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此刻,平日的凌厉苛刻仿佛随着在唇边抖动的发丝灰飞烟灭……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母亲……
“隆……隆……”
紫檀色的棺盖缓缓推动,终掩去了那张童稚的脸。
杜觅珍不知所以的看着那棺盖,试图推开,可是用了半天力不能撼动分毫。
她急了,对着棺材又踢又踹,口里哇哇的不知在吼什么。
众人含泪拉住她。
小小的棺材被抬起,慢慢向门口移去。
她挣脱众人,跳着脚攀住棺材,又去捶打抬棺材的人。
有人要去制止,程准怀却默默拦住。
于是人们眼睁睁的看着棺材时走时停的在雪地里移动,旁边跟着一个又蹦又叫的穿藏蓝衣裙的女人,渐行渐远,终消失在零星飞舞的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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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程府的小公子到底葬在了哪里,只听说杜觅珍那日傍晚时分才回来,浑身湿淋淋的,头发打成绺的搭在脸上,鞋只剩下一只……
身边无人跟随,府里的丫头们也被这副模样惊住,一任她一步一顿的往藏珍轩走去。
后来又听说,杜觅珍经常天刚亮就离开程府,天黑前回来,来去一人。幼翠初时要跟着,却是被她打了回来。她也不说话,即便在府里的时候也只待在藏珍轩里,对着灯影发呆。
没有夫人管家,府里的人便有些散漫。
程准怀请了太医为其诊治,却均说需加时日,重在调养。
于是在正月十五这天的早上,程府的管家将钥匙送去了柔风轩。
汤凡柔百般推辞,终抵不住众人的恳求,答应在夫人尚“神志不清”的这段日子里暂代管理。
柔风轩突然变得很热闹,无论何时路过都能见到正房里挤着满满登登的人。
这事的确是应该庆贺。
于情于理,程雪嫣也准备去庆贺一番,却是几次前往都不得入。
相比于柔风轩的门庭若市,藏珍轩便是门可罗雀了,不禁令人慨叹世事无常。
程仓鹏尸骨未寒,在这个时空,夭折的孩子是不被认可的,到最后能记得他的人怕也只有自己的母亲了。
程雪嫣看着愈发显得陈旧的藏珍轩,听着里面的鸦雀无声,叹了口气。本想进去探望,终顾忌里面那人往日的凌厉,收回了脚。
雪直至今日方停,藏珍轩门前只有她留下的一串深深脚印。
主仆二人只盯着各自脚下,每一步都发出窸窣的咯吱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馨园。
程雪嫣还记得除夕那夜闹着要去馨园看梅,如今来到此,却已无了当时的心境。
程准怀不愧是爱花之人,这片梅花虽没有单独建园,却是品种齐全,有像小珍珠粒的黄金梅,也有白不逊雪的小玉蝶,有娇美无双的绿枝宫粉,也有富丽堂皇的骨红照水,有艳压桃李的曹王黄香,也淡雅孤绝的台阁绿萼,更有一花三果的极其罕见的品字梅……朵朵娇艳,各展风姿,风携雪落,香飘如烟,端的是一副如仙美景,却只换得一声叹息。
程雪嫣轻轻吹落那朵台阁绿萼上压着的一点清雪。
轻薄淡绿的花瓣如纱微颤,似一个轻灵的小仙子,舞动幽香。碎雪飘零间,殷红如雪的望月亭傲然立于堆秀山上。
程雪嫣对着它出了会神,便裹了裹银鼠长披风向堆秀山走去。
堆秀山下有家丁把守,虽穿得厚实,却仍不住的颠着脚取暖。
见了她,忙躬腰行礼。
她也不回应,就要上山。
家丁忙拦住,极言老爷已命他们在此把守,任何人不得违抗。
“这园子里除了你们两个和我、碧彤,还有其他人吗?”
