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剑歌





我有过几面之缘,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他曝尸荒野,大雨之中,也没有什么地方,便想葬在谢大人碑亭边上,没想到苏文书已经先我一步安置了那么多。”

苏鸾仙摇摇头道:“无论哪方,俱是一样的可怜。我只是没想到你又去见了袁相公,即便他不肯听你的休兵,也不至于让你气到负了尸体冒雨离开义军营地的地步,你怎地又和他起了争执?”

这段林剑澜本就刻意的轻描淡写,只一两句就带了过去,没想到苏鸾仙还是听出了端倪,追问了起来,皱眉沉思了半晌,方抬头正色道:“苏文书,我有件事情问你,你一定要据实答我。”

苏鸾仙见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脸色诚恳又郑重,不由点了点头,林剑澜方道:“你和谢大人怎样想到要去追查梁王私铸兵器之事?”

苏鸾仙道:“林公子,我和谢大人来到江南,与梁王之间的瓜葛,自然是希望越少越好,那日庭审,也不顾百姓失望,免了武宏一死,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谢大人想对梁王暗示,只想安抚三吴民心,平息太湖义军之乱,并不想与他对敌。官场之中,若真想成就大事,难免要与权臣奸佞虚与委蛇,想必林公子也能了解。”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要知道梁王在此地党羽众多,私铸兵器的渠道、存放之地想必都极为隐蔽,有重兵把守,恐怕连那个武宏都未必知道,你与谢大人又怎么拿到了罪证?”

苏鸾仙苦笑道:“这件事,说起来我自己都并不敢相信。在杭州清理旧案之时,我和姐姐刚出了官府的大门,便见一个娇滴滴的姑娘,鬓边斜插着一颤一颤的海棠花和金步摇,穿锦批纱,装束十分艳丽,径直走了过来,见了我们却是一愣,随即有些脸红道:‘哟,原来名扬江南的巡按这么俊俏?’我和谢大人乔装出任,再怎么改,心里也总是颇不放心女孩儿家的身份,听这女子言行轻浮,更不敢多打什么交道,本不想与她多做交谈,却不料那女子大胆的很,直接将手上捧着的一个盒子放到姐姐手上,便道:‘别人托付的事情算是做完了,若是二位大人有空去翠袖楼,姐姐不收你们的钱!’说罢连声娇笑而去,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剑澜想了想不禁一笑,苏鸾仙见他笑的怪异,奇道:“难道林公子知道?她是做什么营生,为什么不要我们钱?”

林剑澜道:“有句俗话苏文书听过没有?鸨儿爱财,姐儿爱俏。你说那女子言行轻浮穿着艳丽,想必便是翠袖楼里面的姑娘。她见你们生的俊俏,自然十分爱慕。”

不解释则已,一解释倒把苏鸾仙臊的红了脸,低头不语,林剑澜急于验证心中所想,也顾不得许多,道:“那盒子中便是梁王的罪证吧。”

苏鸾仙又摇头道:“哪那么容易,不过是个引头,那盒子中是一些江南一带名商巨贾的帐单,有的已经被撕碎,有的是焚烧还剩了一点儿,我和姐姐也是根据这一点点东西,叫人暗中排查这些商人,才看出了些端倪,从几年前开始,这些人俱都一直有大批货物运往杭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后来按耐不住,还是去了一趟,那里果然是个极大的铸造之地,被梁王防守的十分严密,我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只私下找了当地一些村民,他们中有熟识的被征了过去锻造兵器,偷偷假托家中有事喊了回来,签了证词而已。”

林剑澜道:“那证词……”

苏鸾仙道:“即使有了证词,我和姐姐也没有声张过,也不想从江南上报圣上,梁王是圣上的亲侄子,这份牵连外人谁也不便过问,想来想去,还是等复命回京之时私下交给圣上最好,她如何处置便都与我们无关。”

林剑澜道:“你们这法子也算是万全,苏文书,我接下来所问,你要听仔细,也要想仔细,才能做答。”

苏鸾仙看他表情严肃之至,还有着难掩的激动与不安,看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才道:“其一,私自刑杀巡按,实在是藐视皇家威严到了极点,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何况谢大人刚放了武宏,算是做了一份极大的人情,为何梁王要一意杀了谢大人?其二,苏文书可曾想过是因为你们手中握有梁王不想让皇上知道的秘密?既是秘密,你与谢大人未曾宣扬,梁王又如何知道?其三,那女子受何人所托,梁王声势显赫,何人与他为敌,敢盗取并且有能力盗取到这极秘密的往来帐目给了你们?其四,既是机密的往来帐目,又是与亲王之间的交易,自然是焚毁为上,绝没有撕碎或者燃烧不尽流落到外面的道理,这帐目又从何而来?”

苏鸾仙听他这一番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问询,一时间竟呆住,半晌方皱眉默念,脸色竟是慢慢沉了下来,嘴角又挂出一丝苦笑道:“难道为了杀了我们梁王故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么?我怎样也想不明白……”

林剑澜道:“苏文书果然聪颖,但却并不是梁王故意透露给了你们。有人借其刀而已。有人看上了袁大哥在江南的名望,更看上了他手中握着的这股几次抵挡朝廷剿灭的力量,可忽的袁行健要散了这义军,为的是谢大人这片爱民之心,若想让江南百姓和袁行健重新燃起恨意,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苏鸾仙脸色变的唰白,颤声道:“是谁?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么?他为什么要江南的百姓和朝廷作对,为什么要牺牲我和姐姐?”

