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妙彤便鼓腮狠掐了她一把,痛得她叫出声来。
姑娘们哪有工夫理这边?程雪曼正仔细研究那花。
只见细细的花瓣重重叠叠密排着,却不显得死板,摸去既柔又韧,像是上过浆的。花心用的褐色绒布,似还用火小烤了一下,方显出花蕊模样,而花瓣上的几点清露则是极小的碎晶。花在手中轻轻颤动,那碎晶便闪出点点光芒。
“姐姐真是……”程雪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妹妹今日才知道要和姐姐学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妹妹太过谦虚,姐姐才要向妹妹学习呢,比如这琴技,姐姐就要向妹妹讨教了……”
程雪曼面露诧色:“姐姐难道……”
她只道是程雪嫣要边歌边舞才无暇抚琴,却不想……
程雪嫣呆住,被人夸了一句就得意忘形了,竟忽略了像此等官宦人家,女子自幼便要学习琴棋书画,否则那关雎馆是开来做什么的?
幸而她这张脸永远是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于是发呆便被人误认为是凄楚,而且很快便联想起她是因受了被休的刺激而失忆了。
如此便弄得程雪曼不自在,自认失言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这若是惹下祸端可怎么好?
碧彤心思敏捷,忙接了上面的话:“姑娘难道不替二姑娘把花戴上?”
程雪嫣方收回神,忙夺了程雪曼手中的绢花:“妹妹院中遍植雏菊,平日里又喜穿紫色,方才做了这个……”
程雪曼对着菱花左右照照。
紫色不仅衬得她的乌发更显光泽,也使得那两颊生出淡淡红晕。
“姐姐不也喜欢紫色吗?”
她微一转头,花瓣的碎晶忽的划过两抹亮光,晃花了程雪嫣的眼,她恍惚看到程雪曼眼中似有失落一闪,不过也只是一瞬。
她眨眨眼,这工夫妙彤凑了上来。
“这花真好看,就像从园子里新摘的一般。姑娘戴着的时候可要小心着些,别叫那蜜蜂蝴蝶的给衔了去……”
一句逗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又闲话几句,方告辞离去。
这一夜好睡,不过也做了几个稀里糊涂的梦,其中有个似是和人吵架,结果气得醒过来,又忘了具体内容,只觉心内气愤难平。
其时卯时三刻,虽还不到平日起床的时间,却也再无睡意,于是起了床。
碧彤是早醒了的,这会听到屋里有动静急忙进了门。
“姑娘今儿起得真早。”
她端了铜洗并帕子放在架子上。
程雪嫣梳洗过后方觉精神好了些,自己匀脂粉敷于面上。碧彤便拿了犀角梳子替她挽髻,依样将那满天星笼于发髻上。
“姑娘今儿要去关雎馆,按例得去芙蓉堂禀告夫人。按理说,姑娘每日晨起后都应该去拜见夫人的,不过是因了姑娘的病一直耽搁着,好在夫人也没说什么……”
她偷眼觑着姑娘的脸色,又服侍她程雪嫣着了那黑罗衣。
一袭黑衣的姑娘突然有了种高贵不可侵犯之态,即便是微微一笑都带着一股慑人之姿,令人不敢逼视。
她连忙避开眼,装作/炫/书/网/整理那碧玉莲花佩上的流苏。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程雪嫣很满意。其时禀告夫人无异于单位的点卯,只是不知杜觅珍看了如此打扮的她会有何种感受。
收拾停当,程雪嫣便在碧彤的陪伴下往芙蓉堂而去。
这一路可是收获不少目光,还达到了令不知哪房的嬷嬷撞到树上的效果。
虽则好笑,却笑不出。很多时候,衣服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心情甚至气质,穿上这身庄重肃穆颇显威严的黑色,仿佛将这具身体的柔弱化去许多,自觉凌厉了不少。
芙蓉堂内笑语春风,多是杜影姿一个人的声音,一会是晚上做了个什么梦,一会又说代真的簪花与她的样貌不配,一会又赞雪瑶又漂亮了,一会又喊丫鬟倒茶……不够她忙活的,倒真得喝茶润润嗓子了。
程雪嫣进门时,正见她拉了秦孤岚去看宁致远那老头,非说他胡子上粘了饭粒。
嬉笑间,瞥见门口有一道黑影,转过头来……笑顿时凝在脸上……
众人忽觉屋内安静,也不由自主的调过目光……皆怔住……
略微的愣怔后,黎妍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后伸手勾起紫檀案几上的如意攒花云纹盖碗,沾了沾唇。
“大姑娘这是……今天这身打扮这是……”
巧舌如簧的杜影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衣服样子是好的,这颜色……”代真眼睛不够使似的打量,一时无法判别是好是坏,不由偷眼觑着杜影姿的反应。
“姐姐的眼光总是与众不同,在听音楼时便领教了,今日竟又是出人意料……”
秦孤岚的话难分真假,不过看她矜持笑了笑便别开目光,却仍不由自主的偷瞟了一眼,程雪嫣便心知肚明了。
“好不好的,穿一身死人样的衣服,只怕不够晦气不成?”
