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长久的沉寂,只有树叶窸窣,草声浅浅,间或有小虫子跳到人脸上。风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拨动着枝叶,便有阳光露出来,刺得人眼痛。
程雪嫣微微偏过脸,看着草叶上的一只小蚱蜢。那小蚱蜢绿得可爱,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似在看她,两只触须若有所思的摆动着。它还那么小,可是冬天就要来了……
“姑娘,姑娘……”碧彤在她耳边低唤,还轻扯她的袖子。
她迷蒙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姑娘,你听……”
她支起耳朵……
一阵尖尖细细的声音踩着草叶飘了过来,听起来好像就在林边。
“……她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对我说三道四?”
这声音……好像是杜影姿!话里的“她”该不会指的就是自己吧?有可能,因为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令杜先生如此暴跳如雷?况刚刚又被她刺激了……
她立刻翻身坐起,却被碧彤按住。二人交换下眼色,蹑手蹑脚的往那边走了几步,藏身于树后。
“都说玉狐狸眼高于顶,可我看他是瞎了眼,竟去找她……”
这一定说是自己了!看起来很不忿啊,难道是埋怨玉狐狸没有去她那?玉狐狸啊,你是欠下了多少桃花债?
“奶奶何必同这种人生气?她早已是名声在外,唉,谁让人家生得美呢?”
这个声音有点陌生,是谁?
碧彤附在她耳旁轻语了一句:“真儿……”
真儿……杜影姿的贴身丫头。她眼前立刻现出一个吊梢细眼的女子,平日里和她主子一样抹着个白脸,腰勒得极细,走起路来刻意的扭着,除了杜觅珍及其身边的人,她不同任何人讲话,生怕失了身份的模样。
说来也怪,这程府里的丫头都和主子多多少少有些相像,有时即便不知她是哪一房里的,可只要听她说上两句或是看其脸上的表情便可轻易猜出,难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个屁名声!”
杜影姿拔了个高音儿。
程雪嫣一听竟连“屁”都甩出来了,可见着实气得不轻。这会好了,也没有外人,不必顾忌,便可可着劲发泄,她便兴致勃勃的等着听下文。
“也不知你们那眼睛是怎么长的,偏偏说她好看,依我看,她连我家伊雪一个边边都比不上。瘦得像根针,一看就是没福的人,脸白得像死人似的,芥菜籽大的脸倒长了双核桃大的眼,尖嘴猴腮,还有人模样吗?”
程雪嫣一比量,嗯,的确不是人模样。
“哪像我家伊雪,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打小就总梦见天上的事,人家算命的都说她是仙女下凡,岂是她比得了的?”
程雪嫣纳闷,我也没和什么人比啊……
“可不是?咱们姑娘这几年愈发出落得好了,就是搁在皇宫里也不比那些娘娘们逊色!”
真儿急忙搭腔,那声色竟是同她主子一样,若不是见她在那比划,还以为杜觅珍在自说自话。
“可不是?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当年可是沧汉的第一美女,来我家求亲的人数不胜数,就那玉狐狸,还不是天天在我窗户底下转悠,又躲在树上看我?几次三番的求我开门,我偏不!”
杜影姿今年二十九,若讲“当年”……应是十七八的样子,而玉狐狸自己也不是没见过,似乎只有二十出头,按照杜影姿的说法……天啊,这玉狐狸也太早熟了点……
“可不是?”真儿立即随声附和:“奶奶就是嫁得早了点,也多亏如此,否则求亲的人就要把房子挤爆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想都懒得想。真正的美人要懂得韬光养晦,哪像她,四处招摇,都被人休了也不消停,叫了那玉狐狸来,还不是想让别人都知道她美若天仙,即便是残花败柳也有人稀罕,她以为这样就能抬高身价了?”她轻蔑一哼,又突然转了话题:“哎……你说昨晚那人真是玉狐狸吗?”
程雪嫣有点明白杜影姿为什么如此讨厌自己了,只不过她也算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嫉妒可是小孩子的把戏。
“谁知道了?反正人人都在说那就是玉狐狸。嗐,其实奶奶只是没想到,那玉狐狸当时被人追得紧,慌不择路才去了她那,依他和奶奶的情分,怎么也是要投奔奶奶的。再说,奶奶的影意轩离关雎馆那样近,他怎么好过来?”
