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半亩





鱼尾纹的眼角一点点渗出眼泪,是强忍着不让眼泪狂泄的神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只是什么?”春田紧张地追问。爸爸却只是流泪,什么也不肯说。爸爸的眼泪让春田的感觉更加不妙了,上次他流泪是在医院,妈妈昏迷不醒的时候,那时他的眼泪里多是愧疚和伤心。而这次不一样,他的眼神里充满和无助。春田头一次感觉到就连爸爸也无法保护他们了。

  “爸,你别难过,有什么困难,我们全家人一起渡过。只要你好好的,挺过这一段就没事了。我和妈妈都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当这个村支书,是不是有钱。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很开心了。”

  爸爸却哭得更厉害了,说:“好孩子,你这样爸就欣慰了。以后得好好学,混出个样子来,给爸爸争口气啊”

  “你放心吧。我会的。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妈妈还得多靠你照顾呢”

  “嗯。知道了,你接着上课吧。我走了。”

  爸爸转身要走,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怀表放在春田手里。这块表的样子已经很古旧了,表针也时走时不走的,虽然很破,但是春田知道这块表,爸爸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从来不许他碰,一直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从不离身。这次居然亲手送给他,这让春田很是意外。

  “爸,你这是……”

  “这块表是我们家祖传的,听说是祖辈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宝贝,你爷爷去世之前把他传给了我,要我好好保管。那时候,我做什么事都不太顺,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上学的时候遇到文化大**,一下乡改造就是七年。说也奇http://www。345wx。com怪,从我拿到这块表以后,好运就不停地围绕着我,先是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得到乡长的赏识,做了村支书。所以这些年我从不离身,我一直都觉得它是一个吉祥之物。我希望,这块表,以后能一样保佑你和妈妈,希望它也能带给你好运。”

  “不不不,”春田赶忙推辞,他没想到这块表对爸爸来说意味着这么重要的意义,“爸,这块表我不能要,你还是带着它,让你平安渡过这段时间。”

  “唉,劫数已到,带着它也是负累,不如把它给你。春田,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爸就指望你了。”

  爸爸又郑重地把手表放在春田的手心,并且用手掌握住了他的手,春田感觉到这块怀表在他手里凉凉的,似乎就像爸爸现在冰凉而绝望的心一样。

  在爸爸转身离开的刹那,一种不祥的预感围绕着春田,使他不能解脱,他不知道他将会面临什么,接下来的课程他也没听,迷迷糊糊地上完了这堂课。

  爸爸从花田大学回来,还没有进家门就被纪委的人“请”走了,他被“双规”了。就像他预想的那样,事情变得更为复杂,形势对他更为不利。而这些春田目前还并不知道。

  在李保和的问题还没有说清楚之前,已经由以前的会计王忠平作为代支书主持工作了,这个凭空杀出来的一批黑马,所有的人都没有意料到。村委的一拨人开始悄悄地进行了大换血,以前反对李保和的人纷纷登场,看来李保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征地修路这件事是不能再耽搁了,于是,新的村委成员,开始张罗新一轮的征地赔款了,他们这次并没有利用开发商,却采取了更狠的招术,他们在一天之内集结来外村的若干劳力,每人发些赏钱,并承诺事成之后有另一半。然后,在第二天凌晨五点的时候,统一在村委集合,一行人迅速赶到要征收的地里,不管地里是什么,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花花草草庄稼全部铲光,等众乡亲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因为所有的花草都已经死了。

  那些人领了赏钱四散而去,村民们只有哭的份了,大家集结到村委会里闹事,大叫大嚷,代支书王忠平抽着烟四平八稳地出来,好言好语地安慰,任凭大家怎么质问怎么辱骂都只是笑脸相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村民们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怎么闹得起来。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于无形之中,不得不承认,王忠平这个韬光养晦的老狐狸,确实有一手,其实扳倒李保和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李保和当村支书这些年来,他一直做着村委会计的工作,他清楚村里的每一笔收支,一直在寻找李保和的把柄。

