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既然气,手下也便重了些,将针线笸箩狠狠往桌上一放。
“坐下!”
他便乖乖坐下。
“袖子拿上来!”
眼前如云拂过,雪色的宽敞袍袖便平铺案上。
她穿针引线倒是熟练,随后便扯过袍袖缝起来。
缝了两针,忽的停下来,拈了粘着淡色印记的袍袖,缓缓翻转……
“你……怎么不早说?”
急急放了针线,寻了药酒出来,拿绢布蘸了,轻轻擦那两道已经模糊得张牙舞爪的血痕。
血污渐消,却露出极深的伤口,其中一条足有半尺长,翻着新鲜的粉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要不去看大夫吧……”
“无碍。”
他淡淡一句,仿佛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过如他的人一般云淡风轻。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的擦拭,又小心翼翼的包扎,力争不让他痛一分,可是那么深的伤,怎会不痛?
而他真的淡定自若,收了捆得如木乃伊的手臂,看她,眸中两团小小的烛火亦是平静从容。
她避开目光,将桌上的凌乱拾掇在小笸箩里,捧着去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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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清冷的墙壁,望天上新月如镰,云丝邈邈。
她没法淡定,那条臂上,不仅有两道新鲜的伤口,还有几点疤痕,上下排列作半月模样……
……那一年,沸塘江上浊浪滔天,她惦着那在江中浮沉之人,不顾一切的往岸边奔去。恍惚中,飘过一个雪白的身影,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她只拼命挣着往前跑,看也没看那人一眼。那人力道很大,她也毫不示弱,相持不下之际,眼见得浪涛再次拍岸溅起数丈水花,她终于急了,张开口就往那胳膊狠狠咬去……
手上月牙般的伤痕……臂上的齿痕……如今又添了两道……她所给他的,只有伤……
门声轻响。
她急擦了泪,只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好像从空中飘下:“我走了。”
然后那个雪白的人影飘飘的向门口走去。
“等等……”
人影蓦地停住,却没有回头。
等等……等什么?她怎么会……一时语塞,只吐了句:“路上小心。”
他似是点了头,于是漆黑的门扇一开一合,那谪仙般的人便云一样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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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仿佛一直有笛音缭绕,似是那曲《丁香雪》,又似是变了调子,盘桓低旋,一贯的忧伤中仿佛又渗了点什么,却是辨析不清,每每她欲探寻其究竟,便忽的醒来,笛音尽失,只有淡青色的纱幔在窗边轻轻鼓动。
看着看着,便好像被催眠般再次入梦,再次听到笛声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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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似乎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抹丽色,久了,也便被一场又一场的雪淹没了,可是宇文紫辰却是经常连人带影的出现在她面前了,因为……柴禾。
她不止一次的和碧彤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将雪色袍摆塞进绞金锁丝腰带,将宽大袍袖挽起扎紧,然后抡着斧子劈柴。
其实干活嘛,干嘛穿那么衣袂翩跹的?可是偏偏这衣袍一点也碍不到他的事,手起斧落的,不像劈柴,倒似白鹤展翅,只一会工夫便轻而易举的将那些顽劣不堪的木头规范得整整齐齐,然后整衣拂袖,继续他的风姿俊逸。
碧彤看着她说不上是怔忪还是欣赏亦或是矛盾的眼神,故意拉长了声调摇头晃脑:“唉,劈柴都那么帅,迷死人了!”
她故作听不见,耳根却有些发热。
碧彤便又叹:“不知道有多少个女子愿意成为他手下的柴呢……”
她打了个哆嗦。碧彤怎么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唉,这陷入爱河的女子果真是……堕落!
