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咬人的爱






汪子晴,怎可如此糊涂,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偏偏还要自动扑上去,再上贼船?

我深深体会到鲁迅笔下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满腔怒气腾地升起,熊熊的怒火不可抑制。

我只觉眼前的一幕无比讽刺,需要极大毅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挥手上前棒打鸳鸯。

只片刻,子晴已经看见我。

我以为她会因我的出现而狼狈、尴尬、无地自容,至少会有点不自然吧。

毕竟几天之前,她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我低估我的老友——

她甚至没有惊讶,只是从容地对着我笑起来,然后非常自然地拖起莫运年的手,走到我跟前,“嗨,绍宜,真巧!来见见运年,你们怕是有几年没见了吧?”

语气平静,仿佛还是当年他们新婚燕尔,与我在街头遇见,闲闲打个招呼,不故作亲热,也不显得生疏。

而莫运年更是显得落落大方,一把搂过子晴,一边微笑同我颔首,“绍宜,多年不见,更见风韵了!”

两个当事人都那样坦荡,倒显得我这个局外人分外小气。

可是,我一向性格刚直,不愿与人虚与委蛇。

我冷冷瞥了莫运年一眼,如同看一只苍蝇。然后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直接透过他,盯在子晴脸上。

她的脸古井一般沉静,仿佛就算四面墙都坍塌而下,那方寸之地内,也绝不会再涌波澜。

我走近一步,抓起她的手,用力一扯,将她拖至一边,“子晴——”

可是一开口,千言万语忽然哽在我喉头。

子晴顺势拍拍我的手,反而安慰起我来,“过去的,便过去了吧。生活总是向前走的。”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9)

我心中一痛,她这是往前走吗?分明是重蹈覆辙!

而旁边的莫运年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干脆抱着双臂作壁上观,他好似已经适应了女人为了他而争执,并且愿意表现出极好的耐性。

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子晴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我忽然扬起手,想一巴掌打醒子晴。

可是,我的手刚挥到一半,就被子晴伸出手架住。

我们都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她的手,我的手,就这样相互交握着,僵在空中。

子晴左手的衣袖微微向下褪了几寸,露出手腕上一条细细的,月白色的疤痕,微微突出皮肤。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可没有现在这样乖巧驯服,静静地伏在子晴手腕上,像一道别致的装饰品。

那个时候,它狰狞地向外翻开,像婴儿号哭的嘴巴,不断涌出鲜血,子晴半个身子都被这些血染红了,站在天台摇摇欲坠。

我和子晴的目光都胶着在那道割痕上——

刹那间,回忆涌出,一刀一刀将我们凌迟。

我有时做噩梦,还会看到那一幕,那一刻我差点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难道——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我用目光询问子晴。

而子晴的目光,有痛,但那痛很好地隐藏在平静的目光下。

如果不是她握住我的手,在微微发颤,我也会被她平和的表象所蒙蔽。

我忽然心软了。

我无法再恶形恶状、怨气冲天地在杵在这里了。

我松开她的手,深深看她一眼:好自为之。

正要转身离开,莫运年居然极有风度地问我:“绍宜,记得你爱吃鲈鱼。我知道一家馆子,梅子蒸鲈鱼味道极佳。不如我们一起去尝尝?”

我充耳不闻。

我可以做到不对他怒目相视,但是我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不管子晴为何要与他继续纠缠,我都不愿同他有任何交集。

我到“浮生”吃晚饭,孙晋州特地坐过来同我寒暄。

我们交流最近看的书,他说了两三个较为犀利的观点,令我叹为观止。

“上次同你一起来的同事,风度蛮好!”他忽然岔开话题。

“咦?他也赞你有魏晋之风!你们还真惺惺相惜啊!”我笑起来。

“多好,以后叫他常来坐坐!”

“原来是为自己招揽顾客啊?”我忍不住笑他。

“权当是这样好了!”他圆滑地回答,“我这里,来者都是客!”

“哦?我也是客?”我愣了一下,故意反问道。

孙晋州笑而不语。

我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我一向觉得同他也算得上半个知己,如今忽然意识到,自己同他仍是最寻常的宾主关系。

见我忽然不语,他温和地替我倒上一杯新泡的柠檬水,“你是贵客!”

