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在观音阁内,她刚跪下,突然看到莲花座下堆着不少纸扎人,长约半尺,个个白面红唇,黑眉圆眼,红衣绿裤,煞是骇人。
她当即惊得跌坐在蒲团上。
这工夫,一个女人跪在一旁拜了拜,然后拿了一个纸人,小心翼翼的放进宽大的袖子,转身离开。
“她……她……”
她指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碧彤叹口气,姑娘真是失忆了,竟不记得自己也曾经拿过这样一个纸人,就在去年,还是顾夫人领着来的。
她扶起姑娘,向着门外走去。
姑娘还惦记着刚刚的事,她正要解释,却见两个人向观音阁走来。定睛一看,急忙拉上姑娘要躲起来。可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藏身之处,而抬头正看见观音像旁的垂地帐幔……
一个一身土红色粗布衣裙的女人跪在蒲团上,看起来异常虔诚,头也不抬,只是口中念念有词,深深叩拜,一条缠头的蓝色三角巾子穿过帘幔狭窄的缝隙落入程雪嫣眼中。
这人是谁?碧彤为什么要拉着自己藏起来?不过看样子她并非如眼中所见的只是一个村妇,她旁边立着一个粗布衣裤打扮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应该是她的丫鬟……
那女人抬起脸……
程雪嫣不禁想笑,既然准备乔装打扮就应弄得像那么回事,不仅摆了个丫鬟泄露了天机,还有这张脸……典型的养尊处优的成果。面如银盘,双颊丰腴。眉毛细长,看得出还精心描画过了。眼微细,上眼皮稍显厚重。鼻子说不上是否好看,却足够高挺。唇也点了胭脂,刻意将唇收得很小。下巴微圆,收颔间现有双下颌。
且不论美丑,这却是一张标准的旺夫旺家的脸。再看那个丫鬟,虽是粗衣布裤肃立一旁,脸上却很自然的显示着一种优于普通人的得意。
这女人的身份一定不一般,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心事需要求佛呢?
只见那女人再三拜过后,从那堆纸人中拣了个,应是不满意,放下,然后又选了一个,再放下……
程雪嫣注意到她所选的都是头顶扎一根朝天小辫的纸人……她有点明白了。
好容易等到那女人袖了满意的纸人离开,她才从帘幔后面移出来,开口便问:“她是谁?”
碧彤的目光很有些幽怨:“顾府的大|奶奶……秦曼荷。”
程雪嫣【炫】恍【书】然【网】大悟。
怪不得碧彤要拉她躲起来,曾经的妯娌意外相见,的确尴尬,而对于她而言,还有点……危险!
碧彤……你真是我的福星!
“那纸人……是求子的吧?”
她指着莲花座下一堆面无表情的恐怖纸人,却突生敬畏之心,赶紧收回了手指。
碧彤点头,神色里掺着一丝无奈:“回家后放在褥子底下,如果晚上做梦梦到了男孩,说明求子必成!”
看来顾府的大|奶奶秦曼荷最不如意的事就是无子啊。她摇头叹息,在这个时空,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孩子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可是……
“为什么她没有……”
的确,同样无子,为什么秦曼荷还好端端的待在顾府?
“她生了个女儿,”碧彤很清楚主子想问什么:“已经八岁了。却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程雪嫣苦笑,孩子……弄璋之喜,弄瓦之乐,璋瓦之分,喜乐之别,天地之差。女人的悲剧,竟然是在一开始就被注定了。
再看那堆纸人,梳朝天小辫的男娃娃和梳双髻的女娃娃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黑黑的圆眼都在死死盯着她,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利叫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踉跄的逃出观音阁,靠着一旁的大树,好半天才喘匀气。
碧彤担心的扶着她,又看看天空:“姑娘,你看……”
一弯淡月静静挂在院门口的柳树上,好像小姑娘带在头上的发卡。
月上柳梢头……
不知为什么,突然没有了欣喜之感。
二人一路无话,向着庙外走去。
程雪嫣仍然有所留意,却没有看见凌肃,正怀疑间,脚已迈出庙门,这时,她感到碧彤扶着自己的手似乎刻意用了点力。她受到暗示般抬起头,却见到一人……身材修长,着一身淡色长袍,无任何装饰,却更显清雅。他正看向这边,即便是距离尚算遥远,却仍能感到那深邃的目光裹挟着清高与不羁,却又带着笑意……
心猛的一跳,所有的不快瞬间灰飞烟灭,就包括这山这庙身边这些人仿佛都一下子不见了,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如此的相遇究竟是谁的安排……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在……
不过也只是眨眼之际,一切又回到现实中来。
她的灵魂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却怎么会如此慌乱?