往年冬天,他也是要关照她的取暖问题的。
这具身体本就畏寒,自小产后,更加严重了,于是屋里便不仅要燃炭盆,还接了地龙火墙,更重要的是她要培植在春节开放的牡丹,温室便少不了大量的柴禾。此前,他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过来帮助她打理好一切,即便有时她待在家中,也只是听着院中动静,可只一会便消失了,柴却是码得高高的,整整齐齐的堆在院角。如今……是她留了心吗?见到他的机会多了起来,不过他仍旧是做完事后便默默离开。
有时她也想,府里那么多人,他怎么非要亲自做这种粗活?却是没有答案,碧彤亦似自言自语:“一个堂堂王爷,竟要亲自做这种粗活,为的什么呢?若是那些女子知道了,更要疯狂了,真难为某些人会这么镇定……”
语毕,必然要瞟她一瞟。
这话亦不假。
虽然他来的次数有限,可是那么一个迥然出群的人……
所以每每他在,院外总会多出几个窈窕的身影,多出几双欲语还羞的目光。
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隔壁的江氏,有次竟借找准儿媳的机会堂堂正正的来看美男,随后便是赞不绝口,一个劲的打听他的年纪,家住何处,是否婚配……
知他一向冷冷的,真担心他会一言不发将江氏晾在一边。
结果她白捏了两把汗,也多亏江氏妙语连珠根本没容他多话,到最后喜爱得不行,竟要为自己的远方侄女做媒了,急得碧彤急忙拉了她的准婆婆进屋,附在耳边叭啦叭啦,还不停的瞄她。
她不自在的别开目光,却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也似有所感的转过头来,唇角衔笑。
自初次相遇到现在,她第三次看到他笑。第一次是初遇,月光下,紫香居,他的淡淡一笑足以颠倒众生,第二次是在马车里,他放开了她的手腕,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在明暗交错中是那么凄冷,令人不忍卒视。而现在,他站在冰天雪地中,午后的暖阳溶溶洒在肩上,那笑容清浅含蓄,却是动人心魄,仿佛云泻月华,生生的劈进她心底……
“唉,一个堂堂王爷,好好的王府不待,却天天晚上跑到这来看家护院,他要守的是哪一个呢?”
278今日花开
程雪嫣知道碧彤在说什么。
那还是刚刚搬回到水云居的时候,两个单身女子独居小院自然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她也不是不害怕,于是门上窗上都栓了不少的铃铛,还抬了极粗的木头顶住门,晚上又和碧彤轮班休息。当然,这也不能让人放心,梦里被风拂铜铃惊醒的事时有发生,久了,难免心神恍惚,身体虚弱。
有天晚上,她好容易入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爷,绕了小人狗命,我再也不敢了!”
急忙冲出去时,却看到碧彤镇定的站在门口,目光望着小巷深处,轻轻道:“是王爷……”
“真快……”耳边又传来碧彤的感叹:“如果我是他,一定要用最慢的速度劈到日落西山,不,劈一辈子!”
见她无动于衷,便又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纵然他是王爷,奴婢也不得不出去教导教导他了!”
于是捋胳膊挽袖子……端了一盅茶水送出去。
到了外面,自然换做一副谦卑之态。
宇文紫辰虽是王爷,虽是为人冷淡,却从未有居高临下之态,只是面对这样一个风姿鹤韵之人旁人难免自惭形秽。碧彤自打他经常来此,也试探着开他玩笑。他虽无表情,倒也不恼,就连江氏有时因为这么个谪仙样的人物空降到平民小院而对他分外好奇然后旁敲侧击的询问他的心意,他亦无愠色,偶尔还会露一露他那颠倒门外若干女子的笑。
这块玉愈发温润起来,只是她……
无限心绪涌上来,纷乱交织,她也懒得理,反正过一会自然会散的。
不高的院墙上,几个簪珠点翠的脑袋在攒动,也不知是那个女子特别大胆,丢了个物件进来,恰好打在他袍摆上,又落在他脚边。
他自然是看到了,身子却纹丝不动。倒是碧彤,打翠织罗裙底探出穿着绣花暖鞋的脚,将那织锦绣鸳鸯的荷包狠狠踩在脚下。
如若单身女子的家中总是出现男人,势必要引人遐思,她却是没有招来一点祸端,自是因为他那等人物是与生俱来的一身浩气,让人无法非议,也顺便让她沾了光。况且雨儿也跟他额外亲近,大家会想,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即便是进行勾引亦是不会得逞的。
碧彤一个劲递眼色让她出去“捍卫领土”,可是……她算什么呢?
对于他的存在,他的呵护,她一方面沾沾自喜,一方面忧心忡忡。不敢想……他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她是什么?却又不能退……他冰心玉壶,她无以为报。她曾想为他寻觅一个极为优秀的女子,可是自己识人不多,况且凡所能想到的竟无一配得上他,而自己何德何能得了他的十二年守候?
他会坚持到几时?她要误他到几时?
窄窄的花格长窗,隔开两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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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靖九年腊月二十五,天降大雪。
一大清早,碧彤费力推开门,惊叫:“姑娘,你看,竟然下了一尺厚的雪!”