“对!”我忽然有点怅然,“我是唯一一个拥有贵宾金卡的贵客!”

孙晋州笑着反问我:“不好吗?”

“好得很,吃喝玩乐一律七折,不知多省钱,还有老板免费陪聊!”我说着说着就有些负气,语气酸涩。

“怎么话到你嘴里就俗成这样了?”

“我就是大俗人一枚!”

“俗不可耐?”

“是俗不可爱!”我沮丧地低下头。

原本以为交了一名蓝颜知己,原来对方却当我贵客而已。

是啊,四年来,风雨无阻报到,连离婚颓败之际都不忘叫外卖照顾生意,如此忠心的顾客,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不是贵客是什么?

我叹口气!

真相,真不敢恭维。

我意兴阑珊,早早便回了父母家,替老妈照顾珊珊洗澡睡觉,看她缩成小小一团,躺在被窝里,长睫毛随着梦境变幻而颤动,皮肤白净细腻,连毛孔都看不见。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0)

想当年,我也是这样白瓷一样完美的小人儿,如今已经千疮百孔,神憎鬼厌!

我正欷殻Ъ洌鋈挥腥饲妹拧?br />
我心下了然,知道是子晴来了。

我打开门,果然——

她站在门口,站得笔直,身体还有一点僵。她看着我,也不进来,也不说话,神情略有点倦。

我也看着她。

我们都没有说话,认识几乎一辈子了,却第一次相对无言。

两个骄傲的人,都故意挺直脊背,彼此抗衡,希望对方先妥协。

站在门外的那个,始终更尴尬一点,她终于开口,“珊珊呢?我带她回去!”

“睡了!”我也故意板着脸。

空气再次凝结——

“我去叫她!”子晴做一个让我闪开的姿势。

我连忙避开,给她一个台阶下,让她进屋。

她走进来,并没有去叫珊珊,反而坐进我卧室。

我也默契地走到里面,替珊珊把卧室门合拢。

我冲了一杯滚烫的普洱,塞进她手里,她的手冰凉,像坚硬冷冽的雕塑。

我不说话,捧杯茶坐到她对面,等她先开口。

又一阵无言的沉默……

子晴的头,低得快掉进茶杯里了。

我终于失去耐性,忍不住开口,“子晴,我承认,今天下午我的表现,完全是冲动派少女!”

“有你这样彪悍的少女?手都被你拉脱臼了。”子晴牵强地说了句笑话,算是和解了。

可是,我们都没有笑,心里似乎有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压着,憋得人不吐不快!

“子晴,你真的又和他在一起了?”我无法再和她一般逃避问题,直指事情的核心,哪怕揭开的是另一场心痛。

“是的,我们又在一起了。”子晴十分坦然,甚至有一点豁出去的畅快。

我叹气,“为什么一定要选他?他伤你那样深,我们都无法原谅他。人品好的男人,那样多,随便找一个也比他强。”

“可是,每天晚上到我梦里来的,几年了,只有他!”子晴仰起头,轻轻地、义无反顾地回答我。

一时间,静默的房间里,居然有那么点荡气回肠的微颤。

我陷进她的回忆中,跟着她一起战栗。

回忆是鬼,它总是躲在暗处,伺机反扑。

几年了,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她还是会不断梦见他。

前尘往事借由梦境不断重演。

她也曾经因为寂寞,吻过别人的嘴,可是他依然是她心头拔不掉的那根刺。

最可怕是,即便同别人燕好的时候,恍惚中也总觉得是他。

他微凉的身体,借由别人的躯壳,来与她交汇。

为了逃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专职谈情说爱,想努力用新的感情、新的人取代他,不惜嫁给一名长得像他的华裔。

可是没有用,除了他,她对所有男人免疫了。

莫运年,就像是专门为她一个人配制的毒品,特别具有杀伤力。

几年的时间、空间,都无法令她戒掉他。

她恨他。

可是,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渴望他。

她的人格已经分裂了,不再为她所掌控。

她这次回来,除了帮助我,可能潜意识里,仍然是想见他一面。

否则,她怎么甘心?