一时语塞,倒是凌肃,微施一礼,举止是不需修饰的优雅。虽然他出身书香世家,却世代清贫,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世家子弟的贵气,以至于一身素朴的他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碧彤示意她快走,她也便任由她引着自己向山上走去。凌肃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始终和她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她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山上走,后来才发现这山上的景致极是秀美。
虽无参天古木,但茂林修竹随处可见,其中杂以各种叫不出名的小花,如月下明珠一般晃动着幽幽的光。风过处,清香如丝幽眇。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适合幽会的地方。
她回头偷望了眼凌肃。
那家伙看似悠闲的在观赏美景,渐浓的夜色却掩不去他出尘的风姿。他不时的停住脚步,似是挑选般摘下一朵小花。
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是打算送给我吗?
心思一乱,脚步也跟着乱起来,竟被台阶绊住,整个人跌坐在地。
“姑娘……”
碧彤惊慌失措。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而易举的扶起了她。
转头,却是他……
脸飞火云,她目光盈盈的看向他,正对上他一双深眸……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可是……
他那是什么眼神?
按理讲应是满怀惊艳,亦惊亦喜,深情款款,然后距离越来越近,然后闭上眼睛……
可他……
神色忽僵,瞳孔猛的一缩,然后如捕到猎物却又发觉自己看走了眼的老鹰般上下打量着她,鼻翼亦似微微抽动……
脉脉温情霎时被莫名其妙的风吹乱,她则像被袭击的猫般也竖起了毛,满身警觉的回视着他……
对峙……
碧彤也搞不懂状况,刚刚还跟着脸红心跳,这会却是暗自捏把汗,这是怎么了?要掐架?
此刻,那只尚半悬在台阶上的脚实在支撑不住如此高压,向下滑去,可是臂间一紧……他扯住了她。
这一小小的变故令人猛醒,二人顿时意识到此刻的动作非常之暧昧。
凌肃急忙松手,裣衽为礼,她则收回臂,微正神色,福身还礼。也就在这个时候,凌肃似是不经意的将刚刚那只扶住她的手在袍侧蹭了蹭。
主仆二人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暗自冷笑,她和碧彤险些搭上了性命的来赶这个约会,却为了满身仆仆风尘而遭人嫌弃。事实上她已经和碧彤很认真的/炫/书/网/整理了自己,却仍逃不过这一双法眼。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可是过于干净了是否就是好事?现在看他皱鼻蹙眉却仍彬彬有礼,想必正竭力忍耐,心底却盼望着赶紧回家好拿十桶水拼命冲洗那只扶过自己的脏手吧?如此,这个男人是爱她多一些还是爱自己多一些?如此,她可以将终身托付于他吗?如此,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仅是如此……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正踩到洒落在地的那束花上……
怎么,难道我身上还有让你难以忍受的汗酸味吗?
如此一想,不觉冷笑出声:“碧彤,我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碧彤如何不能体味主子的心思?只是都已经到这地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兴许过一会就好了。
“姑娘,山上栖霞殿的斋菜很好吃的。姑娘走了这一路,该饿了吧?不如去品尝几样斋菜,顺便歇歇脚……”
程雪嫣如何不能体味碧彤的心思,她不愿拂了她一片苦心,另外也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往前看了看,只见一幢似庙宇般的建筑正悬着几星灯肃立在夜幕朦胧中……碧彤很有眼力见:“姑娘,不远,就要到了……”
041相思如毒
她扶住姑娘,又回头看向凌肃,客套又带些试探的问道:“凌公子不一起去吗?”
