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





  秋到深处,时时下著冷雨,地上积著红彤彤的叶子,沾著泥水,仿佛一团冷火,我偶尔站在大殿檐下,毫无目的地望著,也曾同俞之虹谈上两句,清清淡淡,撞上过一次傅明城,态度俨然,听说他一直为幼弟寻医问药,只可惜天生心疾,无医可救。皇上精神还不错,只是身体越来越不好,少年时打仗使兵,争勇好胜,不知轻重,早已种下病根,现下上了年纪,自然抗不住了,加上沈叠薇这个祸害种子,还能有什麽好。 
  皇上的觉还是少,燃上一炉香,贡自西域,味似雪梨,掺著些苦,我慢慢抚一曲《偏成瘦》合眠,为沈源所作,曲谱已经不全,只有六小节,我也未曾补上,因著他的心不同我的心。有御医旁敲侧击,劝诫皇上戒行房事,皇上也未发怒,只摆摆手叫他退了,之後便少了许多,有时兴致好方为之,其余便只是夜夜伴眠而已,脾气也柔和了,我头疼时,便把我包在怀里,细语抚慰,慢慢亲吻著额上针灸留下的针眼,有时竟教我神思倦怠,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大约是因为沈源也曾日日抱著我,喂我浇在格子里的糖浆,为我开怀。仇恨这东西,虽放在心里,不可驱逐出去,但也不必日日放在眼里,沈叠薇,不过是没出息的罢了。 
  皇上日渐消瘦,病体愁骨,本不堪旧梦消磨,误作沈殿是沈源的事儿,也有了几次,每每眼角湿润,我也只软语宽怀。刚入冬,仿佛又好了些,可以相对饮酒为诗,也曾唤董雪湖一起,月色清彻,诗情怡然,慢慢题些陈年旧事,我清楚的,我不清楚的,当年名满京华的沈源,温柔软弱的太子,和雄心天下的四王爷,皇上笑道:“朕这皇兄,看似文弱客气,其实凉腻沾牙,又一身的倔脾气,偏要装出从容大度的款儿,没得叫人心烦。”又一笑,道:“若教沈源听见这话,非要活劈了朕不可,他只看得见太子的优柔谦恭,暗地下的手段总也瞧不见。有回太子请先皇命朕带几万兵马前去北疆平乱,他不道太子欲要朕的命,反倒劝朕以国事为重,真是笑煞旁人。” 
  我也只好一笑,浅饮一杯,什麽事儿都暗有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每人各念自己离凄犹不够,哪里顾得了别人的悲欢情愁。 
  董雪湖则去敬皇上的酒,凤眼斜长,眉飞入鬓,略见细纹,绵缠倦切,尽是红尘消磨。他修长皎白的手指摩著脆玉莲花杯,笑道:“皇上,尽是些个少年风流事,提了不是教人伤怀麽?”又举杯笑道:“且尽杯中酒,他年河岸青馒头。” 
  三人虽各有心意,却是一同举杯,各自莞尔各自怀。沈源如若有灵,此刻必然亦含笑举杯,但愿你当真能够释怀,於自裁的那一刻之後,临风飘举,至於恨麽,尽数弃於我便好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琴箫相和,有凤来鸣,孤光离影,残月向西流不停。 