其中一个嘟囔:“大冷的天,连鬼的影子都没一个……”
“那你们怕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不说话。
程雪嫣回头看了看碧彤,碧彤会意的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今儿十五,二位大哥稍后换了班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二人犹豫一番,先后接了银子。
碧彤小嘴特甜,立刻大哥长大哥短的道谢。
那两个粗使下人,平日哪见得几个笑脸,再加上碧彤本就长得颇为可人,这会又对他们分外热情,不禁立即眉开眼笑,围着碧彤开始献媚讨好。
程雪嫣便一个人上了堆秀山。
铺了雪的太湖石很滑,程雪嫣几次险些跌倒,不过好在假山并不高,只一会工夫便到了山顶。
山顶风劲,冷冷的刮过面颊,吹得泪水迷蒙,眼前的白茫茫似是蒙了一层雾,却也有几线红镶嵌其中,只不过不是属于程府的。
清冷的空气似是冻住了人的思维,却又牵系着她回到了那个七夕之夜。
197楠木念珠
……“姐姐什么时候把十二生肖都编来送我才是疼仓鹏的样子……”
……“姐姐的小蜘蛛飞了,仓鹏再送姐姐一只。姐姐若是怕就不要看,只让碧彤明早看看网结得是否圆正就好……”
泪珠就这样轻易的掉了出来,却被风衔了去。
亭中的石凳铺着层风吹来的清雪,却又有一阵风将其扫落,然后再铺上一层。就像眼中的泪,涌上来,掉下去,再涌上来……
她便盯着那忽隐忽现的青石长凳发呆。
忽然,一线风卷入亭子,打着呼哨钻进长凳的拐角处,使劲挤了挤,将里面的积雪扫净。
她眨眨眼……那是什么?
踮着冻得毫无知觉的脚移过去……
一串琥珀色的珠子静静的躺在那里,每颗珠子都圆润光滑,其上还隐着水波样的圆痕,是金丝楠木特有的纹理。
这样的佛珠……她只在一个人的腕上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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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大姑娘来了。”
盼儿撩起绣着素馨花的秋香色软帘,柔白的脸上挂着简单的笑,引着程雪嫣进了门。
时值晚膳刚毕,柔风轩迎来一日中少有的安宁时刻,汤凡柔盘腿端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没有血色的薄唇轻动,似在念诵经文。
程雪嫣注意到她的指间正捻着一串金丝楠木念珠。
烛光中,颗颗珠子均圆润光滑……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攥紧了那串已浸入了她的体温的念珠。
听得动静,汤凡柔忙从床上下来,亲热的拉着她的手:“我听盼儿说你今天来了几次,却都没有进门。也是,我这一天忙得都要喘不过来气了。你就是不来,一会我也要去你那。我才发现,库房里竟有一盒血燕燕窝。燕窝本就滋补,这血燕更为难得。你身子一向不好,又是病体初愈,瞧这脸色……”
仔细的看了看她,目光中满是痛爱:“正好你来了,把这燕窝带了去,是拿冰糖炖还是用蜂蜜浇,都是滋补养颜的,你……”
见她半晌不语,目光发痴,汤凡柔方觉有什么不对。
轻轻放开手……
“当……”
有一样东西从两只分开的手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弯腰拾起,却是一串金丝楠木念珠。
目光移至程雪嫣脸上时,却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有警戒,有猜疑……
她笑了笑,可是这笑容在程雪嫣眼中却失了往日的亲切,虽然她想极力亲切,却是牵强了许多。
“大姑娘这是……”
她一直称自己雪嫣的,现在却改作“大姑娘”……
程雪嫣不语,只定定的看着她。
汤凡柔笑着捻着这串念珠上的珠子,又将它挂在原本执有一串念珠的手上,来回翻看,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串是哪串了。
“糟了,竟然分不开了,可要怎么还给大姑娘呢?”她惊道。
“这本就都是你的,还用分吗?”
话语轻轻,可是这个“都”字却咬得极重。
汤凡柔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眸中敛去柔光,却仍显亲切:“大姑娘今日是有备而来?可是所为何事我却是不清楚了……”
这工夫,盼儿沏了茶进来,仿似没有注意到二人间的剑拔弩张,低着头又出去了。
“杏仁茶宽心去火,大姑娘不妨坐下喝一盅,也好暖暖身子。”
程雪嫣也不推辞,坐在丝绵垫的玫瑰椅上端起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茶碗。
杏仁茶入口微苦,回味却极清香,且热热的,的确有暖身功效。
汤凡柔放下茶碗,只拈着手上的两串珠子:“果真一模一样,弄得我都不知哪串是仓鹏的了……”
感觉到程雪嫣的目光利剑一般射来,她却没有抬头,仍旧摩挲着念珠,脸上的笑容是毫不掺假的慈爱:“如果只能选一串,我应该选哪个?”
程雪嫣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一串是跟了我好久的,一串是新得的,却是一样的贵重一样的可以保人平安,你说,我该选哪个?”
