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花开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清风低旋,卷起帘幔轻摆,竟好似波浪般舞蹈。
眼前雪白茫茫,仿若天地无极,只余她一人且歌且舞,任是凡尘俗务,任是希冀梦幻,均随风化雾,不再挂心。哭也好,笑也罢,梦会醒,谁人知?且把得失换虚无,无酒自醉度平生……
迷蒙中,似有笛音回旋相伴,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淡至极凉润无比的甜香,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去寻找那人踪迹,只自在而歌。
旋舞长歌摆金盏,醉笑红尘一梦中。
乐歇歌罢,掌声顿起,呼声如潮。
群情振奋中,只有那三人分外镇静。
程雪嫣从飘摇云端中跌入凡尘,却发现竹子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真是怪了……人家都听得激情澎湃,单单他一副谁欠了他八百吊的架势……这人莫非与常人有异?
再看那黑衣人,虽也很兴奋,却不似他人一般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只举起盅盏,一饮而尽。
翠丝则姿态万千的勾起镂花银壶斟满白瓷酒杯,兰花指翘得极好看。脸上的笑容虽矜持却不疏离,虽妩媚却不妖娆,端端是一副良家女子却极懂风情的模样。
她也很镇定,好像周围的一切与之无关,可谁又能知道她内心是否也如此的波平如镜呢?
程雪嫣环顾着满场的热闹,猜测究竟是何人砸了那两千两的出场费。
稍待片刻,琴音又起,叮叮淙淙,众人像听到喝令般顿时安静下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此曲也是她最爱。第一次听到是在梅艳芳临去前的演唱会上,初时只觉音乐极动人,待看了歌词,更是感慨颇多。寥寥几语,道尽有缘无分人之间的无奈辛酸与顿悟,而这世上却偏偏有太多的擦肩而过。相见欢,相处难,相对时不懂珍惜,颇多埋怨,离别后又彼此相思,才发现那个被嫌弃的人原是最好的,却又碍于脸面不肯退让,终于各自牵了另一人的手,而把最爱却伤之最痛思之最重的人放在心底。久了,已无意怀念,却于某对卿卿我我的背影中寻到当年二人的影子,却于某个朦胧的梦中与他相遇……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究竟是哪一双手在摆布这人间?只弄得在那年月深渊,寂静深夜,遥望明月远远……
生命苦短,不管相伴的人是否是你,终有一天,这世上只剩一人独自终老,到那时,可曾会在月桂树下想起许多年前那对纯纯的小儿女?可曾会思念那曾经陪你走过最多岁月的人?可曾会感慨这几十年来称不上传奇的际遇?
“……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短短一曲,道尽人间情事,悲欢离合,终是遗憾。
如梦人生,人生如梦,几番醒来几番醉。若要人生不识悲,不如长醉此梦中。
一曲既终,满座凄然,那常年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男子脸色也愈发凝重,有一人大概是酒醉心伤,竟放声大哭起来。
程雪嫣思人思己,早已泪眼盈盈,却仍不忘看向那三人。
竹子在自己唱歌的时候不停的灌酒,不喝酒的时候就恶狠狠的瞪着这边,脸色愈发阴沉。
她就纳闷了,难道他已发现今日藏身帘后的人就是当日踩他一脚之人?就算他记得此事,总该捎带着也记得她起先还救了他的,难道是只记仇不记恩?什么毛病?
黑衣的那个则是很沉默,指拈着白瓷酒盅,似是在想着什么。
只有翠丝如常,那笑意似粘在脸上,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按理,唱过两曲,今日事已毕,应是回去了。
她刚起身,就见那竹子霍得站起来,仿佛竹笋经过一夜春雨,突然从地底窜出一般。
她心一惊,难道又要砸场子了?今天满屋的人虽是说的说闹的闹,明明看到只有乐枫摆在外面,翠丝也好端端的在陪客,却无人多事去探寻究竟是何人唱曲,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可他是怎么回事?
