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全)
戚少商觉得难受。浓郁的檀香气令他皱眉,而那记探寻的眼光,简直就像是一种纠结了前世缠绵着今生的刀气,刮着心底,连流出来的血都是暗色的。
良久,上首的老者才点了点头,突然道,“昨日接到离宫邸报,天佑我朝,皇后即将在三日内诞下鳞儿。”
“想必国相急着赶往离宫,”顾惜朝想了一下,才笑道,“然现下能先见国相一面,得陈鄙上肺腑之言,无论是在下还是鄙上,都足感国相盛情。”
老者笑了一笑。
他一笑,眼风就散去,戚少商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尊上所意为何?”
顾惜朝也笑了。他笑得很静,一种如水般的沉静,好似任何一种惊扰都会激起水的涟漪,荡起波纹的沉静,“为国相送剑。”
“剑?”老者拈须讶然道,“剑在何处?”
“就在国相面前。”
“你?”老者目中开始真正露出笑意,上下打量他。
顾惜朝轻描淡写,“正是在下。”
他的声音是斯文有礼的平淡无波的,幽光下,轮廓平淡的脸上却荡漾着狡黠的笑容,那双暗黄的眼睛,仿佛也在一瞬被涂染上深浓的重色。
“国相不会不知,刀,诚器中霸者也,然器中唯剑,可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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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经的声音绕梁渐出,戚少商站在塔前,微合双眼。
时隔多年之后,他再听到这些低吟之声,早已不见了少时的枯燥乏味。然而,他却再也回不到和卷哥被罚跪在雷老夫人的佛堂前,一整晚听着那些简单得不知所云里的佛号,心底却闹腾得像欺天大圣被压在了五指山的从前……
越来越湛蓝的天穹之上,佛祖仿佛拈花微笑,他心里带了一丝不及品味不及反应的对逝去时节的忧伤,在雪后晴天里怅然独立。看在叶訛麻眼中,却觉得分外沉重。
眼前的蓝衣人并不觉得十分高大,可总是给他一种轩直刚挺的感觉。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似乎什么样的力量也很难将他打倒……
那枚钉子也就这样钉在了叶訛麻的心上,扎得很深很深,仿佛轻轻一动就会引发他全身的阵痛。
每个夜晚他都会在梦境里重回那一刻——
那一剑的璀灿光芒,成为了他越不去的雪山。
只听着鸦鹊啊啊的叫着,向着远处的雪林飞去,叶訛麻忍住拔刀的冲动,轻咳了一声,打破宁静,“国相摒退左右,便是为了两位安心,洪大人何以也退了出来?”
戚少商头也不回,只淡道,“文臣武将,职属不同。”
“洪大人的武功在下佩服之至,而秦大人清和雍容,也已露一代风流人臣之相。” 叶訛麻目视着他的背影,缓缓道,“以两位如此人才,竟委居小小一郡之仓司,真是令人扼腕。”
清和雍容?风流人臣?戚少商沉沉一笑,想到顾惜朝方才的那个眼神。
神色明晦间,是非全盲,利刃闪闪发光……他轻轻抽了口气,一点点品味那消瘦眼神中浸透的丝丝凶兆。
熟悉的眼神,好像某时某地某人挑眉说,“你就那么信我?”的神情。
若有所思的,他抬起头,正见到远处的夕阳垂落。静静的,淡淡的,阳光似乎是在思索着的,慢慢黯淡了……
耳边传来一阵阵的轻歌声,“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长袖流云的丽人从林间缓步走来。她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每个人男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一种“媚”。
一种让人联想到床第之欢的媚。
她整个人就像天边最流丽的晚霞,那么随意地,随着身体曲线的起伏,洒下一峦绯艳的色彩……这样一个妩媚多于娇柔的女子,岂非越这样穿得齐整,就越有一股缠绵之态,越能让男人心跳如雷?
