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7-战士
厦挥?00块钱。
小镇离大强家还有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村庄与小镇不通班车。阴霾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寒风像狼一样嗥叫着,穿透大强的单薄衣裤,针尖般刺痛膝盖。大强停下脚步,把衣服下摆扎进了裤腰,然后把大檐帽的防风带拉了下来,勒在脖子上。原来大檐帽只能象征个身份,保暖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差,大强在寒夜里想明白了这个简单道理,但他想得更多的是再过一小会儿,奶奶将会揉着昏花老眼站在家门口把他凝望。也许奶奶会哭,老泪纵横。
大强开始奔跑,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欢快地奔跑。进了村庄,大强发现乡亲们都已酣然入睡,村庄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几只老狗在大强身后进进退退地狂吠着,给寂静的村庄增添了些生机。大强还记得这几只狗和其主人的名字。而狗却忘记了大强,把他看作一位远道而来的异乡客。
沿着熟悉的胡同,大强走进了熟悉的家门。两年了,家园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破房屋还是那破房屋,没有比以前破旧。老枣树还是那老枣树,枝桠也没有长得更粗。
黑暗中,大强轻巧地找到了家门,心跳也开始加快。
大强深深吸了几口气,举起手,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木质门板发出的沉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向远方。
刹那,大强后悔了。他恨自己不该把奶奶从梦中惊醒,应该坐在门口等候天明。晏凡说过,人老了,想得事情多了,睡的觉就少了。奶奶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怎么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打扰奶奶的睡眠?
屋子里无人应答,想象中奶奶那句亲切的“谁呀”并没有在黑暗中响起。
大强感到蹊跷。心想,奶奶不在家吗?奶奶串门去了?这么晚了奶奶还会去串哪家的门呢?小时候,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奶奶就会像猫一样,机灵地踮着小脚走出。奶奶恨大强了?故意不给大强开门?难道奶奶把大强忘了吗?如果把大强都忘了,奶奶还会记得谁呢?
也许奶奶睡得太香了吧。想到这里,大强高兴起来,决定不再敲门,坐在门口等天明。心想,早晨奶奶打开房门突然看到我,不知她该有多高兴啊。如果我像在军队那样见面就拥抱的话,奶奶一定会害羞。除了爷爷之外,奶奶这辈子就再没被别的男人拥抱过……大强漫无边际地想着,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门板,轻轻婆娑。大强清楚记得,他曾经用两毛钱就可以买一把的小刀,在这扇门上刻下狠心母亲的名字,还有可怜的父亲。母亲早已不知去向,可怜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女人还会轻易把你背叛吗?
大强的双手在门板上温柔地滑动。
无意中,大强触摸到门上的冰冷铁锁。
瞬间,一股不祥之念猛地充斥了他的脑海。
大强惊慌失措地扔下背包,站在院子里疯了一样嘶声呼喊: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左邻右舍被大强的喊叫惊醒,披着衣服牵着孩子出现在大强家空荡荡的院子里。
大强还在对着黑夜呆若木鸡地呼喊奶奶。
一位邻居走到大强面前,说,强,甭喊了,你奶奶走了。
大强止住叫喊,喜悦地问,走了?奶奶去哪儿了?
