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全)
四周拔刀上弦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他却神色如常,只抚了抚身下不安打着响鼻的黑马,“怕什么,事到如今,咱们就拼命了吧。”
他的眼神悠悠,不似说生死,倒像是在说着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话。
西夏武士们对望一眼,慢慢围了上来。
●10。密林雪幽 大江东流
雪林里,金风裂帛,剑光飞逝如梦。
珠光闪烁的剑气敛成一道锋利的寒意,在身周蒸腾出一片辉光。叶讹麻气息沉郁,他的墨刀却在泼风洒豆般的剑光中兀自冷凝。
这右厢都统的武功竟是高得出奇。
戚少商有点寒意,堵截上来的五十余骑均是神风堂的好手,他虽然拦住了叶訛麻,但在他背后,飞七飞十一均已陷入苦战。
至于另一边,他只听到箭羽破空和兵器交击,厮杀却是无声无息。
他却深知那人的性子,越是沉寂,战况越是惨烈。但他已没有间隙去关注,墨刀发出的沉沉战意,已经绞得他无力他顾。
只见身后一声闷哼,不知是飞十一还是飞七,显是受了伤。
叶訛麻也在咬牙,他要用上全部的意志,才能抵挡住自骨头深处散发出的惧意。
他的习武生涯里本充满了骄傲,一直以来,神风堂同龄人中没几个是他的对手,从权相择他为婿,已可知他心计深沉,武力不凡。但近日那蓝衣人在街心雷霆一击,却成了所有神风堂武士缭绕不去的恶梦。
怎样才能破去那无可御无可敌的一剑?!
尽管不服气,他却承认,那个人的剑法比他强。
但,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剑法。他不服,他日日竭力沉思,终于找到了那一剑的破绽。
他在等,苦苦的等,等着向所有人证明——他能够代替那西夏昔日的战神,统领神风堂横扫中原。
暗夜的雪地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短剑,长矛,盾牌,一起泛着暗锈的铜色,仿佛死神阴冷的表情。
剑光划过弧形,切进皮肉有一种钝响,筋骨迎刃迸裂的声音,更让人牙齿发酸。
长剑就势钻入一个武士的胸膛,那武士伤重之下,竟伸手紧紧拉住剑锋,一时居然拔之不出。嗖!一偏头,利箭已擦着面颊而过,左近一个骑士见空已将长矛刺到,却被柔绵的一掌拍断矛尖,未等他应变,寒光已抹过了他的脖子。
鲜血狂喷而出。血气却将西夏骑士们的恐惧激为战意,两骑并肩驰到,弯刀一上一下,带着逼人的沁凉翻卷。头一个西夏武士至死还死握着剑锋,那披着黑氅的身影被迫离开了马背,犹如逆风而行的沙尘,沿着对方弯刀划出的弧光疾扑上去。
对方骇人的刀风方割裂了他的衣襟,他却已如幽灵般冲到近在咫尺处,一起到的,还有一抹青色的寒光。
刀光深深划进一个骑士的小腹,左手已经夹手将弯刀夺下,而另一把弯刀此时也呼啸着落了下来。抬手一挡,双刀齐声而断,那骑士一惊,突然眼前一花,断刃已激射而至,从他右目中霍然穿出,他恐惧地大叫一声,剧痛之下回马便走。
却听右侧刀风更紧,执旗的骑兵头领已奔近,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同时断喝一声,“西夏武士,遇强不退,死战到底。”
大喝声中,冷冷的轻哼夹在雪光中,直如一声叹息。
青锋在血雾中划个半圆,变刺为削,从密集的枪幕中穿射而过,笔直地划向他肋间。
那头领也非凡手,链枪破空而出,气势汹湧,直击对方必救的右胸。青光却在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准确点在枪点的锋芒之上,人已破锋而入。重围之下对方竟如此行险,身法又如此诡异极速,那头领变招已经不及,只听哧一声轻响,刀锋自两根肋骨中穿过,精确地刺入身体最柔软的部位。剧痛使他不由自主收缩着身体,一种极寒自身体深处袭来,那骑士头领却勇悍之极,不退反进,错裂的肋骨不甘心地摩擦着锋利的刀锋,一口鲜血从他嘴中狂喷而出,同时却也成功的将对方鬼魅般的身法滞住。
只一瞬,风声已破空,顾惜朝只觉得左臂一麻,夺旗的手竟已经使不出劲。只听得西夏武士齐声欢呼,一只利箭从他左侧背部突出,射得太深,以至在他宽大的黑色长氅上形成一个尖尖的隆起,裂帛后露出的一袖青衫,已被殷红迅速浸透………
欢呼声因一双漆黑的眼睛而截然中断。
雪雾给眼前黑衣骑士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清亮的银白,冰冷的杀气随着他的衣襟急剧蒸腾。几处深重的伤口正慢慢透出了血迹,但那双眼睛,全不动容,只有无比沉寂的冰寒。