饰童 43…44 by 梓寻 
连发三贴 

  随後入冬第一场雪便到了,皇上也咳了一次血,脾肺深内,不是什麽吉兆。太医们一起会诊,并未有什麽结果,只是拿药支撑著,姑息著。国事之余,身边有瑞白跑来跑去,聊以解颐一笑,此子聪颖,也十分惫懒,大冬天的,午睡到傍晚,然後精精神神地腻著我,考验著我的脾气。      
  前几天晚宴,皇上骤然晕倒,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好半天才缓过来,便有大臣表奏请求招三王爷回来,皇上却道朕的身子骨自己明白,过了冬天再说,只为著养病,搬到新修的毓茗园里。 
  这日天儿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躲在房里听外面的风声嘶吼,仿佛能掀了屋顶去。皇上晚上只用了半碗玉笋粥,便不再吃了,精神十分懈怠,我便劝他早早安歇,坐在床侧看他入眠,而後清点这几天来的奏章议程,完了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於床前,坐在上面冲盹。 
  朦胧中,竟是自己穿著雪白的衣裳站在梨花树底下,正暗自疑惑,便猛然被身後一人紧紧抱住,转过头去,是年轻的皇上,穿著皇子的服饰,一脸笑意,道:“绵君,绵君!”我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皇上一壁在脸上亲吻,一壁笑道:“找了你好久了,怎麽躲在这儿。”突然我胸腹间一阵剧痛,仿佛裂开一般,鲜血不断涌出,身子慢慢倒下去,皇上急忙拿手去掩我的伤口,声音里带著哭腔,像个孩子,道:“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我陡然醒来,四下里只有昏黄的烛光,外面传来报更声,已是後半夜了,皇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青黄,我触了触他的眼角,果然湿润一片,莫非我进到他的梦里不成。我叹了一口气,要坐回去,被他抓住了手。他仿佛从心里呻吟了一声,气息微弱,道:“宣……御……医,快……宣御……医!” 
  我并不动身,只是站在床前,一会子他睁开眼,慢慢道:“怎麽……还不去?” 
  我一笑,道:“请来御医,然後杀我麽?” 
  他脸上一惊,有些不信,又有些了悟,道:“你一直……等这一天麽?”气息越来越弱,仿佛是痰涌上来,如果现下去叫人,还有希望。 
  我凑到他耳边,细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只是不想就这麽死了,我,不是沈源!”他圆睁双眼,挺身坐起来,伸出枯瘦的手向我抓来,我向後一闪,躲开他的手,跌在椅子上,慢慢喘息,看他重重倒下去,大手紧扭著身下的褥子,青筋像虬枝一般突出来。 
  我径自走到书案前,摊开张空白绢纸,蘸了浓墨写道: 
  朕,一生戎马,所行所为,不致见耻於祖宗社稷,近来不复康健,恐为圣祖所招,将立皇十九子瑞白为帝,承袭大统,因其年幼,故著沈氏叠薇殿字,辅佐幼主,代为朝政,是为摄政国公,诸臣当忠心事主,勿有违误,朕於九天,犹鉴臣工明月! 
  算了算三天前的日子,提了上去。 
  拿玉玺盖上鲜红的大印,展纸一吹,史上矫昭篡位者,自此又添一例。我待其墨迹干涸,便收到一锦盒内,封上蜡。回到床前,皇上仍是虎目圆睁,似有不甘,双手冰凉,只有出气,未有进气。我伸手去合他的眼皮,轻声道:“沈源正等著您呢。”他仿佛软下身体,随著我的手合上眼睛。 
  我长吸一口气,凑到他冰凉的唇上一亲,拿了悬於墙上的尚方宝剑,转身而去,推开外堂屋门,黑墨的天空,风雪挟著戾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舒爽无比,道:“皇上急症,速宣太医。”有人领命而去,我招过俞之虹,双手将宝剑递与他,望著他的眼睛,朗声道:“皇上恐有不好,命俞将军统领禁中所有兵马,将军现速去接管键锐营,节制京畿守备,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俞之虹抿了抿唇,目光要穿透於我,我不避不闪,他单膝跪下去,双手接剑,道:“臣,领旨!” 
  我看他带人策马而去,转身入屋,御医黑鸦鸦跪倒一片,已无回天之力,领头者声音怆然,伏地大哭道:“皇上,已龙御归天了!”屋内屋外,哭声一团。我快步走到床前,皇上已见僵直,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去请诸位皇子和大臣们吧,皇上早已写下遗诏,太医们尽退了吧。” 
  顷刻屋内人走得干干净净,各忙各事,我坐在床前慢慢思索,突听见外面有人道:“董大人到了!” 
  我抹了抹脸,高声道:“请进来!” 
  董雪湖揭帘进来,微微一笑,道:“沈叠薇,好大的手笔!” 
  我也只一笑,他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一是鸩毒沈叠薇,二是宣三皇子瑞琛回京,继承大统。”又道:“皇上也算聪明,料有此招。”便自袖中取出一长颈细瓷玉瓶,将红汁掺在酒里,晃了晃,道:“你是我带进这宫的,现下便由我带你走吧。” 
