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
王子终身被这个阴影笼罩,但他无法摆脱,在他从小生活的王宫上下,不允许存在“台阶”,被生硬设计成滑坡的陡峭处,常常把年幼的他摔得头破血流,他成年后把那个泄漏天机的巫师大卸八块,但这无济于事,那句魔鬼的寓言,已然在他心中生了根。
我在金字塔的旋转门前怔住片刻,先生从身后拍拍我的肩膀,问道:“孩子,怎么了?”
我回过头,对他笑笑:“有没有魔鬼站在我身后?”
先生失笑:“如果有魔鬼,毫无疑问是前面这位。”
他一定在指特兰纳狄尔。
我们进入卢浮宫大厅,一个宽大的空间渐渐从阴影中显露出来,用暖色的赭色大理石建成,以便和上面卢浮宫正面的蜜色石头相协调。这地下大厅从早到晚大人声鼎沸,所幸今天没有开放参观,宫中的清凉宽旷是以前作为游客时不曾体会到的。每次从广场经过,看到那排成长长的人龙,焦躁不安地一步步向前挪,为的就是一睹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的风采,那其实与画册上面不无一样,而且即使身临其境,亦要隔着厚厚的栅栏和玻璃墙,就连想要靠近一步都是对艺术女神的亵渎。
卢浮宫最受欢迎的大画廊,就在我们不久处,这里陈列着最有价值的意大利杰作,达.芬奇,缇香,卡拉瓦尔乔等,我刚挪动几步,先生就拦着我,朝地面努努嘴。我发现在卢浮宫不开放的时候,壁上的灯光都熄灭着,只有踢脚线处有微微的红光发出,而这些光束是便是敏感的镭射感光报警器,在未开放观光前,一切不速之客都是被拒绝的。
我们绕过大画廊,从平素只有工作人员使用的通道进入侧展厅,通道一旁是馆长办公室,先生已让那位老馆长回家休假了,我问他为什么,先生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一位热爱艺术的老先生而言,大概是非常残酷的。”
不禁失笑,以我对特兰纳狄尔的了解,他还不至于一怒之下炸平整座卢浮宫,虽然不是一位梦幻般的犯罪艺术家,但至少也是理性至上的行动派,恐怖主义的玩命疯狂,不是他所祟尚。
大画廊侧厅又被称为“视幻大厅”,这里最令人震撼的地方,不是因为它陈列的无价之宝,而是著名的嵌木拼花地板,它是由对顶的橡木块按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几何图案铺制而成的,能使人产生一种瞬间的视角幻觉,有如进入建筑师营造的海底世界,腰部以下不是腿,而是鳍,扇动着,每一步都在漂游。
事实上我在靠近视幻大厅之前就产生一种幻觉,不是视幻,而是听幻,我的耳边沙沙响起一种动静,极其细微的,就象涨潮过后的岸上有螃蟹在搅动沙粒,同时还伴着一个男人低低的呻吟声,象是在哭,又象痛苦至极连哭都哭不出来,闷在胸膛里的一种哀嚎,这声音在静谧的空间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他是那么绝望。
我感觉怪异,先生更是凝起了眉头,道:“看来你的魔鬼不太妙。”
我轻轻摇头,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我就可以肯定不是他,侧厅里不只有特兰纳狄尔一个人,只是他没有被保全人员发现。
我和先生加快速度朝厅里走去,没走两步,门前的防卫栅栏就挡住了我们,无法进入,透过栅栏能够看到,整个大厅非常晕暗,只有地底幽幽的光线透出,整个空间被凝重的、黑色的空气压抑着,光明不得喘息。
即使这样,大厅中央的那个男人仍旧那么醒目。
他以一种虔诚的跪姿伏在地板上,面对栅栏,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头顶凌乱的发丝,被汗浸得湿透了,贴在他的前额,而没有被汗湿透的头发,则象一堆杂乱的草,被风吹动着,摇晃。
这里分明没有风,而是他的身体剧烈晃动,前后摇摆,他在做极其剧烈的运动。
他面前摊着一幅画,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画,只知道他在用双臂拼命擦拭着它,刚刚那种怪异的沙沙声就是这个动静,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疯狂,让人担心他面前的画会不会被他擦烂了。
“《绝望的麦琪》。”先生道。
我嗯一声,看到大厅半空中悬着一根断掉的吊画线,就是因为这男人强行把画拽下来,才触动警报,把他关在了这里。先生是个对艺术品颇有研究的老绅士,他一眼就看出那位置上的吊线,原本悬挂着的是意大利名作《绝望的麦琪》。
这男人动作凶狠,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无价的瑰宝,而是残酷的敌人,他蛮横地挥舞双臂,口中念动着咒语,重重地向敌人的脸上撞击。
