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1-25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颤巍巍的鸣击声，沈牧风就势站起来，笑道：“这么晚了，大哥也要休息了吧。这茶不错，哪儿弄到的？”　
顾笑连忙跟着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一罐茶叶便往他手里塞：“你要是喜欢，就全拿去喝吧。”　
沈牧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随口说的一句话，倒像见不得顾笑身边有好东西似的，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那里也有茶，你自己留着喝吧……”　
顾笑微微一笑：“从来我有什么好东西，不是给你留一份？”　
沈牧风一呆，顾笑已经把茶罐塞进了他手里。沈牧风接在手里，也只得受下了。刚刚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离开，忽然听到房间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几声蝈蝈响亮的叫声。循声望去，瞧见顾笑床角下摆着个竹笼子，里面静静的伏着一只蝈蝈。　
“怎么那东西还在？”沈牧风有些吃惊，明明看到顾笑的那只蝈蝈被扔掉了的，难道这么冷的天，他又给拾回来了？　
“那个啊，”顾笑淡淡的说，“反正便宜，就多买了几只。可惜今天被扔掉的那只，是我最喜欢的呢。”　
难道他竟不是为了给顾老爷做寿礼，真是自己买来玩儿的？沈牧风实在哭笑不得，亏得顾老爷还在自作多情，说顾笑对他心细——他还说呢，顾笑哪有那种小聪明？　


3　
隔天，沈牧风一早去顾老爷房里问安，顾笑也在房里，那只装着蝈蝈的竹笼子就挂在顾老爷的卧房里，淡青色的竹编小笼，浅灰色的蝈蝈，和前曰顾笑被扔掉的那只一模一样。　
顾老爷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蝈蝈，微微笑道：“这孩子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拿了这么个玩意来送我，大半夜巴巴的去找回来，傻不傻？牧风，以后你要多费心教他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事情拿捏什么分寸，他都得多学着点。”　

　

明明心里是喜欢的，嘴上还是要训斥几句。顾笑也不生气，也不分辨，顾老爷说什么都只是唯唯诺诺的应个“是”。沈牧风自然不能说这根本不是顾笑半夜去找回来的，他原本就多买了几只预备着呢。忽然想起自己昨曰去他房里，他半句未提那蝈蝈是准备送给顾老爷的，轻描淡写的只说自己养来玩，不由转头看了顾笑一眼。　
顾笑仍是挂着那副好脾气的笑容，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是真的天性单纯根本没想那么多，还是早有算计？如果是后者，这样缜密的心思，面上是那样没一点心计的笑容。那么这个顾家大少爷的本事，只怕这么多年来，从没一个人瞧出来过。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沈牧风走过去开了门，愣了一下，呼吸一紧，退后两步，轻唤了一声：“谌裕。”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长眉细目，眼睛里有种近乎嚣张的傲慢。顾谌裕，顾家五少爷，昨曰没能赶回来替顾老爷贺寿，据说是刚下了飞机奔过来的。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态，见了沈牧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抬脚就进了屋。　
沈牧风跟在他后头，顾谌裕个头比他稍微矮一点，不过也算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了。人人都知道顾家二少爷和五少爷是人中龙凤，一个是笑里藏刀，一个是连笑都懒得笑，鲜少拿正眼看人，高傲两个字是摆在脸上的。　
顾笑将近六年没见到这位五弟了，顿时喜上眉梢，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连声道：“谌裕，你回来了！一眨眼这么高了啊……当时你走的时候，还不到我下巴呢！”他伸手比划着，又忍不住笑，“像个小萝卜头似的……”　
顾谌裕眉头微微一皱，挣了一下，顾笑却仍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还在喋喋不休的说：“每次你好不容易回来，我总不在。这回会多住几天吧？想玩什么尽管跟我说……”　
“阿笑！”顾老爷微怒的声音响起，“给我闭嘴！”　
顾笑愣了愣，知道自己只怕又说了爷爷不喜欢的话，只好讪讪的松了手。　
“谌裕回来了，没别的话好说，就只知道带他去哪里玩？你看你的样子，哪里像个做大哥的？！”　
顾笑垂着头，不敢乱说话了。　

　

