻子般只盯着棺材,身边的混乱仿佛与她无关。
是的,母亲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弟弟,若是上天让母亲必须失去一个亲人,恐怕母亲会选择让她躺在这副冷冰冰的棺材里。
却原来,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从来没有……
她紧咬嘴唇,泪光满眼,一点点的往后退,退……终于反身冲出了门。
杜觅珍捡起地上那束手链,颤颤的放在儿子身边,又爱抚的摸着他的脸。
一时间,人人都止不住哭声。
透过泪光,程雪嫣惊异的发现那原本光滑细腻保养极好的手竟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裂甚至有几点不规则的褐色斑点。
丧子之痛,竟让一个可呼风唤雨的女人顷刻间老去。
此刻,平日的凌厉苛刻仿佛随着在唇边抖动的发丝灰飞烟灭……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母亲……
“隆……隆……”
紫檀色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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