任如何勇悍,西夏武士们也头皮发麻,另一骑驰出拾起死者紧握的令旗,缓缓喝令,剩下三十余骑重新布阵相迎。
内力震处,肩胛上的箭镞倒射而出,尖刺倒刮过骨头,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倒令伤上加伤的左肩泛起了一阵清醒的疼痛。顾惜朝飘回到马背上,冷冷勒马退了两步,他的手上只握了一把青色的短匕,与他冷冷的神色一起,泛着幽寒的光芒。
箭风破骨的同时,另一边,戚少商的剑意却突然变了。
光华夺目的剑光瞬间大盛,此刻叶訛麻正横刀与剑尖相点,冲天剑意便向他全身凌厉卷来。
正是那日破轿的一剑。
叶訛麻只觉那雪白剑光已幻化成一片迫人的气压,抑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的眼晴却突然亮了。
当戚少商发现自己的剑意变得沉重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墨刀翻翩,突然便生出一股绵力,紧贴着剑身倒削上来。
剑把上装饰的华丽珠宝受不住那股绵力拉扯,突然颗颗跳起,在空中四分五裂,甚至有几点挟着疾风向自己面目激射而来。
惊变陡生,戚少商大惊之下,也只能回剑横封,那光华流转的剑气与沉沉的墨刀一碰,一股洋洋洒洒的内力直如冰峰崩裂,在他身边铺天盖地飞卷奔袭而出,他闷哼半声,人已经斜斜跌出。
一招之失,这无可阻拦的一剑,竟然真被半路瓦解,叶訛麻心头狂喜,催动刀意如海如潮。
飞七离得较近,苦战下听到金声欲断,他心头大震,冷不防一只利箭已将他钉在地上。左腿伤口骤然疼得撕心裂肺,回身格挡,却惊见戚少商的身影已完全被笼罩在黑色刀光之下。任他刚强,心头也是一阵绝望。
完了!就这样完了么?
一式七刀,一刀七杀,澎湃的刀气撕裂空气,带着破梦般的锋锐光芒,奔腾直下。
踉呛而退的身影似是勉力般的提剑一格——叶訛麻眼中已露出嗜血的光芒。
哧!
刹那间,他似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方华丽的剑身如蜕皮般的脱落,黑沉沉的铁剑像是挣脱束缚的游龙,腾地嘶出一道奇异的锐鸣。
不再光华似流星,那黑剑只是简单的,寂然的,划破夜空。
叶訛麻胸中内息一滞,只觉再近半寸,身上的活气便会被一种叫寂寞的剑气击得粉身碎身,大骇之下,刀势顿时变攻为守。
他的墨刀本就轻灵诡异,密不透风,那柄黑剑此时却横空轻掠。那种夺目的剑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寂的平实,带着半丝寞然。
这一剑着实平淡,却又着实的叫人哑然。
就像张僧繇画龙的一点,准确,优美,又无声地破入了对方的刀影,等他感觉到了时候,一切都回不到最初。
顾惜朝眼也未眨,手中长矛狠狠扎向马蹄下举起的盾牌,鲜血溅上来的时候,拔出来的矛身已将对面重甲骑士的马脚击碎。
那使剑的骑士临危不乱,横剑向他面门猛劈下来,只是对方的动作更快似鬼魅,一晃身马头已撞到自己跟前,他大骇下,听到掌风拍在自己臂上的声音,长剑却也同时划破对方衣襟,拖出长长一道血口。
心里方一喜,下一刻他已被撞飞出去,像断线的风筝般落入纷飞的铁蹄中,瞬间便被踏成烂泥。
火星迸溅,杀气冲天。
双方都杀红了眼,只知道纵马直冲,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只能一直冲下去。
身上又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顾惜朝手握着夺来的长剑,一回头,刚好看到了戚少商无声无息的一剑。
那一剑十分风致,剑气淡而意象浓,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他悉心研究过戚少商的一字剑法,所以他很知道,他的剑法跟他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好节义,喜共人患难,亦爱酒,性疏豪。然他一生际遇起伏,性格也十分丰盈。
到如今,从戚少商手里使出的这一剑,看在顾惜朝眼里,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此淡漠高远的剑气,不止他的对手,只怕连他自己也要为之倾倒沉醉。
一沉醉,便要命。
刹那间他眼角睨到一个轻飘飘出现的身影,心里一紧,突然发出了一声清啸,座下战马与他千里西行,早已心意相通,此时奋蹄一跃,竟从战团之中旋风般跳出。外围却是一排硬弩手,没奔出几步,已是箭矢披靡,在他四周犹如黑雨直下。
血光暴溢!