戚少商没有心跳,他只觉得她面熟。所以他打量她的目光仍是肆无忌惮的。
轻歌还在耳畔,女子已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小女子莫愁,见过大人。”她柔媚入骨的话语一入耳,戚少商突然就想起了她是谁,于是他也笑了,“莫愁……那我岂不就该是无忌了?”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
丽人笑得花枝乱颤,半响才重启朱唇唱道,“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如今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戚少商眯起了眼晴,穿上衣服轻歌曼舞的丽人倒比昨晚要美得多。
光影黯淡中的眼神,漫不经心而又销魂蚀骨。
却听叶訛麻在旁含笑道,“我西夏皇后素来喜爱前唐歌舞,这位莫愁姑娘,正是宫中最得宠的舞席之首。”
去而复留的国相,刀锋般的目光,轿中破椎的一剑,杀机重重的笑意,黑暗中舞者长袖的流光……
戚少商心里渐渐明朗又渐渐惆怅。
他想起顾惜朝在江南小楼中煎药的神情——
一剂剂药方悉心配好了,五更灯照着,小铜炉熬着,等它翻滚着汵出异香。只是不知这些个草根杂叶混在一起,最后得到的,是海外仙丹,还是穿肠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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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权臣大将舞姬的车马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悄无声息的离去,飞七和飞十一像两只飞鸟,扼住了小树林的两头。
顾惜朝是和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走下铁塔的。
他穿林而来,脚步从容不迫,但宽袖带起的风声却如同翻云覆雨,等闲平地也起波澜。
以逸待劳的顾惜朝,成竹在胸的顾惜朝,志在必得的顾惜朝……
这种人,要么就名动天下,要么就永不超生。
没有中间路可走的人生,尽是峥嵘。
戚少商凝视着他,终于叹口了气,“你要刺杀西夏王?”
晚风吹得松涛如潮,一时却都不在两人耳中。良久,顾惜朝才轻声道,“你猜到了?”
“早该猜到了。我只是不知道,你怎么说服了谨慎多疑的梁欢。”
“因为梁深亮,”顾惜朝突然一笑,伸出手摊开,掌心中赫然一截鲜红的断鞭,“我告诉他,是西夏王将消息透露给了大宋朝廷,那些最忠于他的梁家子弟才会在一夕间被宋军全歼,而他的弟弟,也才会死在六扇门高手九现神龙的剑下。”
戚少商侧过头,仔仔细细凝视着他,饶有兴趣地想,这么几年时间过去了,这个人在微笑下亮出白刃的姿态,何以真诚亲密到连自己都习惯的地步?
于是戚少商就只能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一种倦意,“所以,要行剌西夏王的,不是你,是我。”
“你那晚在山中引我出手,就是想我杀了梁深亮后再无退路,只得随你来西夏行事。进而也逼迫梁欢知道,皇帝对他梁氏一族已到了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
顾惜朝静静不答,戚少商想了想,才再道,“天下间谁不知你我仇比天高,若事有不成,那梁欢天涯追杀恨之入骨的也只会是戚少商,哪里会联想到此事另有人主谋。”
“梁欢在事前已与郓王方面有过接触,只是他老谋深算,令叶訛麻再三试探,甚至派出杀手,也不过是想知道这次来的人究竟有没有成本事的能力。”他淡淡笑了笑,“你是郓王送出的剑,我却是自己找上门来成为了你的剑,嘿,顾公子,想必你心里是极得意的。”
顾惜朝眉宇间的孤拔之态却突然一洗,“大当家,你数番出手相助,惜朝铭记于心。”他说话的时候唇边的弧纹是静悄悄的,甚至连清冷的空气里也没有出现丝毫的白气,“此事确有些迫不得已,但无论西夏内哄结局如何,于我大宋却是百利而无一害,若能成功,西夏必陷内乱,十年内再无力图谋中原,大当家作一次利剑又如何?”
“以一人而换西境十年安宁,好个堂皇得让人不能拒绝的理由,”戚少商悠悠而笑,“这样毫不犹豫的让我赴死,顾兄弟,你的心肠与手段仍是这般狠绝,我是极佩服的。”
顾惜朝也笑了。灰衣被月光映得有些发青,晚风像早蝶一样穿过了他的衣袖,他的眼睛透过黄蒙蒙的尘雾,有水一样的温柔。
淡淡压低的声音,轻得不但远在两侧的飞七飞十一听不见,连近在咫尺的戚少商也差点听不清。
“大当家,只要你一日不离惜朝左右,惜朝就能保你一日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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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林间急速奔行,包了软帛的马蹄,扬起雪也无声。
“国相,我们真能信任那个秦朝?”
“他的眼里有杀气,已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老者在黑暗的车厢里沉座如渊,“宋廷不过是想坐山观虎斗,却殊不知中原之患在内而不在外。只要我梁氏重掌朝政,待辽金乱起,我们择一方出兵襄助,也不是不能逐鹿中原。”
“那他二人谁会出手行刺?”
