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剑歌
重张义帜,不出几日便有无数百姓来投,竟比当日有多无少,然而第一次对阵之后,击退了官军面对的却是死的死伤的伤的百姓,袁行健命令手下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将死去的义军兵士尸体收集起来,看着伤痕累累不忍卒睹的小山一般的尸身,即便知道这并非自己的初衷,却仍是将这一切都算在对方的头上,一篇祷文之后,便只能挥一挥手,让他们在火中得以长眠。本以为麻木的心,看到这老船家的尸身之时,顿时又重新经历了那种抽痛的感觉。
林剑澜沉声道:“这老人家的大儿子已经死在了太湖,谢大人安抚义军回乡耕种,他带着剩下的另一个儿子媳妇回家,别提多么高兴!这义军之中,有几个不是谢大人亲手赠送安家费用,你若真是心中无愧,我便负了这老人家的尸身,和你去谢大人墓前,亲口对她说,这便是她想要的江南!”
袁行健嘴角微微抽动,沉默了良久,却吐出一句话来:“战场有伤有亡,在所难免,况且这是他们心甘情愿。”
林剑澜睚眦欲裂,怒道:“他们心甘情愿,你便忍心利用他们么?江湖中人沙场之上自有保全之策,他们却是只能凭自己身体为你一人报仇!你知不知道你利用了他们,却有人在利用你?”说罢只瞪着袁行健,见他神色忽的凝重下来,闷声道:“林公子所言是什么意思?谁在利用我?”
林剑澜一口气说了出来,虽觉不妥,却也难以收回,哑然良久,道:“谁最盼着天下大乱,谁对太湖之事最为热衷,为何如此,袁大哥,你都没有想过么?”
他说的已经十分明了,袁行健不可能猜不出他所指何人,神情反放松了下来,道:“那位神秘人么?林公子莫不是说笑吧,他又有什么所图?武后这般苛刻残忍,心中但有公义之人便不会袖手旁观。”
林剑澜已顾不了许多,大声道:“为何梁王冒着被武后苛责的危 3ǔωω。cōm险都要刑杀谢大人,就是因为谢大人握有他在江南私铸兵器之铁证!谢大人和苏文书初来江南,以安抚义军为第一要务,武宏都被她放过,又怎会分心去调查他的罪证,再说以她们两个柔弱女子之身,又怎么能轻易得到?他那日看我们投签决定遣散义军,出门之时,言道:‘袁相公,你莫要后悔’,难道是随便说说么?”
袁行健脸上却毫不动容,反而对着林剑澜微微露出笑意,道:“林公子的意思,便是那人希望江南越乱越好,他将罪证给了谢瑶环,便是要梁王起下杀心,若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在江南冤死,恐怕民心会大为震动,义军也不会坐视不管。可是他来的时机不巧,并不知道我们要遣散义军,因此那句话本是要挟之意,若是不遣散,瑶环她还有活命,这一遣散,他便授意梁王下手,是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袁大哥终于明白了吗?”
袁行健道:“林公子可有什么证据么?”
林剑澜一怔,摇摇头道:“我……我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大体不差。”
袁行健道:“可依你之言,此人竟能操纵梁王行事,他的身份着实可疑。”
林剑澜咬了咬嘴唇,下决心道:“他……他于我有恩,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说,他的身份自然有好几重,其中一个便是梁王极信任的幕僚。”他一直不想说出这最后的原因,只看着袁行健对谢瑶环如此情深义重,却被蒙在鼓里,不知原委的为韦素心所用,倍觉心中压抑,如今说出来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袁行健静静看着林剑澜良久,眼神中既有嘲讽又有失望,林剑澜只觉得这眼神盯得自己后背发麻,听他忽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半晌才平静下来,道:“那神秘人真的于你有恩?”
林剑澜被他这通大笑弄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道:“非但如此,我父亲还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因此我一直对袁大哥隐瞒了实情,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做一个旁观者任由战争蔓延,只是有些对不住他。”
袁行健道:“林公子这内疚之言就不用对在下说了,若有机会亲自面对你那恩人,自己若能说得过去最好。林公子那番入情入理的高论,若是第一次听到,恐怕还真要被你说的心服口服,幸而事先那神秘人与我一番长谈,对我言道,虽然他清者自清,却仍是怕有人对他有所误会,或许有人污枉是他害死了谢瑶环,甚至冤枉他是梁王的手下,想是他对你仍留有几分薄面,我无论怎样问他会是哪个这样栽赃陷害,他都不肯说出名字,却想不到竟是你!”