  前些年,李保和在钱物的管理上确实做的很谨慎,但在这次征地过程中,因为急攻近利,与开发商达成了某种默契,由着他们胡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的一着不慎造成了满盘皆输。也正因为征地,经济上也有着说不清的问题,当王忠平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反攻的时候就到了。他再也等不急了,将证据抛了出来,于是王保和被“双规”。而且王忠平手中的证据可以保证他永远也翻不了案了。

  于是,隐忍多年的王忠平终于迎来了他的出头之日,虽然现在他只是代支书,没有正式的任命,但仅就征地这一件事干得这么漂亮,就足以给他累积政绩的资本了。

  王忠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事将需征的土地全部铲平,然后跟各家发放了比李保和许诺的还要多一倍以上的补偿。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村民们固然有许多不情愿,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他们了,既然给了不少赔偿款,也就各自认命了,纷纷签了合同,回家了。

  还有几户比较硬的,认死理,不肯签合同的,王忠平派人分别到各家游说,恐吓加安抚,拿孩子上学说事,拿村里征粮说事。几户人家再硬气到最后也都软了,多领了些钱,也给王忠平个台阶下,相安无事。

  一场征地风波就这样在三天之内毫发无伤的解决了,王忠平也在乡里名声大噪起来,大家都说李保和三个月都没做好的事,王忠平三天就解决了,可见两个人的能力之高低。王忠平的政绩被当做楷模在各村学习。

  李保和的时代正式结束,他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若不是半个月后他自杀的消息被证实,他将永远被人们彻底地遗忘。()

  86章 斯人已去

  虽然花花家的地不在征收的范围,但是花田也未能幸免。好在自从上次花花和妈妈收完葵花籽之后,就再也没种东西。村里把她家的地铲了,花花家里也没受什么损失。

  这次的理由不是开发广场了,广场项目因为村支书李保和的双规而被规划部门叫停。花花家的花田被征用为石料厂,征用期限为三年。

  村里以一年一千块的标准给花花家赔款,应该也不算少了,只是三年之后,土地尽毁,石灰对于一块土地的腐蚀可想而知,从今之后很可能有好几年都会寸草不生,复耕之路遥遥无期。以后怎样,谁都料不到,陶妈妈也是有苦难言。以前是在李保和的yin威下挣扎,现在换成王忠平,也好不到哪去,对于妈妈和花花来讲,只是换了个欺压她们的人而已。

  但至少现在拿到了些钱,也算安慰了。以后家里也有田叔给当后盾,陶妈妈也坦然了许多。

  当然,这些事发生在花花复习备战高考期间,田叔和妈妈都暂时瞒着她,怕她分心。

  妈妈还每日去大棚里养她的百合花,有了爱情的滋润,妈**身体好像也好了很多,干活也格外有劲儿了。田叔也常去帮忙,不过田叔更多的是在外面跑,花花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知道他在赚钱,因为他答应过她们母女俩个,要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自从那天爸爸找了春田之后,春田在学校里天天拿着爸爸给他的怀表提心吊胆,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又不敢去想,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这天又是他正在上课的时候,忽然他的叔叔来找他了,神色十分凝重,把春田叫了出去,说:“春田,家里出了点事,你赶快跟我回去吧”

  “什么事?”

