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 嫣子危






  “小师傅?”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居然有所回应。 

  “现在可是夜里?”我问。 

  “是。”他说。 

  “外面天色如何?是否有月?”我又问。 

  他看了一眼,随口地道: 

  “有。” 

  “今夜月亮可圆?”我再问。 

  他观察了一阵,认真答道: 

  “又大又圆。” 

  “是么?” 

  公绅童并不理我。他自顾休息去了。我无聊地计算了一下,又突然听得他在外面悠悠地道: 

  “每逢十五,天地间精气最盛,正是众妖争相吸取月华的最佳时刻。不过这一切再也与你无缘,劝你也不必多想了。” 

  我不作声。 

  夜渐深。 

  “小师傅?”我低唤了一声。 

  外面并无声息,我再唤一声: 

  “小师傅?” 

  公绅童仍不应。他不可能应。我微微地笑了。从今天进得这店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公绅童涉世不深,处处跌入这红尘陷阱,他想也没想过有人会害他——他只道妖是万恶之源,除妖以外,他并无防人之心。 

  房门被轻轻地打开。有人进来了。 

  我透过葫芦细意观察,这黑店的老板,越是慈眉善目越是心怀不轨,那老头领了几个帮手在翻客人的钱财。 

  一个声音尖细的女人问那老头: 

  “这小子没带多少银子啊?” 

  老头没答话,另一个汉子却又说了: 

  “又是个白搭的,怎么近来都没几个像样的客人来投宿呢。” 

  细细碎碎地又翻了一阵,那老头仍不信邪: 

  “我明明听得他说要寻城郊那姓薛的人家,薛员外可是个不轻与外客结交的富人,估这小子定是带了什么信物去,或是什么宝贝也未可知。” 

  “宝贝?”女人嘿的一声,坐在床边上:“哪来什么宝贝,这小子全身上下加起来都不值一文钱。” 

  就只得一个葫芦。 

  众人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他身上唯一一个状似古怪的容器上。 

  女人手快,一把就将葫芦摘下,放在手中察看。公绅童正烂睡在床,失去所有抵抗意识。或许在梦中他才如现实中般活跃,肩负着宿世使命,与千年老妖打得不可开交。 

  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又放到耳边听听,再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似有丝丝媚香,她半惊半喜,抬眼看他们: 

  “这葫芦异常古怪,竟有香气透出。” 

  男人接过葫芦,他粗手笨脚,毫不预期地把葫芦顶处一小小字条揿起,还研究起上面的字来: 

  “这是什么图案?怎么看起来似一道符?” 

  一道青烟喷薄而出,我似得到指引,全身血液贲张如江海翻腾,我大笑三声,终见天日! 

  全场观众呆在一处,他们貌甚惊奇,雕像似的瞪着我在空中渐聚成一团,终化人形立于眼前。 

  “妈呀——!!有鬼呀——!!” 

  我还未向各位救命恩人行礼致谢,他们倒是比我还激动,一个个跳将起来,争先恐后地夺门而逃。 

  统共走得一个也不剩。 

  我缓步踏出门外,听着他们大呼小叫一路狂奔,声音越渐远去。今晚的月色美极,直照得人心中悸动不能自己。 

  我闭目仰头向天。心中默念祭词,多日所失之功力尽靠一轮明月返还神迹。我顿觉身心舒畅,快意无比。 

  适逢十五佳期,是以恢复得特别理想,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公绅童还在做着人妖大战的职业美梦。 

  我第一次高居临下,俯视这个人物。他毫无防备,展露出人类最脆弱的姿态,此时此刻,我要伸手取他性命并非全无可能。 

  轻轻地靠近他,更细致地把他看个清楚。眉目分明,纯朴趣稚,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少年,却有一股凛然正气,仿佛与天俱来,与之浑然一体。他是个带有天命之人,他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在他的身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没有什么得意的法宝,心忖他最厉害的宝贝就那一只葫芦罢了。 

  我拍拍他的脸,对他道: 

  “小师傅,我走啰。” 

  顺便捡起刚才被人丢在地上的葫芦,这个把我无情收服的牢笼,在月色下还带着几分柔和的灵光。我在手上抛了抛,又转头对他道: 

  “相识一场,送个东西给我作留念罢?” 