“无论谁出手,一旦行刺成功,我们都一样要将他们灭口,宋廷也一样要将他们舍弃。”老人冷冷一笑,“你需记得,乱世争雄,这样的死士就算再才智卓绝,也只是一把剑,用过了,也就如废铁一般,很快就没有人记得。”
马蹄声微,暗影里伸出一双柔媚入骨的手,挑起了车帘,只见松海之上积雪如织,天际一顷银河浮动。
有女子的歌声呢喃悄悄,散入夜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
疾风般的马车从山林的阴影里穿越而出,远远的,离宫的灯火已带着轻柔的光华扑面而来。
●5。飞北陌,舞南窗,从来痛饮别有肠
离宫建在贺兰山东麓,依山势而起,规模不算很大,但建筑俱由轮廓分明的巨石垒起,扶摇直上,将人的目光引向天空——
塞上那蓝得透骨的天空。
叶訛麻正在带人换防。他身兼着右厢都统正职,平时虽然不会管这些实事,也此番过问也算不得稀奇。左厢禁军向称精锐,退出去时也井井有条,连声音都几乎没有。叶訛麻也就笑得异常顺心,他倒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嵬理一室血脉并不旺盛,皇后即将诞下子息,是西夏大事,漫说文武百官,就连全国民众也是翘首以盼。等着祭天的皇帝甚至将两国的使臣也召到了离宫。
宋使的两个官员却在去偏殿晋见皇帝的途中,被内侍拦了下来。
雪后的林园出落得幽静而清恬。
皇后挞里氏在卷帘后望着蓝着说不出层次的天空,却只是默然发呆。
耳边一支弩箭似乎还在尖锐嘶鸣,谁的鲜血在黑夜中如墨汁般喷溅……而忆记里如此鲜明的一切,却离今天这样蔚蓝的天色有十万八千里远。
三品服紫四品服朱,她看着两个轻袍缓带的年轻人穿过积雪的花径缓步而来,想起的却是另一个恬静的声音,“五六七品着绿,再之下的官员才会穿青色,公主,你须得记住这些礼法。”
礼法再大,大得过皇权如天?
回忆变得冰凉,就像这窗外看似高洁的积雪,她的心里也只有冰凉。腹中一股热气却在剧烈伸缩着,气血翻滚处,像有汹涌的浪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她忍不住扶住腰,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入耳,不但立于帘外的戚少商和顾惜朝,连随伺在旁的宫女们心里都跳了一跳。西夏没有中原宫廷那么多规矩,明着经过了内伺传唤,外国使臣径入内室面见宫眷也没什么,只是,对方是身怀六甲临盆在即的皇后,这忌讳就加了一层。
一时帘内外俱是声息静寂,过了一会,才听着一个宫女在内脆声说,“此次的岁贺里上呈皇后娘娘的礼物,娘娘很喜欢,特请两位大人来道个谢。”
戚少商有些莫名的,斜眼看了顾惜朝一眼。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面前这一张胸有成竹的脸上,居然也掠过了一丝怅然。
却听耳边珠摇玉动,一只纤纤素手从垂帘里伸了出来。
袖口华丽繁复,金线绣着,凤翼飞着,花团锦簇着,那手却只有一种支离的骨色,指尖挟着一支扶摇花。
西夏皇后隔着纱帘,声音轻轻遥遥得有些听不清楚,“本宫很喜欢这支绢花,想请问两位自何处所得?”
粗粗看,不过是一只寻常的绢花,蝴蝶形的尾翼处拖着长长的珠珞,微闪银光。
顾惜朝沉静的声音随之响起,“此物乃出自京城著名的首饰作坊流眉阁,鄙上知娘娘素爱我朝文化,特为娘娘寻来,每缕银丝皆是用一百只千年老银蚕吐出的一条蚕丝编织而成。”他的唇角仿佛带了一丝微笑,轻轻道,“此饰名叫蝶翼双飞,若非知道是呈送西夏皇后,作坊主人也断不肯出售的。”
“流眉阁……”皇后的声音好像是在叹息,那口中原话也不知向谁学的,带了糯糯的南方口音,“那……那里好吗?”
顾惜朝一挑眉,突然笑了,“流眉阁的匠人得鄙上所识,已是天家作坊,声誉日隆,自然是京城中最好的。”
重帘对望,话中有话,东屋点灯西屋亮……倒是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早蜂,借着风力飞进了檐下,悲哀的嗡鸣着,寻找它的出路。
戚少商皱眉,轻扯他绿得像翘翅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