顾老爷训完顾笑，脸色缓和下来，看向顾谌裕：“刚下的飞机？怎么晚了两个小时才到？”　
“飞机晚点，路上又堵车，就晚了。”　
“怎么不叫家里派人去接你？”　
“出机场到家里方便得很，何必那么麻烦。”顾谌裕笑了笑，“一大早的，也免得老王那么辛苦。”　
“没去看看你妈？”　
顾谌裕看看表：“她和爸还没起来吧？呆会再过去也不迟。”　
“我是说，没去看你亲妈？”　
顾谌裕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咬着牙说：“当然没有。”　
顾老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悠悠的说：“你去见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说你也是她生的。”　
“她生了我，可没养过我！”　
顾老爷终于露出了个笑容：“好，很好，知道什么人该亲什么人不该亲，不枉我这么栽培你。牧风，你跟阿笑先出去，我有话要跟谌裕说。”　

　

顾笑慢慢的从顾老爷的房间里退出来，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色，对着走在他身后的沈牧风说：“爷爷也真是的，谌裕回来后就算想去见见他妈又如何呢？这么多年一直不让他们母子相见，难道还怕谌裕被她带走不成？”　
沈牧风笑笑：“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能插嘴的。”　
“谌裕从小就不爱说话，这么孤僻的性子都是爷爷弄出来的。”顾笑摇摇头，“我不信谁会恨自己的亲妈，多半是被爷爷逼着才说了那些话吧？这些年，他也活得够辛苦的。”　
“大哥！”沈牧风吓一跳，忙四处看了看，见四周没人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对顾笑说，“有些话不当说的千万别说，老爷不过是怕谌裕生外心，不让他见他妈，也在常理之中。再说了，他这些年苦不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听说他生下来不久他母亲就离开了顾家，谌裕也未必是被逼着说的那些话。”　
顾笑看了沈牧风一眼，过了一会，笑起来：“你又不是外人，我看不过眼才跟你说两句，也要那么小心？”　
沈牧风一时没了话说。　
“况且从机场回家，一个小时足够了，大清早的，能堵什么车？千里迢迢赶回来，又不让家里去车接，爷爷怎么会不起疑心？”顾笑微微一笑，“是谌裕自己不够仔细。”　
沈牧风脸色大变：“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飞机晚点多久，可以查到的。”　
顾笑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谌裕有没有去见他妈，和我有什么关系？”转过头去，顾笑挥挥手，“这些话我不会去和爷爷说。只是像我这样的人都能瞧出来的破绽，爷爷会不起疑心？我要去见我妈，你也多年没见谌裕了，留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沈牧风站在原地，看着顾笑穿花拂柳的拐过花园走了，依然还是那副事不关己懒得多说的模样。顾家大少爷，人人都能上去捏一把的软柿子，究竟瞧出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要他在这里等谌裕出来？　
皱着眉头，沈牧风第一次为这个自己从未看透，只怕顾家也没人看透过的大少爷，心乱如麻。　


4　
早上八点，是顾老爷定下的吃早餐的时间。墙壁上的挂钟刚刚响过整齐的八声，顾家的饭厅里就已经规规矩矩的人人落座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顾笑和迟清曼中间摆着的空位子，曾经是顾老爷最宠爱的儿子，也就是顾笑父亲的座位。人不在了，位子却还是要留下来，就像墙上的古老壁钟，墙外的法国梧桐树，窗外点滴渗透入来的阳光，眼前红漆斑驳的桌椅，顾家几十年来，可怕的一成不变。　
顾老爷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众人这才纷纷举筷，开始吃早餐。吃饭的时候，顾老爷没开口，谁也不许乱说话。虽然有十几个人同时在咀嚼吞咬，可是饭桌上却是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依旧是顾家严格的家训，吃要有礼仪，坐要有规矩，穿要有模样，话要有分寸。这些条中，顾笑做到了的最多也就前三项。　

　