绝望的麦琪在哭泣。
但我知道他的动作全是徒劳,这副价值不菲的名作,画布虽然是纤维制成的,但实际上它是牢不可破的,单单是上面用来保护的涂层就价值几百万美元,就是子弹也无法从中穿过。
他显然很急躁,动作越来越大,神态越来越夸张,口中原本的呜咽不清变成低俗的咒骂,他又跪在那迷幻的地板上面,象一条蛆动在时空缝隙间的小虫子,形成一幅无比怪异的图案。我相信,这种怪异,只有真正的大师可以描绘得出来。
突然他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从地上抬起脸来,惊恐不安地望着我,用能使灵魂颤栗的力量,尖叫一声,卢浮宫的房顶都快被他震飞,这声音被空旷的墙壁相互传递着,从这层空间到达那层空间,引起所有亘古的灵魂齐刷刷的,随着他哀叫不已。
一时间所有枉死的孤魂都向这里涌来,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有个灵魂降落在我的肩膀上面,他本没有重量,却压得我几近崩溃,我全身酥软,象瘫烂泥似的滑在地板上面。
好在有人从身后搂住我,那肯定是个人,因为当我们接触的瞬间,他身上炽热的能量就使我回忆过来,那是特兰纳狄尔。
我回过头惊异地看着他:“你怎么出来……”
特兰纳狄尔对我笑笑,看向先生,后者正站在墙壁前面,用随身携带的磁卡为防卫栅栏解除戒备,同时打开壁灯,原来早在我失神的时候,特兰纳狄尔就已经从侧厅走出来,站在身后,我居然都没有发现。
完全被刚刚的情景震撼了。
那个男人抬起脸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样子,虽然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但我还是认得出来,那是在歌剧院死里逃生的总统!
第23章
画廊大厅里面闷热不堪,管理人员关闭了中央空调系统,使里面的窃贼备受煎熬,不仅是总统,就连特兰纳狄尔都汗流夹背,他的丝质衬衫湿透了,贴在线条优美的胸膛上面,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看上去非常诱人。
他的双臂交缠环抱着我的腰,有如两条妩媚的小蛇,缠得我六神无主,我下意识转过身想要搂住他,耳边却清晰地听到先生两声重重的咳嗽,神智蓦然从迷幻世界跳出,非常狼狈地逃回现实中来。
我尴尬地推开特兰纳狄尔,惶恐不安地望向先生,而后者却对特兰纳狄尔怒目圆瞪。
我急忙指着大厅中央的男人,问道:“总统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冷峻地问:“那他应该在哪里?”
我这才意识到,先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总统未死,无论在国际刑警的档案记录中,还是媒体的报道上面,总统都已然是个死人,但先生不知道,在歌剧院的那晚,无数阴谋家的手都在一旁侍机而动,当那粒子弹被无辜的我送出枪膛,这些手狂舞着,朝不可知的未来探去。
但谁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情况。
我望向特兰纳狄尔,其实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虽然没开口,但后者俨然已看破我的疑问,朝先生的方向努努嘴,示意现在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
先生越过大门,来到总统身后,后者在刚刚的尖叫过后,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认真擦拭那幅画,只是这次他变得温柔起来,拂在画布上的手,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
他完全陷入自己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他怎么会这样!”先生在确认总统的身份后,又惊又怒,望向特兰纳狄尔:“你对总统做了什么!”
先生的震怒是有理由的,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件事的始末,但总统在来到卢浮宫之前,一定还是个正常人。据工作人员说,总统乔装打扮成一位远道而来的艺术家,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在白天进入展厅,躲在德农厅旁边的洗手间里面,避过保全人员的搜查,在晚上闭馆之后,他偷偷溜出来,进入大画廊。
难道就是为了这幅画?