原以为见一面,便可解除心魔,重新做人。却没想到,一见之下,反而再次堕入魔道。

他是她的劫,不闻不问,不见不念,也能钳制她,何况见上一面。

她再见他的那一天,天色混沌不清,仿佛漫天黄沙都铺到天上去了。

她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

可是看一眼之后,事情便不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那过往绵密清晰的回忆,令她眩晕。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1)

她只觉鼻头酸涩,像不小心咬到芥末,刺激得鼻息紊乱,泪腺冲动。连那双腿,都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不断推着她前行,推着她走过马路,推着她穿过车流,直到她走到他的跟前。

这力量却又轰然退却,令她双腿瞬间失去支持,需用十二分的毅力,才能站定。仿佛是洞悉了她的紧张与焦躁,周遭喧嚣的一切车鸣人声,都自动被她的感官过滤,只剩下心跳的声音,重重地擂动,像沉寂已久的冻土之上,又有春雷乍响。

她站在他身后,将过往所有曾肆虐过她生命的严冬都凝聚在一起,这些凛冽的冷寂,浓缩成一种庞大而刻意的冷静,支撑着她。

等所有情绪都收敛妥当,不再毫无防备地、脆弱地外露着,她终于可以,平静地像从未经历过风雨的静湖,以一种骄矜的姿态,微微仰首看向对方。

而他,也正好回过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低着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而又不失讶异的目光,迎向她。

多年未曾见她,他以为她一定早就萎谢了。

她理智的医生白袍下,一直是脆弱而敏感的少女。

遇到事情,总是无助地哭、哭、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兴致全无。

他以为,经过那一次痛苦的纠缠,她应该已经一蹶不振,化为一个失败的符号了。

没想到此刻,她又能站在他身边,且以一种他想象之外的姿态。

凄迷混浊的天色,又脏又旧,可是她却是崭新的,亮澄澄的,像一朵玫瑰,正开到最美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却又不得不忌惮那些矜持的刺。

他不由上前一步。

而她站得又直又稳,简直似一尊肉做的雕塑,剑拔弩张,全身上下几乎毫无破绽。

但是她微微内蜷的手指出卖了她。

只有他知道,她一紧张,便会用力握紧拳头,手指掐陷入掌心。

她显然用了极大的力量在克制自己,可是纤细的手指,总归抵不住她内心翻涌的情绪。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看见了当年他美丽的小妻子,握住他的手,便似握住全世界般满足的神情。

于是他笑了,自信重又回到他身体,他听见自己用稳操胜券的声音说:“嗨,你好吗?”

然而,她毕竟已经不再是昔日只懂得泪盈于睫的少女。

她花瓣似的嘴唇忽然就绽开了,仿佛还带着初春的露,“不算好,也不算坏。你呢?”

“我?说来话长。有空喝杯咖啡,叙叙旧吗?”他倜傥地笑,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芥蒂。

于是,从一杯咖啡,很容易过渡到一个吻。

那个吻,应该很旖旎吧?一定销魂得像她多年来不断重复的一个梦境。

他一向是个中高手,子晴曾向我描述过,说他的吻,能吸走她的灵魂。

她被那个吻所俘虏,仿佛她从来未曾真正恨过他。过往种种狰狞都只是一场噩梦。

她犹疑地问我:“绍宜,你说,一个男人肯认真仔细地吻一个女人,是不是代表,他对她还有感情?”

“男人还会吻自己的虎口!Fuck一只刚出炉的苹果派!”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末了又觉得自己幽默过头了。

“绍宜——”子晴幽怨地看向我,“你认真点好吗?”

“好好好!”我立即正襟危坐,收拾干净脸上的不屑,“子晴,我认为莫运年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他对任何女人都可以这样!接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勾引女人上床的技巧,纯粹是个技术活儿,不带丁点儿感情色彩!”

“绍宜,你不要总把他当成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错,他是只用下半身,不思考!”我斩钉截铁地总结。

6 电梯里的尴尬春色(12)

子晴扑哧笑了,我忽然觉得她那中邪一般痴情的模样,怎么都有几分做作,像她故意演给我看的一段独角戏。

“无论如何,我想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