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痴狂
在大师的这座艺术“后宫”里,鸿儒云集,高朋满座,名姝佳丽簇拥,软玉温香环绕……“现代舞之母”邓肯不惜万里前来献舞;美仑美奂的各位夫人小姐不吝“红袖添香”,伺奉左右。大师整日适意畅怀,志高才溢,与众弟子喝着香槟酒,谈论艺术,不倦地出席自己的雕塑揭幕仪式,无愧地接受着世界性的礼赞、勋章和邀请……
然而,在与大师遥相毗邻的一个穷街陋巷——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已届中年的卡米尔一袭粗布工装,在阴冷的屋子里干着粗坯工人的活。胶泥石膏沾了她一身满脸,她正在孤愤的工作中,发泄着自己无尽的悲恸。
她的凄寒简陋的雕塑室里——这简直是个奢称——没有模特儿,没有助手,甚至没有法国一般人家用以御寒的壁炉——因为女雕塑家偏执地认为,木柴价格太贵,与其用它烤火,不如用来雕塑更有价值。为了偿还房租和面包店的欠款,为了购买起码的雕塑用品,女雕塑家早已戒荤食素,仅靠一点儿可怜的土豆和白菜汤维持高智能、强劳力的雕塑创作了。
第五章折断翅膀的天使(2)
自从那次美术展以后,她已经搬过两次家了。先是蒂雷娜大街六十六号,现在又隐退到巴黎塞纳河中央圣路易岛的一所古屋——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搬家一次比一次轻松,因为她几乎卖光了身边的一切。她只要带上自己——最后一件没有卖出去的艺术品,就可以从巴黎的这头搬到另一头。她对这儿的新环境很满意,高高的围墙,空空的雕塑室。四壁萧然,套间是空空的,在一些翻转过来的木箱上,放置着她的作品。石膏的,少数是铜的,以及用湿布围着的泥稿,再加上二三把椅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
此刻,她正在工作。木槌敲打的声音盖过了街上的嘈杂声。卡米尔正在工作。今年,她还不到四十岁,依然漂亮迷人,成熟女人的风韵甚至使她显得更为风姿秀逸。在这里,人们都喊她“弗洛贝尔”小姐,她不是雕塑家,也不是罗丹的情人,甚至连学生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单身女人,一个喜欢雕刻的女人。
回到这种久违的平静生活,卡米尔发现其实自己还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几乎完整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他。罗丹三十五岁才有《青铜时代》,葛饰北斋花甲之年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在那之前都是艺术路上漫长的探索过程。但是,在这条探索的路上卡米尔已经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就,她完全有资本骄傲!她敲打着木槌,发现那件露着破洞的工作服,那双几乎要变形的拖鞋,都不再让她觉得难为情了。它们都是她探索艺术之路的见证者。当爱情已经死亡,是什么给予她力量一直坚持下去?是她那横溢的才华和斗士般的姿态,是她那双一泓静水般的蓝色眼睛,但是她不知道,也真是它们,使她最终陷入孤独终老的漩涡。
保罗又回到中国去了。好几个月以来,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虽然他以前也很少给她写信,可至少会有首诗歌、有篇文章能报个平安。但是这一次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没有人告诉她保罗的消息,被她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支吾地说“身体挺好的……”她觉得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她。“我的弟弟啊,你到底在哪儿?”卡米尔在心中不停地呼唤着他。
终于在十一月的一个郁闷的晚上,卡米尔从法国外交官那里得知保罗将从中国回来了。她一直在等他。那天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阴雨连绵不断。保罗来到她的住所,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望着他受伤的脸孔和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卡米尔搂着这个颤抖不止的身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和理解保罗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浑身的灼热,那种愤怒的表情,她终于又看到了童年时代的保罗,那个属于她的弟弟!他们姐弟俩曾经是那么的心灵相同。不需要多余的询问,更无须无聊的责骂,两颗受伤的心此刻只需要彼此的安抚。狂吻,一连串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接吻,她只能用自己温润的嘴唇去安慰这颗受伤的心灵!