如果凌肃跟来,姑娘的气就会消去大半,如果他不跟来……也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刚刚凌肃后退一步只不过是想让路,却突然发觉程雪嫣的脸色越来越冷,心里正在纳闷,又听碧彤这么一问,有点不知是否该跟上。
程雪嫣再怎么生气也是希望他能答应的,这不仅是感情问题,可见他犹豫,只道是嫌弃自己脏,火更大,甩开碧彤,大步向台阶迈去,脚步恶狠狠的,却震得自己脚心生痛。
如此实在不雅,将剩下那二人齐齐惊住。碧彤急忙跟上去:“姑娘小心点……”
凌肃略一踌躇,还是跟了上来。
碧彤悄悄侧头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凑到程雪嫣耳边:“他在后面……”
愤怒的心似是得到某种宽慰,绷紧的唇角也因为放松而微微上翘。
栖霞殿位于半山腰的一片宽广之处,地基随着地势的略微起伏而调整着高低,四围苍松怪柏林立,甚至有几棵松树乱乱的长在了庙院内,其中又杂以长草野花,结果远看去这小庙就像是从地面长出来的一般。
三人进得院内,便有一穿皂色僧衣的僧人合掌相迎。
碧彤说明来意,那和尚便引着他们向后院走去,自始至终不曾抬眼。
院内人极少,连和尚也不见几个,却是古木森森,遮天蔽月,令人徒生寒意。
程雪嫣不由回头看了凌肃一眼,此刻突然好想他在身边,可以用坚强的臂膀安抚她的不安。
头顶的遮盖似是忽的退去,露出一片晴朗夜空,繁星微微闪烁,如撒在天鹅绒上的珍珠,簇拥着略施圆润却不减光彩的明月,如此静谧幽深令人心境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不免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原来斋菜皆摆于后院或方或圆的石桌之上,已有人坐在位子上品尝,静静的,只能听见风划过树梢的轻吟。
四样小菜配两碗素饭已摆在桌上。
斋菜很新鲜,借着微暗泛黄的光仍可看出它的翠绿清新,又码得极为整齐,上面泼洒着清淡的油,撒着细碎的辣子和芝麻,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素饭也粒粒晶莹,仿佛涂了层薄薄的柔光。
程雪嫣的肚子立刻咕咕呐喊。
碧彤在一旁侍立,任她怎么规劝威胁都不肯落座。凌肃本应为了避嫌而坐在旁的石桌边,却仍为了避嫌而坐在了程雪嫣的对面。因为这样晚的时间,一个女子只在丫鬟的陪同下出现在这深山古寺的确有些不妥。
程雪嫣饿极,虽竭力保持形象,可这斋菜不知为何如此可口,结果很快就被她一扫而空。她盯着盘中剩下的最后一条冬笋,只恨菜虽可口,盘子却过于小巧,以至于她只吃了个半饱,这根冬笋……她纠结片刻,还是让给这位凌公子吧。对了,他刚刚好像没有怎么动筷……
拿帕子微拭了拭唇角,抬眸一看,却见凌肃手持竹筷悬于半空,正张口结舌的看着她,一失往日风度。
凌肃与程雪嫣总共见了四次面,初见的惊艳,再见的心动,重逢的伤感,再加上这次的……震撼。在此之前,这位程家千金一直是他心中的女神。自小他就经常在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个飘渺如仙的女子就他身边不远不近的飘着。仙雾袅袅,看不清她的模样。可是自从六年前在甘露寺门口见到她,那个仙女好像穿云破雾般降临到他的眼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撼动人心。他以为她真的是仙女,他以为自己与她不过是失之交臂,却不想在程府再次相遇。
她是程府的大千金。
自他得知这一答案后,便知自己再无机会。她果真是仙女,高高在上,凡人莫近。而他……再怎么被夸作才高八斗也不过是凡人,住着的不过是清居陋室,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怎可邀来仙女?可是仙女……是可以被膜拜的吧?
或许只是为自己无法断绝的俗念找个借口吧,他开始投石问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的确,若即若离,雾隔其中,只可远观。
在没有回音的每一个日夜,她的身影若隐若现的飘在梦里。烟雾聚拢又飘散的凌乱中,她的表情一会是喜,一会是怒,一会是愁……他的心也跟着如烟雾般翻转不定。待载着回音的淡蓝信笺落在手上时,他竟然对着它欣赏了半日方不舍的拆开。
字如人,人如仙,意如烟……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秋日草木萧瑟,却是心花怒放。
印花信笺立刻飞上两行狂放之笔……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梦中的她似乎清晰了些,半身露于云雾之中,颜色鲜丽,神姿绰约。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是一旦书信到手又舍不得拆开,总要焚香净手后才像接圣旨般逐字过目。
“鸿雁在云鱼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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