林剑澜被这一长串的话语击打的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看着袁行健,见他面容无比轻视,缓声道:“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以为你是个温厚的君子,没想到竟能这样凭空捏造陷害一个对你而言,口口声声称为‘恩人’的前辈,你倒也真说得出口!”说到此处袁行健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道:“你与他之间有过什么交道,袁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奇怪的是,你父亲既然对不起他,看你尚还装出一副为之愧疚的嘴脸,行事却和你父亲一样,仍是对不起他!”
这话说的尖刻之至,林剑澜的脸色变得刷白,嘴唇不住的抖动,虽然林霄羽行事便是他自己都极为不耻,然而听到别人这样嘲讽批判,但凡做儿子的又有那个能禁受得住?
他想反驳,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却煞是无力:“袁大哥,你不要信他……”
袁行健笑道:“不信他,难道信你么?”说罢又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谁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林公子,你请回吧,莫要再来自取其辱。”
林剑澜半身站在水中,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由心中发出,直至全身冰冷,这是无论自己修行什么内功都无法缓和的冰冷,身后那小船微微在水中摇漾,前方袁行健的身影已经几个纵跃翩然远去,留下的只有对他的轻视和讥讽。
难怪韦素心即便知道志向不同,却仍大方到愿意照顾母亲的境地,一切他早已料到,自己所能说服的不过义军众望所归的袁行健一人而已,他先一步把话说明,袁行健便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反而会对自己反感之至。
一切都完了。
林剑澜再也没了在太湖之滨时,满怀希望踏板前行的勇气和力量,觉得双腿沉重再也不想抬起,回头茫然望望,木然拔足攀上了那只小船,将老船夫弃在船边的长篙握在手中,慢慢的荡离了这片芦苇。
明明是阳光耀眼,却忽觉头上有细密的雨丝淋下,外婆曾说这便是“太阳雨”,一会儿便停的,停了以后便会见到彩虹,有不能见面的眷侣便趁着此时走到彩虹上相会,可外婆却是糊涂的,每次说的人又都不同,今天是天上的仙女,明天又是龙王的三女儿,人间天上,哪有那么多见不到面的人?林剑澜仰头让雨丝缓缓落在脸上,两道温热的河流终于从眼中涌出,全身的冰冷中竟是只有自己的眼泪才能给自己一点温暖。
就这样过了片刻,果然林剑澜再也感觉不到雨水淋在身上的感觉,睁开双眼,头上一弯彩虹隐约可见,又向四面看了看,见自己已不知将船撑到了什么地方,四面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湖水,空旷宁静的湖中一丝风都没有,林剑澜苦笑了一下,竟不知道向那边划才能靠岸,只得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运力撑去。
他并不是水边长大,撑着长篙也不过是看过别人几次,照猫画虎而已,常常一篙下去船不见前行,反而原地打转,摸索了许久,刚有些心得,便觉湖面上狂风骤起,林剑澜抬头看了看天色,暗道:“这回要来真格的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已是浓云密布,仿佛将这片水面环在了其中,一阵低微的闷雷过后,雨点便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与刚才颇为宜人的太阳雨截然不同,打在脸上还觉有些痛意。
林剑澜也顾不得许多,慌忙用力向一个方向划去,过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岸边影影绰绰的树影,仿佛还有人家。他身上早已经淋的湿透,将船靠了岸刚跑了几步,却又跑了回去,将那船上的尸身背负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大雨淋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见雨帘之中仿佛一个亭子,忙疾步跑到那亭子中,抬眼一望,却是呆住了。
第四十八回 青衣素颜旧时样
那亭中一块冰冷高大的墓碑静静伫立,上面“安国候谢瑶环”六个字清晰可辨,小船在湖面上那般盘旋,迷失了方向,最后竟来到了这里。林剑澜再向旁边看去,那影影绰绰的所谓“人家”,黑瓦白墙,可不正是苏鸾仙守灵之所?