稍稍平息之后,保罗向她讲述了那个红脸女人的故事。一见钟情、深陷爱河而不能自拔、无休止的战争、关系破裂、被人抛弃,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一件俗不可耐、平淡无奇的风流韵事,是不是?卡米尔不想知道其中的任何细节,她没有提问,更没有作出任何的评论,她的表情出奇地平静。这是对爱情的冷漠无情吗?不!恰恰相反,卡米尔对此太了解了,她深知其中每一步的惊心动魄,每一步的激情燃烧,每一步的揪心苦痛,每一步的失落绝望……她对此太了解了,她因此用无动于衷的表情来尊重生命的秘密。但是,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整个生命在狂叫。难道上帝对她的惩罚还不够吗?何必再让保罗也去经历一回地狱的洗练?
为什么最天真无邪、最相信爱情、最尊重生命的两颗赤心却都受到最残酷锋利的宝剑的刺杀而落得鲜血淋淋?在黑暗中,她感到浑身发冷。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两个人都吃的不多。他不愿意见任何人,尤其不愿意见家里人。他的尊严在作最后的挣扎!那天晚上,他们紧靠着对方,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房间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各自舔着自己的伤口,入眠。
保罗走了,他把自己关在维尔纳夫,卡米尔把自己关在巴黎。
一个月后,保罗去了利热修道院。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甚至不打算再有信、再有牵挂。她的保罗就这样扔下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利热修道院。
卡米尔把记忆拉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六章挣扎
终于,卡米尔发现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坚强与勇敢而放过她,她即将面对一场更加猛烈的暴风雨,而这场暴风雨的始作俑者正是她的罗丹先生。
倘若她不在乎与大师苟且暧昧的关系;倘若她只满足于大师为她提供的住宅、服饰、仆佣等一切寄生性生活的优裕条件;倘若她不那么生性嗜好属于男人的雕塑事业;倘若她不太顽强地坚持自我、不太固执地忤时逆众,也许卡米尔现在正过着许多人向往一生的所谓的幸福生活!但现实留给她的却是坎坷多劫的命运。也许缺乏人生的磨难和坎坷,缺乏对于焦灼、挣扎、绝望等“高峰体验”的艺术家,其作品必然趋向轻浅平庸。但是苦难过甚,以至于造成对艺术家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之重”,亦会破坏艺术家的创作灵感,将他们逼上生活的绝路。
她无法阅读报纸,因为“罗丹”这两个可恶的字充斥着每天的各种报刊,他的照片也无处不在。所有的人都在同情他,帮助他,珍惜他。这让她感到恶心。他现在还是以前那个被《保罗的胸像》所吸引,说话腼腆,言行清高孤傲的老师吗?现在的罗丹满脸皱纹,丑陋不堪,甚至还自命不凡!她憎恨他,却找不到人来反抗他。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光辉夺目的外衣所欺骗,只有卡米尔自己在指挥这场战斗。
瞧,他让两位反对德雷福斯的家伙在《巴尔扎克》雕像的捐赠者名单上签字,目的仅仅是换来人们一句“他跟政治无关”的评价,因为他害怕人们发现他身边的朋友都是德雷福斯的支持者,他害怕被牵扯到政治斗争中去!这个懦弱的男人!
瞧,他现在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搞雕塑了。那些欢迎宴会,那些新闻记者的访问,还有数不清的女人、旅行、奖章……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拒绝的权利。是啊,有谁能拒绝这一切呢?这个贪婪的家伙!