程雪瑶一脸愤恨。
“美人美人,需弃珠翠,卸粉黛,以素纨裹身,以真面示人。秦时,以黑色为尊……”
“这么说,这满屋子里就数她最尊贵了?”
程雪瑶的愤怒打断了宁致远的摇头晃脑。
“雪瑶姑娘可不能这么说,我刚刚说的是秦,现在可是靖元三年。咳咳,话说回来,东汉时期穿黑色衣服必要配带紫色丝织的物品,大姑娘可谓深得其精髓。况《易?说卦》中又讲‘坤为黑’,而这‘坤’即为女也……”
“行了行了,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程雪瑶再次打断。
“啊,小老儿失礼了……”
宁致远诚惶诚恐的向年纪轻轻的程雪瑶深施一礼惹得满屋人掩口而笑。
也幸得是他,敢如此拂了程府三姑娘的面子,谁让他总是“有口无心”?
“雪嫣这身打扮……”杜觅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在肩头那朵碗大的花上:“也不是不可,她如今总要避着点人的眼目,只是这个……似招摇了些……”
程雪嫣盈盈一拜:“雪嫣穿这身黑衣是为了遵规守礼,而这朵花则意味着……”
她深吸了口气,正色道:“女人如花花似梦……”
语毕,自己强忍住笑,在场的人却是惆怅半晌。
“女人如花花似梦……”杜觅珍反复咀嚼此语,略有失神,却也再无他话。
051惊鸿一瞥
正在忍笑的程雪嫣忽然觉得有人在碰她的头发,回头撞见杜影姿一副好奇模样:“这东西是……”
“满天星,”她的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姨母若是喜欢便送与姨母如何?”
“好,好……”杜影姿的目光顺势移到垂在肩侧的两颗珍珠坠角,却又连连拒绝:“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话虽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只是程雪嫣一说送,她便摇头,弄得人莫名其妙。
今日的早会有些混乱,杜觅珍也心不在焉,草草嘱咐了几句便散了。
程雪嫣便由碧彤引着往关雎馆这边来了。
却原来虽说是教习歌艺,却只需两日教一课,每节一个时辰,轻松得很。
不过琴棋书画女红诗书闺礼七门功课,上午下午各一时辰,却要每年交一千两银子的学费,现在又加了歌艺一门,据说学费要涨,而这些还不包括住宿伙食……奢侈啊!可是给先生每月的薪俸却只有二十两……腐败啊!
穿花度柳,远远的便看到一幢二层高的楼宇,赤金青地大匾三个字气派非常——关雎馆。再看落款,竟是先皇亲笔题作。
关雎馆占地庞大,看去却只像一幢大房子,森严肃穆,只有南侧探出一间耳房,上书“驻芳汀”,是专供先生休息之所,有丫鬟专门伺候。
离辰时末刻还有半个时辰,程雪嫣也懒得走动,便和碧彤向驻芳汀走去。
只走了两步,便见驻芳汀那围了许多女孩子,个个钗环斗艳,尽显芳菲。
不是吧,知道我今天要来,所以在这迎候?
这样想着,脚下不禁迟疑,一时竟想找副大号墨镜遮住脸。再看碧彤秀秀气气的,怎么也不像个保镖模样,一会女孩子们扑上来要怎么抵挡?
碧彤倒足够镇静,直扶着她往那走。
她只好拿纨扇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眼睛紧张观望。
不对啊,她们怎么不往这边看,都在那瞧什么?
二人行至驻芳汀,只听一阵嘁嘁喳喳,无非是谁挤了谁,谁又踩了谁的脚,竟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
驻芳汀一门二窗,现全被锦绣罗裳堆挤着,每个人都探着脖子尽力往里瞅,更恨不能破墙而入。
到底有什么稀奇呢?
