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伴君眠





严实实,又将一个大迎枕支在少卿腰下垫着,淡淡地道:“将军怎么忽然想起这些。奴才不奴才,不过是嘴上的称呼罢了,要紧的是心里怎么想的。木兰是将军半道儿上捡的,若不是将军,世上哪里还有木兰这个人?将军说不拿木兰当奴才看,但木兰心里却拿将军当主子看”,转过身,眼中多了一抹水气,悄悄用袖子试了,“将军是好人,这辈子木兰做定了将军的侍剑丫鬟,将军若想碾木兰走,索性便打死木兰吧!”走到书桌前,想了想,“将军前儿那本战国策只看了一半便放下了,今儿还要接着往下看么?”
  少卿没料到这个柔弱纤细的女孩儿竟有这么坚定的心性。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由她去吧!
  见她手中执了书,婷婷玉立的站在烛光里,脸庞身段,真真肖足了梦里的那人,于是点头笑道:“难为你这么心细。是了,把你手上的书拿来吧!”眼看着木兰走近,随手接了,心中忍了许久的话还是问出了口,“木兰,你原先的名字便叫木兰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木兰诧异的闪了少卿一眼,“回将军的话,木兰是什么身份的人,就是绞干了脑汁子也想不出这么雅致的名字。先前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这是七岁那年跟戏班师父学艺时取的艺名。说是将来成了名角儿也不会让人笑话。家里原先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家乡闹饥荒,都逃了出来。道上被逃荒的人一冲,都散了。将军怎么忽儿巴拉的想起问这个?”
  少卿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与心中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一印证,越听越是兴奋,眼睛紧紧盯着木兰的脸,但觉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像,便连嘴角拿两个浅浅的酒窝儿,都肖似得紧。心中的欢喜简直要炸开,只他素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尽管心中早已激昂彭湃,面上依然温温和和,背脊挺得直直的,咬了咬唇,眼里闪着希翼的光,“是……是这样么;木兰,你今年多大了?有十七了么?”
  木兰哧笑一声,“将军说笑话了,木兰才刚满十四呢!”
  少卿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眼光犹不死心地盯着木兰的脸,弯弯的新月眉,稍稍上挑的眼角,圆润的鹅蛋脸,细细打量起来,已不觉得十分像了。
  暗笑自己痴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总归是心中还留着一份执念罢了!
  叹了一口气,强笑着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睡吧!不用张罗了,桌上的食盒里放着什么,也收了去吧,三更半夜的,谁还起来寻东西吃呢?”
  木兰替少卿加了件袄子披在肩头,“夜里风大,还得提防凉了肩头。那盒子里是一盅人参汤和几块软糯饼子。将军脾胃不好,今晚又吃得少,到了晚上必定肚饿了。木兰寻思着晚上再开厨房也费事儿,倒不如早早的预先备下了,也省了许多麻烦事。将军是厚道人,若是不吃就让它放着,也坏不了的,明儿再赏给那个奴才也就是了。”嫣然一笑,随手抿了抿鬓边散落的发,“木兰就在外间描花样子,将军有事只管吩咐!”撩了帘子便出去了,不一时外间传来火石相碰的声音,桔红色的灯光从毡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少卿翻了两页书,但觉纸上小字密密麻麻,心中烦闷至极,什么也看不进,索性把书搁在床头,眼睛酸涩,火苗在眼前一纵一纵的眼前跳跃,像个顽皮的孩子……
  思绪渐渐迷乱,一忽儿想到木兰,一忽儿想到文烨,一忽儿又飞到那个北风呼啸的梁平山林……
  那是一场恶梦……