瞧,他又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了“艺术家要保持自己的名誉,如同一个女人必须保持自己的贞操。”“哗哗哗!”猛烈的掌声盖过了所有微弱的异议和质疑。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罗丹的勇敢和高尚。这个说着漂亮话的家伙!没有人知道事实的真相躲藏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的心里。卡米尔甚至连填饱自己肚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她卖掉了自己创作的东西,然后卖掉了别人授予她的奖励,最终她卖掉了朋友送给她留作纪念的礼物!哦,亲爱的莱罗尔先生,他为了纪念他和卡米尔还有德彪西之间的友谊,送了这幅画给她。她是多么地喜欢那幅画啊!可是最终这幅画也没有幸免于难。为此,卡米尔难过了好几天,还特地写信给莱罗尔,请求他的原谅。“……您会原谅我的,是不是?我想也许您能够了解一个陷入绝境、走投无路的艺术家的疯狂的举动,是不是?”莱罗尔通情达理,他甚至还在那幅画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以使它能卖得更好。卡米尔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耻辱像一群凶狠的蚂蚁在咬噬着她的心。但是,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投降,她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转眼间,春天又来了。一天下午,卡米尔朝默东方向走去。她想趁天冷之前,再去罗丹先生那儿看看《巴尔扎克》雕像。这完全可以理解,不是吗?就像所有的人都会理解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挂念一样。她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他的别墅走去。在弗勒里峡谷的布里昂别墅,她从报纸上看到了不下十遍,绝对没有弄错,他的别墅就在那儿。天更黑了,越来越多回巢小鸟的叫声搞得她有点儿心烦。离他越近,她就越害怕。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得越来越困难。夜幕在悄悄地降临,卡米尔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还需要走多久。这里没有时间,没有公路,没有路灯。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双脚踏在泥泞的小道上,加快了节奏。她刚刚看到那座别墅的影子,在这片草地的另一头,远远地向她招手。
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维尔纳夫,那个独自穿过塔尔德努瓦森林的小女孩。她好像又充满了活力,脚步轻快,昂首挺胸地大踏步前进。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是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在所有人的生命里一闪而过却能留下深深的脚印的女人,一个没有孩子可以拥抱,却可以不断创造生命的女人。此刻,她的双眼熠熠发光,身体的大幅度摇摆使得她的裙衩剧烈地晃动着,拍打着她的大腿,在辽寂的旷野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一头浓密的头发飘在背后,不时地撩过她的脖颈。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她,月亮升起来了,在天上遥遥地看着她。大地泛着清冷的白光。
突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是他吗?那个近在咫尺、摇摇晃晃的男人。他的背有点儿驼,佝偻着腰,蹒跚而行,好像就快要跌倒了似的。这是她的罗丹先生吗?为什么他的样子好像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罗丹先生!”卡米尔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但是他似乎毫无反应,继续踏着重心不稳的步子,走向山顶亮着灯的地方。哦,上帝啊!他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了。“罗丹!”卡米尔的喊叫再次脱口而出,她几乎是从潜伏的草丛中一跃而起,她要帮助他,重新扶起他。
那个男人吃了一惊,转过身。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流着口水,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是他:小奥古斯特,罗丹和罗斯的儿子。他长得跟罗丹太像了。眉毛、头发、胡子,几乎一模一样。但他不是他。卡米尔惊得目瞪口呆,倒退了好几步。这是一种多么滑稽的模仿,就像一幅绝妙的讽刺画。眼前的这个家伙,罗丹·伯雷,他曾经是罗斯的帮凶,是从她身边夺走罗丹的凶手之一!现在,他正淫笑着向卡米尔走来,喷着醉醺醺的酒气,伸出肮脏的手。不,不要!这个酒鬼!卡米尔尖叫一声,头也不回地赶紧溜走了。
那边,布里昂别墅里灯火通明。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盆碗筷的洗刷声和碰撞声。看来他们刚刚美美地享受过一顿丰盛的晚饭。那灯光,那声音,多么熟悉!多么亲切!莫非是在维尔纳夫?是母亲在里头?还有这条栗色的小路,通向路易十三的住宅——那座白色砖石相砌的房子?……卡米尔狂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一个身影从那幢别墅里走出来,她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背影。不会再是任何的复制品,她的心比刚才狂跳得更厉害了。是罗丹先生,卡米尔至今还深爱着的、留恋着的罗丹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不远处夜幕中那双哀怨的泪眼,更没有听到卡米尔心中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他渐渐地走远了。像往常一样,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去看一眼他的《巴尔扎克》。一条伟大的对角线!线的两头是两个相爱却没有在一起的雕塑家,线的中间横着他们都又爱又恨的雕像。雕像,连接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