两军对垒江南,这里却成了一方净土,丝毫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在茫茫烽烟中安静的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只有这碑亭内墓碑下依然新鲜的花果和袅袅轻烟还昭示着始终有人在照顾打理着这座陵墓。
林剑澜并不想面对苏鸾仙,实在是无话可说,只有徒增伤感。
看亭外雨越发的紧骤,虽然陪伴的只有一具面貌支离破碎已经有些腐朽的老人尸骸,却也能减缓这心中的孤寂一般,林剑澜默默坐在亭内,不知不觉雨停了都不知道,猛的回过神来,若干缕阳光透着云层照耀在湖面上,分外明媚,这漫天的阴霾也俱都不见,只空气中带着潮湿和清新的味道,湖面上波光澄澈,金鳞闪烁,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他只身来去,就连那两柄残剑也都被年小侠拿了去,手边没有工具,见亭边斜斜放着一捆几指粗的树棍,便起了身拿了一根在手中,暗想:“虽然并不锋锐,但若驱力也应足可以快将这老船家的尸骸埋葬了。”又回头看看了碑亭,谢瑶环对家乡的人是发自内心的关爱,也不会介怀一位曾那样渴望回乡安然度日而又毅然重返军中的老人葬在碑亭的旁边吧?
转身走到碑亭之后,林剑澜顿时一愣,随即眼窝热了起来,那碑亭后面竟密密麻麻有数个坟包,看土色也是刚垒起了不多时日,并没有各自的墓碑,只在前面树了一块木条,林剑澜将尸首放在地上,缓步走了过去,那墓碑上写着两行字,是苏鸾仙的,林剑澜是认得的,她一直给谢瑶环做文书,誊写上面自然是极具功夫,工整绢丽。林剑澜轻抚着那墓碑,道:“怜汝无名无姓人,湖滨细雨洗征尘。”
今日刚下过一场雨,倒正契合了墓碑上的碑文。既然无名无姓,想必阵营都不一样,偶有残尸碎骸飘到此处湖滨,便被苏鸾仙一一葬起,也算是有个归宿。林剑澜在那墓碑后面挑了一处空地,当日便是在这里葬了谢瑶环,也是绵绵细雨过后,泥土的松软潮湿如同今日,好多事情便随着这一下一下的挖掘在他脑海中清明了起来,他手下贯注了力道,不一会儿便挖出了一个大坑,停了一看,不禁莞尔失笑,这坑埋三个人都够了。
林剑澜刚要回头,却听身后一身讶异的轻呼,苏鸾仙不知何时站在碑亭侧,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捂着嘴,看着那地上的尸首,林剑澜知道这老人的面目乍一入眼,十分吓人,也并不多做解释,默默将那尸体抱起放在坑中,双掌运力,连推带拍掌影上下纷飞,旁边的土纷纷落入墓穴中,不一刻便又是一座新坟。
自太湖重新起义以来,苏鸾仙也埋葬了不少尸骸,但如这老人这样骇人的倒还是第一次,此时她也已从惊骇中平复了下来,转身取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双手合十的默默祷告了一阵,林剑澜方注意到她瘦削的腕子上挂了一串佛珠,有些吃惊道:“你……”但看她眼帘低垂,樱唇轻轻颤动,齿间所念显见是一篇佛经,想问些什么却又住了口,只默默看着她。
苏鸾仙一篇经文诵完,方抬了眼,见林剑澜表情甚是难过,不禁一笑道:“林公子莫要这个样子,请跟我来吧。”
林剑澜点了点头,跟她进了院子,见她极麻利的从旁边桶中舀了水,略微抬了抬下颚,林剑澜便走到井台边上,苏鸾仙将那水缓缓浇下,林剑澜就着洗了手,又见眼前递了一块干净的麻布过来,刚擦拭完,苏鸾仙早已在院中的小桌子上备好了香茶,林剑澜倒有些发窘,道:“苏文书照顾人这般贴心,我倒是没想到。”
苏鸾仙自己先拿了茶轻啜了一口,在雾气中笑道:“习惯了,我与姐姐在一处时,便是这样,她并不太会做这些,在宫内之时也是写啊画啊的时候居多,再不然就拿着书发呆,我倒宁愿将这些都做好了,让她有闲暇便多说一些事情教我。”
林剑澜看她再提起谢瑶环,脸上未显现什么伤怀之意,反而多是祥和安乐。
苏鸾仙看他怔怔的瞧着自己不语,道:“刚才那老人家是林公子的……”
林剑澜叹了一声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便将与这老船家相识到今日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道:“短短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连这位老船家也几度改变主意,最后还是死在了乱军之中,他与我有过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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