  第九章

  上

  梁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座山城,因四面是山,因此这座土窑烧砖盖起的城在这片山林里简直像一叶孤舟,城里的人遇战乱,能走动的早就走得不见踪影,余下的要么是些不能动的老弱病残,要么是些着实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少卿全副戎装,每踏出一步都铮铮作响。几步了高高的城楼。
  蹙眉望去,只见四面都是山,因是苦寒之地,山上全都是老松苍柏,即便到了隆冬也不见落叶,灰绿灰绿的一片,朦朦胧胧。虽然没有阻隔,却总也看不清楚。山上偶尔露出几片白,像一片片扁平的重叠起来的石头,山头更是凸出一块巨石,乍看过去极像一条巨蟒横亘在山头,昂了脖子丝丝吐气。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松树枝上都压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仿佛不胜负担地哀哀作响。
  山阴处的雪还没有消融,一片白一片绿,这片树海,苍凉得觉察不到人气,但少卿却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山涧沟壑里,在自己触摸不到的悬崖峭壁下,悄悄蛰伏着一批人马。
  城下的人架起大锅,水开得滚白,咕咚咕咚地翻着白浪。一溜几十间民房早充作了官兵的屋舍,道旁的枯树下凌乱地拴着各色战马,喝骂声,犬吠声,间或夹着没奶吃的娃儿的哭叫声,吵杂不堪,倒为这空寂的山林添了几许人气。
  “少卿在想什么?刚才见你在大帐里,怎么一忽儿的功夫又上了城楼?”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少卿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震清,”少卿眼睛盯着那轮斜阳,红彤彤的身子已经大半沉到山里头去了,周围如烟般笼着的浮云,被血色的夕阳一映,像一条血红的丝带,在天空交缠。那片血色,从天上曼延到地上,山峦、河流,全染上一层鲜红,红得令人发碜,“我正在想,我们这边开饭,稽军也在开饭吧!他们也不是精怪,餐风饮露便能填铇肚子的。”
  汪震清顺着少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面旌旗猎猎作响。他也是个深沉人,眯缝了眼将话题岔开,“行了,你也不用想太多,大将军怎么下令我们怎么做便是了。现在烦恼这个,还不如把肚皮填铇来得实在。今儿刚运来十五万斤牛肉米面,这些日子老是吃老谷皮馍馍,嘴里早淡出鸟了,我同你一块儿下去。”
  少卿一笑,并肩与他下了城楼。刚走出几步,便见几十个兵士齐整整地围了个半圆,伸脖子瞪眼地朝里张望,不时鼓噪着什么。
  “军中还有这等热闹?”少卿与汪震清对看一眼,拨开人墙挤了进去。只见中央围了一个小小的圆场,两个青年正打着赤膊角力。
  “萧戟,他娘的,用脚,用脚!”
  “陈原,你那么个大块头,还撂不倒他?”
  “萧戟,你赢了我请你喝三斤杜康!”
  助威声,喝彩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震得少卿耳朵嗡嗡作响。
  汪震清面色不豫,沉吟道:“大战在即,还有闲心胡闹。”
  少卿双眼不离场中,倒看得兴致盎然,微微笑道:“军令上也没说不准戏耍嘛,震情就是太严肃。”
  正说话间,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声震天价地响了起来,原来那个叫萧戟的青年竟将另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青年摔到了场外。这就不容易了。角力,不仅讲究全身的配合,还要拿捏得当。
  闪眼见陈原迷瞪着眼睛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生龙活虎的,竟是半点儿伤也没有。心中也不禁佩服萧戟。
  萧戟咧开嘴嘻嘻直笑,一面拿了旁人递过的毛巾揩汗,一面勾着陈原的脖子,挤眉弄眼地道:“咱可说好的,谁输了谁就掏月例银子。”
  陈原虎瞪起眼睛,“你当我撒赖不认账么?银子在这里,你只管拿去。”
  萧戟眨眨眼睛,扑的一声笑了,“瞧你那副熊样,跟死了老婆似的,我又不是那些个土皇帝,谁还当真吞了你的老婆本儿呢!得了,收起来吧!请我喝两斤烧刀子就成了。”
  旁边也有人凑了过来,“萧戟,你武艺好,做什么不和你些将军们比一比、我瞧他们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萧戟捅捅他胳肢窝,做个鬼脸,“你小子存心让我去当火头军是不是?拳脚上的功夫放眼军中没有一个能赢得了我,我就担心一时收不住手,不小心赢了那些官老爷们,他们发了狠心夺了我管带的职位,难道你小子养我?”
  汪震清原本要走,听了这话反倒顿住了,一双八字眉往下压得低低的,咬着细白的牙道:“黄口小儿,毛还没长齐就四处招风。”
  少卿是知道他这个人的,自视甚高,最容不得旁人说他一点不是。这个叫萧戟的青年,武艺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太狂傲。虽然是玩笑话,却把主帐里的各位将军都扫了进去,也难怪汪震清生气了。
  见他要上前,便拉住了他,笑道:“不过是戏耍,这么认真做什么。让兵士们见着,还说咱们做将军的容不下人。他有没有本事,战场上自然见真章,这会子和他较什么劲儿?”