“你说的也对,”杜影姿的声音终于缓了缓:“这玉狐狸被人传了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长个什么模样,却是被她见了……”
程雪嫣迷糊了,不是有“情分”吗,怎么连模样都没见到?
她忍不住偷偷探了下头,却见真儿从怀里掏出面小靶镜,杜影姿接了,拢拢鬓发,又拿片红纸抿了抿。
“奶奶就是不梳妆打扮,也比那人美七分……”
真儿不失时机的奉承,待杜影姿满意收回目光,她也趁机照了两眼。
程雪嫣发现碧彤身子微颤,回头却见她憋得脸通红,一副忍不住笑的模样。
她拽了拽碧彤的袖子,准备离开,却见幼翠打枫桥上匆匆赶来。
“幼翠姐,这是上哪去?”
一见是杜觅珍房里的人,真儿小嘴倍儿甜。
“去找大姑娘。我刚去了嫣然阁,却是不见人。这一路寻来,有人说见她往馨园这边来了……”
即便离了这样远,也能看到那主仆二人的脸白了白。
“往这边啊……”真儿舌头有些打结,急忙瞅了瞅杜影姿。
杜影姿虽是做贼心虚,却仍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的架势,狠瞪了真儿一眼:“真儿同我在这边待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八成是有人看错了……”
“怎么会?夕雨说亲眼看见她在这边荡秋千……”
背地里嚼人舌头根却被当事人一字不落的听到……程雪嫣突然很想看看若是杜影姿见她从林子里走出会是怎样的表情,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但是……
“我还是去那边找找吧……”
幼翠也没时间跟她们多话,抬脚就往这边走来。
杜影姿怔了怔,急忙拉住幼翠。
“这么急找她做什么?”
“唉,顾太尉来了……”



092事出有因
一日之内来了两次芙蓉堂,这对程府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件稀罕事。
程雪嫣此番由幼翠引着,心里老大不乐意。
顾太尉……他来干什么?自己都被他儿子休了,他这个当公公的却要来看望前儿媳……于理不合吧?
进了门,只见一个胖墩墩的人负手背对着她们在看墙上那幅蝶戏芙蓉的壁画。因是身子过圆,导致两手不能搭在一起,只能指尖勾着指尖。
“顾太尉,大姑娘来了。”
幼翠屈膝施礼。即便是对着背影,从姿态到表情亦谦恭无比。
那人转过身来……
程雪嫣长睫一抖,差点笑出声。
这不是……这不是动画片中的土地公公吗?
圆脸圆下巴圆鼻子,大概是过胖的缘故,眼睛被挤成缝缝,却是自然的弯着,如同月牙,结果看起来总是笑咪咪的模样,很是和蔼可亲,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天昊国的一品大员。
未穿官服,只一身罗纹平展锦袍,袖口宽大,使他更显矮胖。
腰系玉带……程雪嫣盯着那紧绷绷的玉带,眼巴巴的等着这老头微喘一口气然后将其碎成片片……好强的功力啊!
老头将手移至前方,却是更够不到彼此,只一左一右的捧着肚子,活像个球……他暴跳如雷的时候是不是就在地上弹来弹去的?
程雪嫣便在心底给他取了个绰号——圆圆。
这位就是那个顾三公子的爹……程雪嫣开始在他身上提炼顾三闲的模样……
“近来可好?”
顾圆圆捧着肚子,向前移了两步,圆脑袋上下微微一动,应是在打量她。
他的声音远不如他的形象慈爱,低沉浑厚,略带沙哑,即便是关切,也透着威严。
“回顾太尉,还好。”
她微施一礼。
“浩轩……唉,你受委屈了。”
他的小胖手在肚子旁沉痛的搓了搓。
她记起来了,程雪嫣是被这位顾骞太尉亲自求去做了三儿媳,却落得如此下场,圆圆的心里一定过意不去,此番来只是为了道歉?一个朝廷重臣一品大员给一个晚辈,给她这样一个被休的小女子道歉……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听说最近来程府提亲的人很多?”圆圆可爱的胖手指轮番敲着肚子。
什么意思?难道要她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如此这老头可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可亲,那又圆又大肚子里装的该不是……坏水吧?