叶訛麻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墨刀在对方的剑锋下一断为二,再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黑剑从自己腹部划过,等他感觉到痛楚的时候,一串雪珠已经在他眼前荡漾。
身边亲卫的嘶呼,比疼痛更清醒的,让他意识到这个现实。
他败了?
他败了!
一剑透腹而入,戚少商却知这一剑仍差了分毫,再不犹豫,横剑正要将这西夏大敌斩于剑下,突然听到那一声清啸——
嘹亮中,几许悲意,几许惊悚。仿佛空阔的山坳内,孤鹰孑然一身,犹见寂寞。
几点幽绿的飞星在雪雾中突然出现,轻若无物,却在接近在他身后时才突然炸开——
太快了,快得让一切阻挠,一切应变都毫无意义。
戚少商心底寞然长叹,抽剑全力前扑。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那几点蓄谋已久,带着惊人美艳的飞星就追在身后。前面箭弩已层叠而层,正与身后暗器配合得恰到好处。
若他还是龙,那已是一只落入罗网中的困龙。
是要与暗器一拼?还是以身伺箭?刹那间他心里已转过千百念头。
耳听清啸声已经变成尖刻凌厉,远处那青色的身影却怎么也冲不破箭网。
暗器入肉,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戚少商挑开迎面射到长箭,悚然回身,眼前瘦弱的身体已重重堕下。
却听飞七一声嘶喊,满脸悲戚绝望之色,拖着受伤的脚,疯狂地向这边杀过来。
碧绿的飞星像星辰一样嵌入飞十一胸口,他的脸迅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灰。树梢之上,轻纱女子手里一道银筒还在闪烁白光,她脸上却露出几分惊诧之色,似未想到这必杀的一击竟会落空。
顷刻,她脸色已恢复正常,还未开口娇笑,一枝利箭已经激射而至,她啊了一声,总算腰身及时向后一折,飕的一声,那雕翎挟风擦过她脸颊,带出一丝血痕,她人却已经跌下树来。
却是那端顾惜朝已冲破箭网,趁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夺弓上弦。他一弓在手,又占了有利地势,立刻就有骑士应弦落马,还击的铁箭一时也四下飕飕飞出。
“飞七,带着十一先走。”戚少商陡然回神,大喝一声,逆水寒已经闪电般劈出,立刻杀退两名箭手,另一剑击中旗手的马臀,战马痛极蹶蹄,将旗手连人带旗倒撞入战团中。
一时铁骑纷乱,戚少商护着飞七将飞十一扯上战马,疾喝声中,一人一剑,已拦住了身后雷鸣般的蹄声。
飞七闭上眼睛,猛抽一鞭,头也不回向北奔去。
从地面蒸腾而起的雪气,裹挟着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向着树林深处喷洒。此起彼落的闷哼,在突然静寂下来的雪林上空痛苦回荡。
半空的鲜血,落地的兵刃,腾空而起的肢体,叶訛夏眼前一阵阵昏眩,却将牙咬着嘎嘎直响,硬挺着不让自己倒下来,突然想起什么,侧首向身边的女子怒喝道,“你还等什么。”
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抚了抚云鬓,突然像片云般飘了起来。
顾惜朝手中强弓连发三矢,立时又射中两人,耳际金风裂帛般,一支黑翎迎着面门射到。他伸弓便要去挡,却眼神一闪,突然腾空一个翻滚,射向树梢。
人还荡在半空,内里青色的袍角已被钉上一枚碧青色的短箭。
惊魂未定间,却见下方黑色的大氅一扬,已将其下的箭网绞在一处,戚少商浑身浴血,翻上马背,呼哨一声,手里不知哪里夺来的长枪,已将另一个刺马的武士挑落。那黑马长嘶扬蹄,顾惜朝就势滑落马背,他受伤颇重,一时只觉得气血翻涌,全身脱力。
戚少商一踢他马臀,护着往北角狂奔。那里却是令旗号处,密密层层堵满铁骑,众骑俱未想到他竟敢朝敌心贯来,一时措不及防,被他抢到跟前。长枪将迎面刺来的马刀一弹,枪尖斜指,噗地搠入旁边举刀扑上来的骑手面门,不待其尸身跌落,戚少商右腕一抖,大枪突地回扫,将对面执旗的大汉连人带旗挑落马下,再顺势向下一扫,枪缨中的钢钩将一人肩膀钩住,枪杆借战马冲势一带,生生将后面三人撞下马去。
电光石火间,七八骑在血雾中鱼贯落马,人仰马嘶间,重兵拥簇的北角,反被他冲开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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