而似是有备而来般,忍者神龟瞬间包围了那张桌子。
阮嬷嬷急忙出来救场,竟将神龟撵了下去。
奇怪,难道……
竹子晃了晃,眉心微蹙,醉意顿现。
不可否认,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帅哥一枚。程雪嫣虽然看他有气,却也在帘内将他瞧个仔细。
眉毛极浓,且斜飞入鬓,显得英姿勃发。眼睛却不大,偶尔笑起来弯弯的,又将那英气化解了许多。鼻梁高直,唇角微翘……据说这样的人都是极其乐观的,却不知他一直摆着个臭脸给谁看!
118思君朝暮
小眼一弯,竟是笑了,唇角一侧居然还有个小酒窝。
“我还想点一曲,”酒窝转了转,语气却满含戏谑:“今日中秋,就烦劳嬷嬷请人换一曲赏月之音吧……”
附和之声顿起,黑衣的那个眼睛都要冒光了。
阮嬷嬷面露难色。
酒窝又是一转,自袍摆旁拽下一物便拍在阮嬷嬷手中:“如此……可好?”
阮嬷嬷立刻眉开眼笑,却也不敢应了,只紧攥着那东西:“这个……我也……我去替公子问问去……”
程雪嫣看着阮嬷嬷试探着塞到自己掌中的物件……
那是一块碧玺巧雕双獾佩,双獾首尾相连,中央为果实,上系黄绦,贯饰翠珠、米珠及旒苏。
这的确是个宝贝,价值怕是不只千两银子,如此……还有什么不可?
不过她急着回府,便无时间同乐枫再演练一番,只清唱一曲,便是那《明月几时有》,后又转了《只有我自己》……一只曲子赚一个宝贝,她心里也不落忍。可是……
既然应了竹子的心意,他的脸色怎么倒愈发难看了?两道浓墨剑眉竖在煞白的脸上,还不动声色的抖来抖去,仿佛瞅个空子就要飞过来射中她。
这人可真难伺候!
相形下,那黑衣的则乐不可支,嘴咧得大大的,手中的酒杯都要被他捏碎了。
翠丝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瞧了瞧身边的两个人,收起笑意,意味深长的看向这边。
为此,这曲唱得极为难受,却也赢得一片叫好。
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没有看到那黑衣人抓过竹子面前的笔,从撩起的袍摆内撕下一条中单,飞快的写上两行字。
竹子瞟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僵。
韩江渚叫过阮嬷嬷,将绢条卷了卷塞给她,又耳语几句。
——————————————————————————————
程雪嫣坐在马车上打了个呵欠。
凉风卷动车窗上的帘幔,令人徒生寒意。
不过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她掏出贴在胸口的银票,又对着那块碧玺左右端详……若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吉祥街的那幢小房子很快就要到手了。
兴奋之际,竟没有注意到一卷绢条也随着她的动作从胸口溜出来,落在裙摆上。
车子好像轧到了石头,猛一颠簸。
她身子一歪,那布卷滚了滚,恰遇夜风灌入,只一吹,便落入厢底……
——————————————————————————————
韩江渚很开心,回到府内就不停的哼唱那曲《只有我自己》。当然,他只会最后那两句,于是反复折腾,弄得贴身小厮品儿也着了魔,当他原本想问主子“是不是需要加水”却脱口唱出“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时终于崩溃了。
他将木桶往旁边一放,试探的询问正在澡桶中哈哈大笑的主子:“爷,今儿是得了什么事?自打回来也没见爷这么开心过……”
韩江渚将头猛的浸入水中,良久,才冒出头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品儿,你觉得这曲儿怎么样?”
品儿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了半天,他倒真不觉得这曲儿怎么样,当然,这完全源于自己这主子先天的五音不全。
“爷见天跟顾三公子一起,竟然也学会唱曲了,不知道老爷会不会……”
一听他提起自己那个固执的爹,韩江渚就窝火。
自己在边关为国效力,却接连收到三封加急文书,言韩老将军病重,将不久于人世。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却见他那年逾花甲的爹精神着呢,还笑眯眯的递上皇帝的亲笔信。
也不知老头子是怎么说服的小皇帝,也不知那小皇帝年纪轻轻怎么就和老头子一样糊涂了,居然写什么念韩老将军一生为国,中年得子,又仅这一子,不忍让其骨肉分离。竟就这般卸了他的军职,令他在家孝敬父母。
如此就被老头子给软禁在帝京,真不明白小时常听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叨念的“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是不是句梦话。
再次将头扎入水中,一串泡泡咕嘟咕嘟的从眼前升起,莫名其妙的,竟幻化成一个女子的脸,虽是气鼓鼓的样子,却仍逗人喜爱。
“哗……”
品儿死盯着木桶半天,只后悔怎么就提到了老爷,主子自回来就和老爷一直怄气,此番真担心主子一赌气会将自己闷死在水里,正欲伸手抢救,却冷不防的见他从水里钻出来,挂着水珠的脸兴奋不已,原本闪亮的眼睛更是直冒精光。
“其实人更有趣……”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令品儿晕头转向半天,直到主子嘿嘿傻笑才令他如梦初醒,使劲一拍脑袋:“爷,爷您是有了……意中人吧?”