  “别问了。”

  “是爸爸的事吗?还是妈妈?”春田心里忽然生发出一种悲怆,很多天以来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你爸爸,回去路上我再跟你说,你先收拾下你的东西,然后跟我走,我去给你老师请假。”叔叔的语气不容置疑,春田一刻也没敢耽误,回宿舍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跟着叔叔走了。

  一路上,叔叔脸色阴沉,春田的心像小鹿乱撞一样,他急于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但他终于忍不住了,问:“叔,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

  叔叔长叹一口气,说:“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啊”

  “什么?”春田心跳得更厉害了。

  “你爸爸他自尽了。”

  “啊真的吗?不可能吧,不可能的。”春田惊得无法说话,他的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随着自己的问句流了出来,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叔叔就在眼前,他的话夹带着些许痛心与沉重,他不可能骗他,不可能拿这件事跟他开玩笑。

  虽然上次爸爸找春田的时候,他已经有预感了,但是没想到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那,他是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之前,怕你担心,家里人没有告诉你,你爸爸他半个多月前就已经被纪委‘双规’了,我们一直也没有见到他。但是昨天忽然就接到通知,说他人没了,我连夜把他接回来,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纪委的人说,是他自己拿皮带把自己吊死在门框上了。其他的事情公安局正在调查,还没有结论呢。”

  “那爸爸有没有留下遗书,遗言什么的?”

  叔叔摇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去接他的时候已经断了气了。”

  一路上,春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到了家门口,看到门口的白幡,终于忍不住,快步地跑进屋里,院子里有几个女人在扎着五颜六色的纸花,他走进了屋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各种忙碌着,爸爸的身上已经蒙上的白单,他扑上去,面对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瞬间,春田感到,他的天塌了。他和妈**天塌了。春田有种天旋地转的眩晕。

  妈妈坐在轮椅里,双眼红肿,虽然她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语言能力,但是她心里是清楚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她的眼神能告诉所有的人她希望春田别悲伤。

  春田怎么可能不悲伤呢?他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该怎么承受呢?

  这一天,天色暗沉,气温骤降,来给李保和吊唁的,除了自家的亲人再无他人,这样一个戴罪之人,别人躲还来不及呢生前曾经显赫全村,死后却冷冷清清,一切都是一场空,春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半年前还和和美美的一家,到今天却忽然家破人亡了。以后妈妈怎么办?春田又怎么办呢?爸爸,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的离开呢?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春田把爸爸送他的怀表掏出来,回想爸爸那天跟他说过的话,原来他早有预感,他是给他临终遗言啊可是,为什么他不帮他们安排好后路,匆匆就走了呢?他还有什么想说没说的话吗?难道他就真的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走了吗?

  春田满心愤恨,又满腹狐疑,他觉得爸爸的死肯定有蹊跷,他不相信爸爸就这么软弱,在他心目中爸爸一直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敢作敢当,有勇有谋,不可能选择自杀的,他肯定有难言之隐,或者说他是被逼的。

  想到这个“逼”字,春田浑身颤栗了一下,爸爸说过一句:“一入官场深似海啊”难道爸爸是被人逼死的吗?

  春田悄悄问叔叔,“你们给爸爸换衣服的时候,他身上有伤吗?”

  叔叔说:“没有。我知道你也怀疑是别人害的,但我仔细看过了他除了脖子上勒皮带的痕迹,其他一点伤都没有。”

  “我不信我爸会选择自杀。”

  “我也不信,孩子。今天公安局的人来过了,说可以做个尸检查查死亡原因,但得尊重我们的想法。一会儿你跟你妈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做一下。我的意见是做一下吧。这样大家都安心。”

  “嗯。我想也是。我跟妈妈商量一下吧”

  只用了半天,李家的亲戚和李妈妈家的亲戚就都来吊唁过了,想着下午也没什么人了,春田和叔叔商量是不是可以送去做尸检了,得到同意后,春田又问了下妈**意见,妈妈毕竟已经半身不遂了,再加上平时家里大事小事她都不做主,遇到这事除了哭啥主意也没,春田一说,妈妈就同意了。

  于是,春田和叔叔雇了辆车把爸爸的尸体拉去医院太平间,公安部门仔细地做了尸检,春田和叔叔在旁边看了全过程。春田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无奈,为了了解爸爸的死因,他还是忍着巨大的悲伤和恐惧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