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翘足张望。
此时间却只有碧彤最冷静,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嘛。
这工夫几个嬷嬷赶了出来,又是哄劝又是恫吓的总算将人群驱散了些。那先走的懊恼不已,颇有微词,那暂时留在门窗处的则急不可耐,跃跃欲试。
总算是有了点空隙,程雪嫣急忙凑了上去。
朱漆花格的长窗蒙着水绿色的软烟罗窗纱,影影绰绰的可看见里面数张案几椅凳整齐摆设,颇有办公室的味道,案几上均放置笔墨纸砚,亦摆放整齐。
北墙上挂着一幅丹青水墨,下方的桌案下立着个青花大瓷瓶,几卷画轴半露在外,料想是代真的位置。椅后则列一乔木雕花扇板,另侧又是一组桌椅,其上还铺着尚未来得及收去的宣纸,上书若干大字,应是杜影姿的位子。
屋内只设此屏风一处,又单单隔在这两人中间,再联想起平日所见,心中已是了然。
有一处案几收拾得异常整洁,单摆一小小的珐琅镶金盒子,旁边是一琉璃花樽,养着几株玫瑰。不用说,秦孤岚定坐在这。而对侧满桌凌乱的,一定是宁致远天地,文人都豪放不羁嘛,只是不知为什么要把这样性情截然不同的二人摆在一起。
稍远的角落摆着一张案桌,不知是因为位置问题还是光线问题,那桌椅很有些懒散的意味,不知是何人的办公之地。
她一一的看过去,心下想着自己的位子是哪一个?
不过是个办公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也可以理解,自己上学时也曾对老师的办公室充满好奇,趁着当文娱委员之机,三天两头往办公室跑,好像在那走了一遭就高人一头似的……
正琢磨着,忽然发现摆在南墙的贵妃榻似乎动了动。
她吓了一跳,以为眼花,可再看去方发现那上面睡着一个人。
难怪女孩子们会围在这,原来这个时空也有如此废寝忘食克己奉公的园丁,真是感人啊!只是不知他是哪一门的先生……
可再细看,却见贵妃榻旁的地上斜躺着个瓷瓶,似还有淡淡的酒味透过窗纱飘出。
原来是……
有伤风化,还为人师表呢,这人是谁?
据说宁致远就是个极嗜酒的人,好几次都因喝醉而在驻芳汀过的夜,可是刚刚在芙蓉堂见过他,他精神得很呐。
正在这时,睡在榻上那人翻了个身,动作虽是怠慢,却是极优美,仿佛不是想调整睡姿,而是单纯的要诱惑这群观赏者。
果真,有个女孩子忍不住轻呼出声,激动异常:“他醒了,他醒了……”
至于吗,真令人费解。
就在这疑虑尚未撤去的一瞬,那人终于以优美的慢动作翻过身来,如一只仙鹤休憩完毕展翅欲飞,散乱的碎发亦随着动作于额前翩然滑落,仿佛云散月出……
“啊,是他?!”
惊呼之际人退了半步,后脑勺正好撞倒闻声凑上来的碧彤脑门上,主仆二人齐声呼痛。
碧彤捂着脑门仍不忘照顾姑娘,程雪嫣却像掉了魂似的指着窗子……
“姑娘这是怎么了?”
碧彤心生疑惑,待探过头去看时,面色却毫无惊异。
只是这一插曲却令尚停留在此的女孩子们看到了程雪嫣,于是,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嬷嬷一边好容易将她们镇压了领回去,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请她到驻芳汀小坐。
一切突如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待周围重归平静后她忍不住又往里看了一眼……
他不见了……
心似是一空,再急切寻时,一个梳双髻,穿乳白上衣配墨绿褂子,系同色长裙的丫鬟端着乌漆小茶盘走了过来。
虽是丫鬟打扮,也无十分颜色,却是容颜端庄,举止得体,还透着一点点的矜持。
连个丫鬟竟也有如此风采,难怪关雎馆要名闻帝京了。
小丫鬟微微一笑,屈膝行礼。
碧彤便扶着程雪嫣先进了门,丫鬟紧随其后,待碧彤服侍程雪嫣在东侧的紫檀案旁坐了方奉上茶来。
程雪嫣的眼睛不动声色的在屋里溜了一圈,连角落都看到了,也未见况紫辰的身影。
“蕊珠姐姐近来可好?”
见碧彤笑盈盈的称这个与其差不多大的丫鬟做“姐姐”,可见蕊珠地位非同小可。
“有什么好不好的?无非是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比不得妹妹在内院里自在。”
蕊珠此番也算客套,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压人一头,虽似谦逊,实则炫耀。
碧彤也就不再搭言,却仍是笑着。
“雪嫣先生若是没什么事,蕊珠便告退了。”
她未称呼自己为“大姑娘”而是“先生”,想来是关雎馆并非内院,需要公务上的正规称谓。而自称则是名字而非“奴婢”,虽然程雪嫣反对那种自我作践的称呼,可是她这般坦然却又让人不'炫'舒'书'服'网'。看来一个丫鬟见多了世面,便也觉得身份斐然,竟然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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