程雪嫣仍是有赖床的毛病,面冲墙闭着眼睛咕哝道:“你去花室看看有没有雪漏进去?”
话音刚落,人又睡了去过,可只一会,就听碧彤大呼小叫的跑进来:“姑娘,姑娘,那朵七色牡丹开了!”
程雪嫣呼的从床上坐起,随手抓了银青袄儿奔出了门。
裹着厚棉帘的门一经推开,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顿令人神清气爽。
只见各色牡丹随着卷着雪花的冷风的灌入轻轻摇摆,其中一朵半开的花苞在摇摆中又绽出一红一紫两片花瓣。
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彩虹般旖旎炫目,摇摆间又似带出柔光缕缕,极尽仙姿。
它微低着头,似是不好意思向周围展示自己惊人的美艳,却仍在无声无息中,伸展娇颜,吐露芬芳。
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它的羞涩。
“姑娘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碧彤有些激动。
那七色牡丹似也心有所感,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给这花取个什么名才好?”
她的指尖轻抚如绸花瓣。
“就叫……大富大贵吧!”碧彤张口就来。
纤指一滞……如此充满灵气的花怎么好扣上这么俗气的名字?
碧彤振振有词:“大俗即大雅。牡丹是花中之王,是富贵的象征,人们如此喜爱也是想讨个吉利讨个彩头。而如今姑娘培育出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七色牡丹,岂不是富贵中的富贵?姑娘昨儿还说如果这七色牡丹成功了,下次就争取培育九色的,依奴婢看,到时就叫‘富贵满门’吧……”
见程雪嫣脸色阴晴不定,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奴婢是同姑娘玩笑的,这花既是姑娘的心血,名儿自然要姑娘来取,若不然……”
“娘……”雨儿穿着小花袄扑进花室:“白叔叔来了……”
因为宇文紫辰总是一袭雪色长袍,雨儿此前曾唤他白雪叔叔,弄得程雪嫣一脑门黑线,纠正多次,固执的小家伙才肯去掉一个字。
碧彤扑哧一笑:“这还未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唉,这一大清早的,富贵花开了,喜鹊也叫了,人也……”
未及说完,人便急忙逃出程雪嫣的魔掌。
到外面又是一阵惊叫:“姑娘快看,小桃也开了呢。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小桃是桃花的一个品种,花期是腊月。程雪嫣三年前移了一株过来,想不到今日才开放。
单薄的淡粉花瓣捧着一抔雪,端的是晶莹剔透,娇艳无双。虽只开了几朵,但欲显精贵。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她轻叹一声,回头却见宇文紫辰立于屋前。一袭及地雪色鹤氅几乎要融进这冰天雪地,更显得他眉目雅逸,骨俊神清。
这样的他向自己走来……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仿佛失了呼吸。
他伸出手……紧了紧她身上的袄,忽然笑了。
她循着看过去,方发现紧急间竟系错了纽襻,顿时耳根发烫。
“快进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她慌乱的点头,急急奔屋里而去。进了门方醒悟过来,他等我……他等我干什么?
碧彤则早早的准备了洗脸水,一副欲笑不笑的表情让人有种抓她过来狂扁的冲动。
碧彤又打开柜门,口里自言自语:“嫣红镶边鹅黄撒花绸面对襟褙子太艳了,你一定不喜欢,可是这漫天白雪的倒要穿得艳才显得出挑。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又有点素,不过看起来倒很清爽。素白缎子的长衫可是和门外那人很配哦……王爷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奴婢去叫他进来,莫把人冻坏了……”
程雪嫣瞪了她一眼,随手拣了浅雾紫撒花风毛窄银袄套在身上。
临出门却听碧彤拉长了声调:“唉,奴婢手笨眼拙,还是姑娘知晓王爷心意,王爷最喜欢紫色了呢……”
“娘,娘,我也要去……”
碧彤急忙拉住雨儿:“小祖宗,你去干什么?”
“我要出去玩……”
“一会吃了饭我带你出去……”
“我不跟你出去,你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婆婆……”
程雪嫣大笑。
碧彤气得脸通红:“好啊,你们娘俩合起伙来欺负我……”
“你也可以叫江叔叔过来帮你啊……碧彤,你什么时候过门,我娘急着抱孙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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