主仆二人对着傻笑半天,品儿方又一砸脑袋:“我这就去禀告老爷,老爷知道可要乐坏了……”
说着就拎着水桶要往外跑。
“站住!”韩江渚一拍桶沿:“谁让你嘴那么快?”
“爷,”品儿激动得满脸通红:“老爷这段时间就琢磨着要给主子定门亲事,主子现在又有了意中人,何不就求老爷上门提亲?也好……”
也好……也好彻底将他栓在家里是不是?
韩江渚一抬手,透湿的巾子“啪”的砸中品儿脑门,痛得他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直叫。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况且……
他看着搭在檀木椅上那缺了一角绢布的中单。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不知她有没有看见,不知她看见了作何感想,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是谁……最好不要知道,否则……她应该不是那种人吧?应该不是,她的声音那么澄澈,怎会有凡尘女子的俗念?起初还不敢十分肯定船上那女子就是她,因为只拾得曲子的最后两句,及至在金玉楼再次听她唱了……想不到竟然真的见到她了,虽然隔着一层帘幔……也多亏了浩轩,他总是有许多好主意……唉,什么时候会再见?唉,她到底是谁呢?雪……嫣……
“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怪腔怪调的歌声再次响起。
品儿看着主子脑袋枕在桶边一脸陶醉,满脸的刚硬扭做妩媚的哼唱,手里的桶“咚”的砸到地上……
完了,主子着魔了……
—————————————————————————————
顾浩轩在床上折了第一百八十个个儿,已经首尾倒置了,终于还是睡不着,赌气将枕头踹到地上,翻身坐起。
程雪嫣,你真行啊你,让你来你就来了,你就这么缺银子?程府是少了你的还是短了你的,要你这般抛头露面,还是在金玉楼?
他愤愤的在屋里转圈,恨不能砸点东西泄愤。终于寻得一样,是那黄蜡小龟,高高举起后却没有摔到地上,只丢到墙角的铜洗中,于是小龟在水中咕噜噜的打转。因为脖子镶了金片,脑袋就一个劲往水里扎,看得人憋闷。
我就坐在你对面,你竟然还唱得出来,还唱得那么开心,你是……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狠狠一拳砸在青玉案上,剧痛却令他猛醒。
气?他为什么要生气?他与她已是再无瓜葛,哪怕是以前,不过是婚约……他为什么要生气?
可笑!
他定定的看着那小龟倒立水中,过了好一阵竟发现自己在冷笑。
这是怎么了?
乱了,全乱了!
跌坐在檀木椅上,深吸一口气,打算将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捋捋顺,却是越理越乱,关键是……她不对劲!她原是闺礼先生,无论人前人后,一切均循规蹈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金玉楼那种地方?还唱曲?虽隔着层帘幕,可是这也太……不过是出了顾府回了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怎么变化竟这样大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以前的她如同一幅静止的画,美则美矣,却了无生气,现在这幅画好像被风吹动般,竟活色生香起来……
嗯,画……
莫名其妙的,自己已在纸上勾画出一美人,定睛看去,竟是她,雪衣翻飞,其上一朵昙花怒放,衬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眯着眼睛斜乜着他,就像她今日在帘幕里一样……虽然他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不过……她应该是这样一副表情,因为她就是想向他挑衅!就是想看他笑话!以前还真没发现她还有这种兴致,真是……有意思!
唇角不觉上勾,可转而又僵住。
江渚……竟然迷上她了,还什么“只缘感?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