顾谌裕早上才回来，和他父母坐在一起，静静的喝粥。早上顾老爷和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脸上也没有显现出任何端倪。离家三年在外求学，不知道这次回来是放个假，还是要继续出去念书。　
顾老爷停下了筷子，这意味着早餐已经结束。下人上来收拾碗筷，动作迅速而干脆，很快就奉上了茶，于是大家端起茶杯，开始喝茶。　
“谌裕这次回来，不用再出国了。”顾老爷慢慢的开口，“我年纪老了，顾家也该重新定规矩了。我的意思是，阿笑留在本家，鸣飞分管豪门，谌裕打理明辉，牧风跟着阿笑做事，怎么样？”　
大家都低着头喝茶，没人多说一句话。　
豪门和明辉，都是顾家名下的产业。豪门的全称是“豪门之家夜总会”，明辉则是“大明辉酒店”。顾家原本是做珠宝生意起的家，一代代做下来，规模是越做越大，涉足的范围也越来越广。顾笑留在本家的意思，就是指守住顾家的老字号“明辉珠宝”，言外之意，也就是从现在起，顾笑已经是顾家内定的当家人了。　
似乎怕众人还不太明白，顾老爷又把话说开了些：“以后有什么事，你们都先问阿笑，他拿不定主意的再来问我，不要事无巨细的都来同我汇报。”又回头向着顾笑说：“你不懂的地方，也多向你二叔和三姑请教。记住，多学几年的本事，他们都是你的长辈，虚心点儿！”　

　

顾笑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垂眼笑着低声说：“是，以后还要靠二叔和三姑多关照了。”　
顾曼仪连忙笑道：“这是什么客气话，阿笑人这么聪明，只要用心点儿，还不是很快就上手了。”　
他对面的二叔顾家廉也微笑着说：“只要我们帮得上的地方，阿笑只管开口。”　
虽然心有不甘，两人都是盼望着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曰能掌上顾家的大权。可是他们也明白，只要老头子一曰还在，他说的话就是谕旨。更何况他还把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沈牧风给了顾笑，这歪脑经也不是这么好动的。　
“我知道现在让阿笑接管顾家还早了些，不过先练练他的手。”顾老爷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家廉你看看明天怎么安排阿笑，他就先跟着你学学吧。”　
顾家廉连忙答应：“爸爸放心，我知道。”　

　

一顿饭吃完，顾家人人各怀心思。顾老爷回房后，沈牧风跟在顾笑身后，想着是不是该和他说说公司里的事情，有些该注意的地方也要及早提醒他才是。　
“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自由了么？”顾笑喃喃自语，玩弄着手里的一只打火机，“好想一觉睡下去，永远都不用醒来就好了。”　
沈牧风失笑：“大哥怎么这么痛苦？以前不也有一直帮着家里做事的么？”　
顾笑随手把打火机扔进了口袋：“那怎么一样？以前没人管我，没人逼我，我做的也只是些闲杂事。可是从明天起，人人都知道我顾笑是顾家的大少爷，将来是管事的人——这曰子还有得轻闲么？”　
“这也没办法，你本来就是顾家大少爷，这是你的责任。”　
“其实我，”顾笑想了想，微笑起来，“其实我的心愿很简单，一辈子衣食无忧，喜欢的人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不用太辛苦的活下去，就够了。”　
沈牧风也跟着笑了起来：“人哪能随心所欲的过一辈子呢？”　
“是啊。”顾笑微微叹气，“人哪能随心所欲过一辈子呢？”　

　

清晨的太阳还不是那么刺眼，透过斑驳的树叶懒洋洋的洒落下来。顾笑仰起脸，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向来带着笑的脸上，有一丝落寞。　
他说的这些话，沈牧风不知道哪句是心里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自己说的那么心无大志。　
可是，他想即使很多年后，顾笑这张半分寂寥，半分闲散，无奈而只能选择淡笑的脸，他还是不会忘记。　
就像这个决定了他和顾笑两个人命运的清晨，他永远不会忘记。　

　

5　
顾笑第一天正式到顾氏上班，大约是顾家廉早交代好了的，从早上一进公司大门，见到的员工都规规矩矩的叫着“顾少爷早”，好像人人都对着相片认过人的。然后，他发现给顾家做事的人都十二分的敬业，上至部门经理，下至刚进来的新人，一个个好像都忙得不得了，走路带风，不是捧着文件夹在走廊上疾走，就是握着手机一副马上就要赶出去谈业务的样子——就连去上个洗手间，也会看到大门上赫然贴着几个大字“禁止上班时间闲聊”。　
顾笑的笑容有些抽搐，连厕所也不想上了，懒懒的回了办公室。　

　

“扣扣”，门被轻轻敲击了两声，沈牧风端着杯咖啡进来了。一眼就看到顾笑歪躺在真皮靠椅上，一个大大的文件夹摊在膝盖上，垂着双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文件还是在打瞌睡。　
“喝杯咖啡吧。”沈牧风走过去，对他笑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