邻居说,去……去……升天了。
…………
第五部分老人下葬那天
邻居说大强的奶奶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临终前,老人不停地嘟囔,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邻居们谁也无法听清老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老人从下午嘟囔到天色将晚,直到发不出声音,嘴巴依旧蠕动。鸡上树了,老人终于闭上嘴巴,可眼睛却不肯闭上。一位邻居到院子里捡了根鸡毛,放在老人鼻孔下,鸡毛微微颤动。邻居们只好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等老人彻底死去,然后为她穿上寿衣。
半个时辰过后,老人回光返照,嘴巴再次蠕动起来,并且发出声音。还是没人能听清老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老人好像是急了,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可她已经无法坐起,使出全部力气朝床头柜上伸出枯瘦的手。邻居们一时没弄明白老人意欲如何,茫然相望。这时,老人的枯瘦食指麻利地弯曲一下,做了个打枪动作。一位邻居看到木柜上摆放着大强身穿军装的照片,顿时明白了老人的想法,赶忙把照片取下,递给老人。老人的枯手剧烈颤抖着,伸得老长老长,去接照片。
老人的枯手快要与照片结合的一刹那,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
邻居再次将鸡毛置于老人的鼻孔,鸡毛不再颤动。
…………
大强站在院子里泪流满面地听完邻居的述说,抬手向邻居敬了个军礼表示感激,把邻居给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一位邻居开口向大强要钱,说并不是自家缺钱花,而是出于规矩。老人下葬那天,是她儿子替代大强在老人墓地上挖了第一铲土。
大强掏出十块钱给邻居。
邻居接过钱,说,不兴单数。
拮据的大强只好又掏出十块钱。
另一位邻居的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羞羞答答地问大强带什么好吃的没有?
大强打开背包,把水果分给左邻右舍。邻居们满意地走了,大强像瘫痪病人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将亮时,寒意袭人。大强砸开房门,在这两间把他养大成人的房子里为奶奶哭泣到鸡叫三遍。大强边哭边说,奶奶,你命可真苦啊,一辈子你都没享上福,走的时候身边也没个亲人。奶奶,你命可真苦啊,一辈子都没吃过椰子和芒果。奶奶,芒果吃起来甜甜的、软软的,像熟透的红柿子。奶奶,椰肉好吃,汁也好喝,就是壳很硬,敲不准了怎么敲都没用,敲准了一敲就烂。奶奶,椰汁喝起来涩涩的,腥腥的,就像你最爱喝的白米汤。奶奶,你命可真苦啊,要是能再活几年,活到我转上志愿兵,我就可以带您到部队到处走走看看啊。奶奶,你好狠心啊,不说一声就把我撇下。奶奶,您一走,咱们这个家不就散了吗?奶奶的,这个家不是已经散了吗?!
天亮了,大强到镇上去了一趟,用口袋里仅剩不多的人民币买回冥币、香纸和鞭炮,跪在奶奶坟头点燃。大强用头拱着奶奶的新坟,恳求奶奶原谅孙子不孝,然后拨开雪花,把玉镯埋进奶奶坟头的湿土中。
临过年了,大强已经身无分文。无奈之中,大强想起了政府。
大强去了政府,说明情况,希望得到政府的救济。工作人员建议大强去找武装部,因为政府每年都会向武装部下发一笔数额可观的优抚费,优抚费最终是要落实到现役军人家庭的。大强去了武装部,报了姓名和服役地区,武装部工作人员查了好大一会儿,说,钱已经有人领走了。
大强问,怪了,谁领的?
工作人员说,这笔钱是由别人代领的。
工作人员报出代领者的签名,原来是大强的一位邻居。
大强知道,这笔钱他是绝对不可能再拿到手了,因为他这邻居非常贫穷。大强难过极了,当场就在武装部哭了起来。工作人员问起原由,大强把自己的遭遇和眼下的困窘如实道出。好几个女的听了以后,也跟着大强抽泣起来。有人将此事反映给了部长,部长大人亲自接见了大强。会见结束,部长对大强说,这样吧,刚好春节期间武装部门卫要回家过年,你在这里替他工作几天怎么样?