  汪震清原本就是个深沉人,又最好面子,听少卿如此说,心中已改了主意。低低地道:“你说得对,我又何必和他较劲。嗯,那是大将军的随身侍卫,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那亲随见了汪震清,一路小跑上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往主帅营帐去了。
  少卿心中一紧,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不自禁地走出几步,脑中却又闪过几次见面大将军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同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自己又从来没有得罪过他,做什么摆出这副样子。罢了,他既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巴巴地跟去也不过白讨个没趣,又有什么意思。
  笑着摇了摇头,清澈的目光掠过前方,那些围观的兵士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萧戟一人靠在土墙边揩汗。便踱了过去。
  “真想不到凭你这样的身板还能赢得了那块头。”
  萧戟用冷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珠,不在意地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一身澄亮澄亮的盔甲,在阳光下映射着淡淡的蓝光。因逆着光,周身像镀了一层金边似的,反倒看不出什么模样。只是听他话音平和,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人从心底泛上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似乎一下子便远离了这处处弥漫着血腥冰冷的战场。
  “那算什么。”萧戟骄傲地仰了下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陈原只是块头大,其实笨得跟头熊似的,只懂得用蛮力,一点儿技巧也不懂。你不信?我敢打保票,再来多少回合也是我赢。”忽然拍了拍少卿的肩膀,“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咱哥儿俩也来过几招?”
  少卿见他竟没认出自己,倒觉得有些好笑,将军和普通士兵的盔甲本就不一样,怎么这人竟糊涂至此。
  一时起了玩心,朗声道:“好,若你不怕肚饿,咱们便到那边去,我不信赢不了你。”
  萧戟刚出了一身大汗,少卿一提,真觉得肚子饿了。眼见袅袅炊烟从伙房上空缕缕冒出,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不觉咽了咽唾沫,但要他推却眼前这个青年却又舍不得。咬牙一笑,“我怕什么,咱可说好,比试要有比试的规矩,我输了,给你磕三个响头,你若输了,那怎么办?”
  少卿胜负之心却没有那么重,“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就是游戏,何必这么认真。”
  萧戟一把将毛巾搭在树枝上,歪着头看了看少卿。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了,血红血红的光渐渐暗淡下来,萧戟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将少卿看个清楚,不觉一怔,眼光不自禁被那双眼睛牵引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温和平静,再多的烦恼,只要见到这双眼睛便慢慢的消散开去。真像一汪温泉水,暖暖的,让人不自禁地想与之亲近。那英俊的面容,与这双眼眸相比,反倒模糊起来。
  很久以后萧戟才明白,他对少卿的感情,在那一眼就已经注定了。
  “你一定没有和别人比试过,”萧戟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用这么和缓的声音说话,可是他就是打从心底不想让眼前的青年厌恶自己,“虽说是玩乐,但没有一点彩头,谁还肯使出全力。假模假式的比试,一点意思也没有!”
  少卿觉得眼前这个青年简直就是一个大孩子,温和地道:“嗯,那你说我输了做什么?”
  萧戟搔搔头,“我也没想到,总之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少卿无声一笑,伸手一指,“这里人多,我们去那边!”

  中

  转过墙角,这里却是一片草地。傍晚时分,兵士们都去吃饭了,平时这里本就少人来,这时更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树下栓着的战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
  萧戟稳稳地站在地上,敛去嘴边的嬉笑,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卿,虽然这个才说过几句话的年轻人给他的感觉是温和的,但萧戟却坚信,往往是这样的人才深不可测。
  忽然身形一纵,萧戟一手抓住少卿肩膀,本来以为一定得手了,却见少卿肩膀一侧,冰冷的盔甲像涂了一层油似的,轻轻易易地从他铁钩似的指间逃脱出去。
  “好家伙!”
  萧戟赞一声,一手顺势下滑,扣在少卿腰间。右脚同时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