“唉,是浩轩没这个福气,”圆圆哀叹:“你……保重,若是需要爹……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这几句极是诚恳,又全无架子,于是程雪嫣的心思又转了过来。
“多谢太尉照拂,雪嫣不敢当。”
“太尉……”顾骞无奈笑了两声:“其实我多想听你叫我声……唉,是我教子无方,却累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程雪嫣微微颔首:“是雪嫣福薄,顾太尉多虑了。”
顾骞赞许的点点头:“怎能不多虑,若不是我……早想过来看看,却是……惭愧啊!不过听准怀说你现在很好,今日见到你能如此,我就放心了……”
“顾太尉不必自责,其实是儿女的主张,岂是父母的过错?”
顾骞的肚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分外激动,那玉带的情势便岌岌可危。
“雪嫣,自从我第一次见你时——当年你只有十二岁,却是端庄得体,落落大方,我便想,这要是能做我的儿媳该多好?可是长子已婚,次子体弱,只有三子……却不成器,我自知将你许了他是委屈了你,可是……我以为只要有我在他便不敢放肆,却不想我只是离家三日,他便做出这等违背天理之事,误了你的终身……”
程雪嫣暗叹,这强扭的瓜果真不甜,这对于自己是个损失,而对顾浩轩来讲,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我膝下只有一女……雪嫣,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收你做义女如何?”
程雪嫣正琢磨着那顾浩轩迫不及待的休了她是冰彤的挑拨还是心有所属,却听得这样一句,短暂的惊呆后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盘算起来。亲爹是尚书,干爹是太尉……这下子赚了,可是到底有什么实惠却一时半会想不到,况这顾太尉作此决定,究竟是出于欣赏还是只是想安抚自己的愧疚呢?
“多谢太尉美意,既然缘尽如此,还是各安天命吧……”
顾骞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强求,若是他日觅得良人,老夫定然重礼相送……”
他转身离去,脚步沉沉。
程雪嫣这一日没有午睡,现在已是心力耗尽,软软的跌坐在椅上,却发现这是靠近窗边的况紫辰的位子,一时失神……
碧彤从门外探进了头,小心张望,见屋内只有姑娘一人,方快步走进,附在姑娘耳边低语一句。
“什么?”程雪嫣一下子从檀木椅上弹起:“哥哥打了人?”

甘露寺门前,王迁御史之子王瀚调戏一前来上香的女子,程仓翼出手相救……
这本是一出惩恶扬善,英雄救美,可是却因王瀚被打折了一条腿……其实也不是被打折,是他揪着程仓翼要人,程仓翼一甩手,他便从台阶上滚下……摔折的。
可也别管怎么折的,那可是御史之子啊。御史是何等人物?职位仅次于丞相,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这若是在纠察之际送给程家父子一只小鞋……哪怕是清官,一旦查起来,总会有落人口实之处,若是再碰到别有用心之人……官场也不是那么风调雨顺的。
顾太尉此番来就是为了和解此事。
他和程准怀一向交好,却因了儿女的婚事生出间隙少于见面,可是闻得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因是知道王迁一向面善心狠,常口称公正无私,暗地里却派人调查与己对抗的官员,将其对自己的不满一一记下,然后向圣上启奏,说的却是那人对皇上不满,对朝廷不忠。虽已知道他的用心,却找不到破绽击溃,而他平日里对那些官员都关心备至,于是他的奏折便更有可信度。结果便有官员陆续的或离职或远迁或抄家或处斩,他的人却按位顶上。程府承办关雎馆,王迁已是眼红许久,只苦于程准怀煞是会做人,平日闲谈亦滴水不漏,而今程家的儿子打了自己的儿子,岂有不见缝插针之理?
程雪嫣赶至宗祠时,只见程仓翼在祖宗牌位前跪得直直的,程准怀官服未卸,正挥着家法狠命抽打:“你是不是想把程家毁了?你是不是想把我这半辈子的心血毁了?你若是……你干脆气死我好了!”
家法重重落在程仓翼身上,墨绿的锦袍上已渗出道道斑驳的暗痕。
顾太尉急得直转,口里道:“准怀,有话好好说,莫打坏了孩子……”
程家初夫人的这两个孩子他都喜欢得要命,早在将程雪嫣娶做儿媳后便一直想把女儿水卉嫁给程仓翼,便已将其当做半个儿子看待,如今是打在他身痛在己心,却早忘了自己是如何惩治顾浩轩的。
程府上下已基本赶到,汤凡柔见程仓翼死扛,程准怀气得浑身发颤,急忙劝道:“仓翼,还不跟你爹认错?”
程仓翼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突:“我没错!”
程准怀便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