当天下午,部长又动员工作人员为大强募捐,募到了200多块钱。大年三十,大强在镇上买了祭品和一幅印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春联,回家贴在门框上,然后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祭品供在桌上,希望奶奶能回来过个像样的年。天黑了,大强按照乡村习俗,到村头“土地爷庙”里拜了一番。“土地爷庙”门口也贴了幅对联,上联是 “行些善事天知地签鬼神钦”;下联是“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大年初一,武装部长带着老婆孩子到值班室看望了大强。部长离去,陆续有工作人员带领妻儿给大强送来香烟、水果和衣服,孩子们还给大强带来了鞭炮和玩具。大年初二晚上,大强拎着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的水果到部长家登门致谢,看见部长的两个儿子正在客厅看电视,于是他就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给部长儿子每人50元,作压岁之意,说,别嫌少,叔叔家里穷。
部长老婆的眼睛湿润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四老头”,说,军人,阿姨也给你压压岁。
初三,大强准备回军队给国家看门了。临别前,武装部长一再地叮嘱:
——同志啊,到部队要好好干,千万别退伍。无依无靠的,退伍回来你这辈子就完蛋了。
翌日,大强回了一趟“家”,看到门框上的春联已被淘气孩子撕破了。悲愤至极的大强连屋都没进,径直去了奶奶的坟头,跪在地上“砰砰砰”给奶奶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用部长老婆给他的“压岁钱”去县城买了火车票。本来大强是打算到福建去看独乳姑娘的,两人已经约好某月某日不见不散。独乳姑娘开玩笑说她会在火车站为大强铺一条红地毯,还会准备一匹高头大马。
考虑到心情不好和车费问题,大强只好打消了心底深处的骑马之念。
第五部分到处是流氓和王八蛋
在军区,我陪大强散了不少心,还带他看了场电影。大强要回边境了,说这几天玩得很开心,誓言要化悲痛为力量,争取在军队里建功立业,用实际行动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临别时,我把大强送我的红枣里塞了几十块钱,然后把红枣装进了他的背包。我告诉大强,回到营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红枣送给端木少校。
听我说出端木少校,大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说,给他?我情愿喂狗!喂狗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
我说,大强,别傻了,现在只有他能帮你了。回到营部你立即把红枣送给他,再把探家期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一遍。大强,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我不是史迪,绝不会捉弄你。
元宵节过后,史迪归来。
我去车站迎接,看到史迪身上穿着最时髦的衣服,满面春光地走出站台。
我说,怎么这副打扮,军装扔家里了?
史迪说,包里装着呢。
我说,干吗不穿身上,让人看到就有安全感。
史迪边走边说,穿军装出行弊大于利。首先让座就是个问题,火车上有那么多人站着,让谁不让谁?让给这个我得罪那个,让给那个这个说我装好人。干脆我谁都不让,自己坐。如果穿军装,不给人让座就是不向雷锋同志学习了。他妈的一到春运火车票就提价50%,可座位还是每节车厢118个。再说了,现在世道比较乱,到处是流氓和王八蛋,万一遇到打劫怎么办?我单枪匹马斗得过犯罪团伙吗?佩枪的公安干警还被歹徒用刀捅死呢,何况我赤手空拳?与其送死倒不如躲在一边记下犯罪分子的相貌特征。穿军装就不行了,斗不过也得上啊。别人不上很正常,当兵的不上就要被人指脊梁骨。其实咱们解放军的任务并不是镇压国内犯罪分子,那是武警战士的事情,咱们解放军的职责主要是抵抗外来侵略。再再说了,这年头,除了一流老人、二流青年和三流女人,谁还觉得军装有安全感……
几辆摩托车围了上来,问我们去哪儿,说坐“摩的”既快又便宜。
我和史迪都有兜风的打算。史迪要“摩的”稍等片刻,去一趟厕所。我站在火车站广场等待史迪从厕所出来。看到广场上行人匆匆,卖甘蔗的小商贩和擦皮鞋的乡下妇女一边打点生意,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城管人员。车站附近游荡的西藏汉子倒是安详,从容不迫地向来往行人兜售牦牛头骨和刀具。
史迪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换下时髦衣服把军装穿在了身上。
我说,换掉干吗,一酷到底呀?
史迪说,呵呵,还是入乡随俗吧,免得进了军区给你添麻烦。
“摩的”催我们上车了,说,万一被警察逮住了,我这一天挣的钱还不够交罚款呢。
路上,风很大,我把头贴在“摩的”司机的肩膀上,宽厚肩膀为我遮挡了厉风。瞬间,我竟然莫名地感动起来,眼睛都湿润了。我看着摩托车后视镜中司机那张被头盔覆盖的脸,大声问道:
——师傅,风里来雨里去的,挺辛苦吧?
“摩的”司机没敢扭头,边开车边大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