  我惨然一笑,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认了!”又向董雪湖凄声道:“我为什麽会遇著你,又为什麽会有喜欢你的心思,明明你待我一点儿都不好。”我走到案前,望了望那杯酒,鲜红如血,眼泪慢慢流下来,转向董雪湖,道:“最後了,你肯不肯过来抱抱我,就像七岁时把我抱起来一样,那时候,你那麽好看,穿著浅灰色的衣裳,却仿佛闪著银光……”   
  董雪湖快步走过来,将我猛然抱进怀里,唇贴在头发上,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搂紧他的腰,仿佛要勒断他,他也不理会,只轻声道:“别哭了,别……”突然,他把我向後猛地一推,我跌到地上,看他胸口上扎著那把软匕。他慢慢笑起来,道:“我明明知道你说谎,却还是忍不住,看著你的眼泪,我……”鲜血自他口中溢出,又道:“你的眼泪,是为谁的,是假的麽?” 
  我端起那杯酒,跪到他身边,低声道:“不是,是因为要杀你,不忍心而已,我方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他不再支撑著身体,躺下去,乌发流泻一地,道:“我信你……” 
  将那酒含在口中,哺到他嘴里,看他咽下去,道:“这回,我来送你。”他苍白著脸,微微一笑,合上一泓秋波,仿佛瑞珩一般无念无求,一颗眼泪自我脸上滴到他脸上,滑落下去。 
  我爬起来,把那圣旨丢到火盆里,看它燃尽,望向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唤人进来,命他们把董雪湖抬出去,先收殓起来,道:“董雪湖一片赤忱,现已殉了先帝,将他送回府里安葬吧!”又命人去抱瑞白过来。      
  随後俞之虹便纵马回来,向我道:“已节制所有御林军,傅明城不肯交出兵符,现已拿下,关在禁中大牢,等候发落!” 
  没有兵符,空有尚方宝剑,也调不动军队,军政各统,我朝沿袭的法制,皱了皱眉,冷声道:“他要造反不成,无论使什麽手段,也要叫他说出来,先皇尸骨未寒,他就敢抗旨?”又向俞之虹道:“皇上要将军你宣读遗诏,请将军先歇歇,一会子还有许多事体要办呢。”俞之虹道了声“是”,便进到侧厢了。 
  不一会,皇子和大臣们纷纷赶来,跪倒一地,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俞之虹站於高阶之上,用短剑剖开蜂蜡,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瑞白跪在我身边,脸色十分苍白,不肯叫我牵他,挣扎了两下,才乖乖听话。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我站起身来,将瑞白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俞之虹一抽佩剑,泠然作响,诸臣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礼毕,邓中夏问道:“可否请三王爷回来奔丧?” 
  我看了他一眼,道:“三王爷身负边陲重任,岂可贸然离身,可至苏江口岸,北望吊唁,大行皇帝有知,亦当含笑九泉!”瑞琛,你要反麽? 
  邓中夏眼睛一闪,不再说话。如此,大定。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拟立谥号时,为著最後一个字,文皇帝,武皇帝,乾皇帝,争吵不休,我随手划去,只写道,仁皇帝,既是些个嘲弄,也为著他最後的梦境。 
  夜里,瑞白不肯睡,只张著眼睛躺在床上发愣,我去安慰他,却被他一口咬在手腕上,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只静静地望著他,他慢慢松开口,眼泪滚滚而落,哭道:“薇薇,薇薇……”我抚著他的脸,道:“以後,你是皇上了,我一个人看著你,护著你,不教人欺负你……”他扎到我怀里,慢慢睡去。 
  我躺回软塌,已经睡不著了,只是养著精神,过两天便去看傅明城吧。 


饰童 45…46 by 梓寻 
第三贴 

  处理完一应杂事,便乘软轿到禁中大牢,路过刑室,心中已无起伏,董雪湖为何没有除去这里,怕也是如此,没了意思。突然望见那个老太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由一阵恶心,便命人将这儿一把火烧干净,沈叠薇屡次逆天,也不怕再加上一回了。 
  进到大牢里,光线十分黯淡,傅明城被绑在木架上,身上血肉模糊,并无一处完好,像是动了烙刑,只是不说兵符藏处。 
  我站於一侧,笑道:“傅将军果真是铁骨铮铮,教人佩服。” 
  傅明城抬起头,吐了口血痰在地上,大笑:“我是不是条汉子,沈公子岂会不清楚,那些床上的日子都白过了麽?” 
  我微微一笑,道:“傅将军终是不肯说麽?” 
  傅明城一梗颈项,道:“有什麽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我笑道:“既然如此,傅将军可不要怨我。”又道:“来人,请九少爷进来!” 
  傅明城脸色一变,急声道:“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