  他不答。 

  我便当他应承了。欢天喜地,带了他的葫芦飞身融入天外夜色,告别这个陌路相逢的可爱小天师。 

  8 

  与少主失散多日,我正想着如何与他会合。却突然接到族中传来音信,说少主已安全返回,叫我也早日复归。 

  我终得放下心来。夫人又说,少主状态堪忧,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夜里辗转反侧,呓语不断,看来需提前为他举行祭礼以冲秽气。 

  一但成礼,少主在族中地位便再不可动摇。夫人急于操持此事,早日通告各方亲友。 

  我急行在回程路上。 

  月色漫漫,我似听到有深远的悲泣声。 

  停在一高檐大宅前,抬头一望,挂在门外的两个红色灯笼焰影绰绰,却是一双鬼火,我犹豫片刻,上前敲响铜环。 

  前来应门的,是位楚楚童子,小童子穿着浅绿衣裳,上绣金丝阔叶图,一个下人也如仙子般出尘不染,这家里住着的主人更不消想象。 

  “小兄弟深夜到访,请问有何要事?” 

  童子声音细软婉婉,一双黑目把我从上打量至下。 

  我一身平常打扮,既不似书生半带文墨之气,也不似樵子一身岁月沧桑。童子眼睛直盯着我腰间悬挂的一只葫芦。疑惑不定。 

  “你家有鬼。” 

  我言简意骇,直望童子双眼。 

  童子一惊,倒退一步: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主人家中有鬼。” 

  “小兄弟何出此言?” 

  童子惊恐瑟宿至安全距离,仿佛我就是那只跳出来吓他的鬼。 

  “你家主人可是姓薛?” 

  “是。” 

  那就是了。全世界知道这里闹鬼。这小童何以那般惊慌?明明已是天下皆知,却还意图掩饰。 

  我伸手一指深宅: 

  “这里妖气冲天,魅障纵横,你家主人竟毫不知觉?” 

  小童受不住惊吓,双腿一软,再亦无心隐瞒: 

  “我们请了无数天师来此驱灵,皆无见效!家中妖物已根住数月有余,它说,若是我们再敢轻举妄动必遭报复!” 

  果然如此。 

  这里环境不容挑剔,奇花异卉,雕梁画栋,再重的夜色也掩藏不住那股悠然气派。可是这宅中布置颇为奇异。 

  我往内再探一步,小童急急阻拦: 

  “小兄弟,你不能去!” 

  “为何不能?” 

  “因为你——” 

  小童不掩担忧之色,那目光已全然告知:因为你道行未够,惹它不起。若不幸触怒了它,那可不是你阁下一人担当得起的事情。 

  “你家小姐已时间无多。你们可以等,只怕她不可以。”我说。 

  “你竟知道?”小童讶异。 

  “我自然知道。” 

  刚才自夜色中听到的丝丝哭音,正是那小姐离魂的悲声,眼下她的真身恐怕已奄奄一息,只存一个空空皮囊了。 

  “请问小兄弟师出何处?” 

  童子眼中带着一半怀疑一半希望。 

  “我…” 

  我师出狐山,修习的是离魂摄魄之术,但这不就跟里面的家伙是同一路货色了么。 

  话锋一转,我大言不惭: 

  “我师承高人门下,不过我师傅不喜好出风头,行事低调,恐怕没有人听说过。我乃公绅——” 

  话音未落,童子噼啪跪倒在地。 

  他的眼中闪出万丈霞彩,像一个时命将尽之人看到佛光,惊叹中又带一丝欣喜,欣喜中夹缠点点冀望,冀望中满是终极的仰慕。 

  “公绅大师!我们终于等到了!” 

  童子万分感动的叫道。 

  我被他这坦白到一如示爱般的宣言吓得倒退三步。 

  那公绅童的名号竟这般响亮?怪了,他不就是深山老林里一孤独少年,终日视捉妖为第一娱乐,常年不知人情世事的么? 

  这人的名声如何的流落坊间?真是匪夷所思,越思越疑。 

  “公绅大师,请救我家小姐!”童子心怀一宽,便涕泪交下:“她在两个时辰前已入弥留之态。” 

  “我来此正为这一桩。” 

  我了然一笑。 

  这小姐的幽魂,我是要定了。 

  “公绅大师快请见过我家老爷,自七日前命家仆前往桃灵山报信至今,老爷日日盼望公绅大师早日驾临,原想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没想到…” 

  童子急语连珠,最后忍不住哽咽一声: 

  “定是苍天有眼!” 