汤凡柔抬眼看她,目光竟有些悲怆。
“如果你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刚刚出生,可是上天必须要带走其中一个,你会舍了哪个?”
程雪嫣隐约觉出她有隐衷,却一时捉摸不透。
“是不是很难取舍?”她笑了,一滴泪含在眼角:“如果他们是你的弟弟呢?一个是仓鹏,一个是没有见过面却也在这世上存在过的孩子……哪一个的死会让你更加心痛?你不用答,我知道,一定是仓鹏,他那么可爱,与你是那么亲厚……”
“是你杀了他?”她终于说出了疑问,却也在这一瞬,泪光满眼,模糊了眼前那张笑脸。
“如果说这串念珠是我送他的,你会信吗?”汤凡柔凄凉一笑:“只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你便偏心于他,可是那个只看了这世界一眼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你弟弟吗?只因为他早去了,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而能记得他的……只有他的母亲……”
声音已是哽咽。
“人都说我没福气,也嘲笑我命薄,那个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是我连累了他。如果我不是程府的二夫人,如果我没有和另一个人同时怀上了孩子,如果不是初夫人去世得早……他现在也有八岁了,会很开心很健康的活着。或许没有锦衣玉食,不过只要他活着……活着就好……”
程雪嫣不是没有听碧彤讲过程府的这段旧事,似乎在这样的宅院里永远存在着看不见血腥的厮杀。她也猜测过,依杜觅珍的个性,定是要不择手段的打败对手,当然,汤凡柔也不会是善类,只不过最后仍成了输家。不,她不是最后的输家……
“你知道吗?每当看到仓鹏,我都会在他身上寻找那孩子的影子,我有时还会迷迷糊糊的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他真幸福,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八年,八年啊!”
她抓住椅背的手在颤抖:“雪嫣,如果有人害了你你却还要对她笑,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所以你杀了他?”程雪嫣看着她那张忍着泪却仍旧笑微微的脸,突然生出一丝恐怖。
“雪嫣,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还说过‘老天一定不会忍心让二娘受苦的’……看着她那么痛苦的样子,我既高兴又难过,不过她仍旧是幸福的,她能痛快的哭,而我,连泪都掉不出来了……仇恨真不是好东西,即便它消失了,也无法让人快乐起来……”
她看着手中的两串念珠,将一串放到紫檀高几上,人却坐回到床上,捻着光滑圆润的珠子,闭上眼睛念起经来。
自始至终,对于提问她都不置可否,使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令人生疑。当然,仅凭遗落在望月亭的念珠也证明不了什么,不过难免要借此生出颇多猜测。平心而论,她不希望甚至害怕汤凡柔是杀害小仓鹏的凶手。在她心中,汤凡柔是温柔善良能够忍辱负重的女人,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若是这样的人也怀着蛇蝎之心,她不知道在偌大的程府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今后要如何看待那一张张笑得如此真切的脸,要如何避免成为下一个莫名死去的人。可如果不是她,小仓鹏又为什么会在除夕之夜攀上堆秀山,虽然他平日也很淘气,可难道真的是只为了贪玩?只是汤凡柔若想对他下手,这八年来怕也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等到这一刻?而如果在诸多人中找一个对杜觅珍母子有着深仇大恨的,纵观全府,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可是……
有些问题,似乎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预备答案。
她看着那静置在高几上的金丝楠木念珠,半垂的璎珞在无风的房间中微微抖动。
盼儿送她们出门时,似是欲言又止,她便找了个借口让碧彤先行回嫣然阁,留下盼儿陪她慢慢走。
“大姑娘,你是怀疑夫人害死了小公子?”盼儿倒是比她的主子痛快多了,可是接下来却又打起了太极:“奴婢不知大姑娘何以对此事如此上心,若是真的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妨从八年前那件事开始查起,亦或者现在去后厨看看每日里给夫人炖的补品中是不是多了一味不该有的麝香?”
盼儿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也丝毫不觉语气有何不敬,只微微向程雪嫣屈了屈膝,转身回去,将程雪嫣一个人丢在雪地里。
心底似是有什么忽的明朗起来,却被灌入胸口的风再次扑灭。
夜寒彻骨,却让人不得半分清醒。
程雪嫣呆怔了片刻,方转身往嫣然阁走去。
浮雪已被踩实,镜子一般铺在脚下,即便旁边有树木房屋,仍让人感觉空旷,竟有些辨不清方向。
不觉间,竟走到一幢院落附近。
此院落周围浮雪堆积,连个脚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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