我低下头仔细看,即使经过总统几番摧残,那幅画仍然丝毫未损,绝望的麦琪平静地躺在画布上面,为自己的伤痛兀自难过着。
“如果总统是一个人进来的,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先生终于代我问出最想问的。
“很凑巧,那天晚上我们都想得到这幅画……于是就在这里碰面了。”特兰纳狄尔回答。
先生嗤之以鼻,这是个多么荒谬的理由,两个窃贼在同一时间看中同一幅画,于是选择在同样的夜晚进入卢浮宫意图偷走?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一国之君,另一个则是富可敌国的银行家?
他们用任何方法,恐怕都比现在要体面得多。
先生突然说:“据我所知,这幅画,是两年前总统刚刚竞选胜利的时候,从他的私家珍藏中贡献出的一幅作品,正式赠送给法国卢浮宫的。”
“这么说本来就是总统的?”我愕然,“他送完以后又后悔,所以再偷回来?”
我笑笑,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先生盯着那幅画看了良久,不说话,突然他直起身子来,象是已经想通了,对我和特兰纳狄尔道:“这个问题暂且不提,现在,我需要你们向我解释--这是为什么?”
先生一只手指向跪在地面上的男人,那个理应躺在棺材里被风光国葬的总统,现在却象个找不着家的孩子,萎缩在卢浮宫一个阴暗的角落,对一幅画上的女人如痴如狂。
我的视野停留在琉璃般的拼花地板,低头不语,心里权衡着。有人说,最高明的说谎者,不会通篇大话,而是选择最要紧的位置,编织最精巧的细节,那就象拼花地板上面的一块斑驳,被满眼的绚烂掩盖住,没人看得出来。
我无疑不是个高明的说谎者,尤其是面对先生,简直连基本的次序都会颠倒,由我来叙述,难免越描越黑,但特兰纳狄尔呢?
他是个从不说谎的人。
没错,即使他一次次愚弄、玩弄我于股掌之间,但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谎话。
他给我真实的世界,是我自己……在里面迷途了。
“总统在中弹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没有死--当然,卫队长也知道。”特兰纳狄尔道,在说前半句的时候望向先生,说到后半句,望向我,眼神不容置疑。
那是当然,因为王子那把贝雷塔手枪里面的子弹,早就被特兰纳狄尔换成不会置人死地的“爱神”。
他故意留得总统一条生路,为此不惜背叛他和王子之间的承诺,就是为了这个晚上,在卢浮宫与总统的会面?
太诡异了,我原本以为,在这整件事中,特兰纳狄尔和总统,是最无交集的两个点,却没想到,他们之间有我看不清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为什么要开枪杀总统?”我问。更重要的是,你又为什么会放过他?
“这是我与王子的交易。”特兰纳狄尔道:“不牵扯到任何人。”
他的眼神凛冽地掠过我。
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我被你们逐出……逐出这场游戏了吗?”
“……”特兰纳狄尔默然许久,苦笑道:“水银,你太容易受到伤害。”
“是你们伤害了我!”
“不……是我们把你放置在天平上。你认为在一段平衡的三角关系里面,谁才是中心?”
“……”
“每个人都是中心。”
“不……水银,是你--你是我与他始终在争逐的对象。不论你偏重于任何一侧,对另一方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听到这话,愣了片刻,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我们是多么卑微、渺小、斤斤计较的小气鬼啊!
不论是权势通天的王子,敏捷从容的水银,还是温文如风的特兰纳狄尔,我们竟然都逃不过这小肚鸡肠的缠绕。
你、我、他,曾经面对同样的问题,做了同样的反应。
我们焦虑,烦恼,惴惴不安,只因为害怕失去伙伴。
突然有种酸楚的喜悦涌上心头。
特兰纳狄尔叹息道:“我知道的……水银,从你出现在歌剧院的那时起,我就知道……王子不会放过我。”
我愣了一下。
“我们这一场原本公平的交易,因为你成为王子的筹码……”特兰纳狄尔继续道:“令我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