  我嗯嗯地敷衍数声,跟在童子身后。又问: 

  “你家小姐爱养鱼?” 

  童子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一池塘,答道: 

  “鱼儿都是以前小姐养下的,可惜现在也无人照看了。” 

  我经过池边,那泛泛的银光掠过水纹波动,鱼儿见有人走近,一摇尾巴远远荡开。我自心底啧啧称奇,这家宅置的是极阴极柔之局,连小小鱼儿也沾到灵气自练成精,更莫说那凭味寻来的鬼魅魍魉了。 

  看来这家主人祖上曾欲借外力发家致富,才狠心叫高人设下如此险局,如今大势渐去,家族荒凉,便招来各方阴魂囤聚一地,游离不散。 

  此宅凶相毕现,已呈死象。 

  里面的活人,恐怕一个也走不得。 

  薛员外是位花白老翁,因着家中恶事连绵,忧心如焚,越发显得龙钟懵懂,我看他就是一副朽木将凋的态势,心想着还不如顺手送他一程。 

  “高人请救小女一命!” 

  那老翁双目濡湿,声音危颤。 

  傍在一旁的夫人只掩起手帕哭个不停,一时之间,大堂内愁云带着惨雾飘飞,呜呼哀哉众声低鸣。 

  “你家小姐生灵悲恸,魂不附体,我自会作法驱赶缚附在她身上的邪灵,作法期间,房间以外二十尺为界,生人勿近。”我施然地吩咐。 

  “这…” 

  那老翁状甚担忧,被我打断疑思: 

  “若是中途出了差错,可别怪我没有事前说个明白,你家小姐只余一缕气息,最是容易招损元神,走火入魔。我行的是祖传禁术,外人不得侵扰,否则我不保你家小姐性命安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老翁也是六神无主,只得一字不漏地把话传下去。命人清出小姐厢房,给我“作法。” 

  9 

  我作的是什么法? 

  我作的自然是勾魂大法。 

  这家小姐时蹇命乖,也怨不得人。她注定挨不过这一劫,家族里的运气都已被提前兑个精光,余下的苦难自然是摊到后人身上,有得好受。 

  自古有云“红颜多薄命”。小姐你也莫怪祖上先人。 

  我走进性命垂危的小姐闺房,房间通敞宽大,四面挂有垂帘,一层一层,如轻托的梦境。墙壁上还嵌饰一幅家传古画。 

  画中好山好水,里面古树石亭,都一一与大宅奇特的格局相呼应。年月洗磨,画上的色泽已化为暗淡,现在只剩下灰黑一片,画中景致亦如现实一样颓败逼真,直似凶险巨物,正张开森然大口,等待吞噬一切。 

  掀开帘幕,内间各处有幽光闪动,那是小姐的精魂,迷茫而无助,正努力寻找出路。我眼看她躺在席中,仿如未觉。 

  围布四周的游魂虎视眈眈,觑得一个机会,都想一尝鲜味。我才一踏入房内,它们便慌然缠绕不放,正值紧要关头,谁来抢分一杯羹的都是敌人。 

  “你是谁?”一把阴气逼人的声音骤然响起:“胆敢来此坏我们好事?!” 

  我仰起头来。轻笑道: 

  “你道我是谁?我当然是这家主人委托前来把你收拾干净的世外高人。” 

  “哈哈哈!” 

  那声音一分为几,此起彼伏,肆意地发出嘲笑声,错落地回响了一阵,才说: 

  “好一个世外高人!小小狐妖,就凭你,也配来跟我们众姊妹抢人?不好好躲在你那狐山上潜心修正,特来此地自寻死路,就莫要怪我们众姊妹以大欺小,以众压寡了!” 

  “各位姐姐稍安勿躁。皆因我家主人佳期将近,实在还欠几个精魂坛前侍奉,所以来此借个方便。”我双手合什,微拜一礼。 

  “我呸!”众女鬼长舌乱舞,口水纷纷袭来:“你这狐中小妖,|乳臭未干,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