林剑澜叹了一口气,即便追问到现在,韦素心也并未真正出现过,只不过雇佣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妓女替他完成了这局棋中的一步而已,只得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他一直以来就在等的机会,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

苏鸾仙道:“林公子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剑澜苦笑道:“以我现在的武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智计心机都远远在我之上,安排事情都先我一步……因为他,袁大哥也已经不相信我了。”说到此处,他心中酸楚之至,道:“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那么深的情意,袁大哥却不明所以的为那个害死谢大人的人重举义旗,我不甘心……苏文书,还是觉得凭怀疑的事情并不能取信于人,一切不过是猜测,你若不信,我也并不怪你,但我自己定尽全力挽回这场本无必要的杀戮。”

抬头却见苏鸾仙两汪深潭似的眼眸定定的看着自己,柔声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说罢又抬眼望向天空,乌云又起,闷闷的雷声在云层中翻滚挤压,似乎怎样也冲不出来,听起来格外压抑,苏鸾仙道:“林公子是想让我去说服袁相公么?我是肯的,只是怕他也并不信我了。”

林剑澜闷闷站在窗边,虽然早知道韦素心并不会留下什么活口,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了杭州的翠袖楼,听到的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楼伤心事和一群薄命红颜的唏嘘。痴情女子满以为赎身之后就是和心爱的情郎一起不离不弃,却哪想到一朝出了青楼却被情郎害死,多年卖身攒下的钱也被席卷一空,至今也未找到凶手。

江南连日来俱都是阴雨连绵,雨水敲打在屋檐上,又经由屋檐留在台阶上,滴滴答答响成一片,听起来让人心中更加烦躁。

门声响动,林剑澜回头望去,见门外一抹淡青的身影,墨色书吏帽子上玉佩白的耀眼,重归这身打扮,苏鸾仙帽子下的容颜清新娇艳,只是比以往更加瘦削苍白,但嘴角却挂着笑,不像往日那样活泼轻快,淡淡的,道:“林公子,可以走了么?”

第一回 将军令

这一年江南的雨水格外的多,用“丰沛”二字已经不足以描述连绵数天的雨水,仿佛要将这一年的雨水全部下尽一般,每日不是瓢泼大雨,便是细且密的小雨,偶有停时,也并不能见到日光,只是阴阴的,不过一时半晌,便又能听到隆隆的雷声伴着或大或小的雨声。

薛增闷闷的看着大帐之外,这江南的鬼天气实在让他烦闷不已,帐外有士兵刚燃起的柴火又被雨水浇灭正在那里骂娘,相比之下,即便塞外风沙干旱,也强过这湿答答的天气数倍。

他是主帅,自然便好了很多,大帐防护的严严实实,又十分高大,虽然大夏天的在帐内燃火是个荒唐的事情,然而毕竟可将衣服护甲烘干。普通的军士便难过了,阴霾的天气衣服晾不干,卤卤的穿在身上还算是好的,大部分只是用身体将衣服烘的半干半湿,刚刚好受了点,却又到了换班轮哨的时间,还是要被雨淋个响透。士兵的营帐就更为简陋,每个帐下哪个不是早有薄薄的一层积水,一道道水流就在下面冲刷出了细小的纹路。

薛增皱了皱眉头,旁边早有侍卫将蓑衣拿了过来,每日他例行要到处巡视,除了天公不作美,衣物难干外,幸好士兵的伙食还能跟得上,想必临淄王也尽了全力,因此除了略有极少数得抱怨,军心尚还算平稳。他随处走着,也偶尔掀起军帐进去看看,一天天这样过来,里面味道自然越来越难闻,一股沤了的体臭味道,旁边的侍卫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却被薛增一眼瞪的又把手从鼻子下面拿了下来。

“可还好么?”薛增问几个在帐中擦拭兵刃的士兵,他们跟着薛增出生入死,倒并不拘谨,纷纷道:“衣服都还能凑合,只是这鞋子穿着实在难受,有些弟兄脚都要被水泡烂了。”

薛增点了点头回头道:“记下来,让王将军寻几个江湖郎中,让他们找寻一些草药,热水里煮了给军士们敷脚泡脚用。”说罢重又走了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里面气味确实难闻,然而作为主帅,很多苦楚他虽不用亲自体会,但焉能露出嫌隙之意,薛增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一人道:“薛元帅……”

薛增回头看去,见那人抬眼偷觑着自己的脸色,嗫嚅道:“有句话不知道应不应该跟薛元帅说。”

薛增点了点头,那士兵方道:“您去最西边那个帐子看看就知道了。”

薛增倒有些愕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看来确实是有些情况不假,便道:“你带路过去。”那士兵便低着头疾步走到薛增前面,回身道:“薛元帅请跟我来。”

西北角那个帐子距离大军营帐颇有些距离,似乎被刻意疏远了一般,薛增不禁将宝剑握紧了一些,正要过去,却又被那士兵拦阻道:“元帅稍等。”说罢转身急匆匆走了开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手臂遮盖着一缕浓烟,却是手中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燃着的艾草递了过来。

薛增便在鼻子下嗅了嗅,方拿着那把艾草,用宝剑将那帐子帘掀开,一股恶臭顿时迎面扑来,即便是浓郁的艾草味道也不能掩盖,薛增差点就吐了出来,心中已经明白了一些,回头怒斥道:“怎么回事?”

那兵士道:“这该死的天气,几个兄弟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后来就浑身发烫,晕了几天,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几个老兵知道是得了……得了……”

薛增脸色慢慢凝重了下来,这样的天候,本就是军中易有疫情之时,听这症状必是伤寒了,那兵士断断续续道:“我们几个一商量,怕传了出去,可是要还是和其他人一处,又怕过给了别人,便……”

薛增道:“便将几个得了伤寒的丢在这里等死了?”

那兵士忙摇手道:“我们抽签子,找了一个人照顾他们,每天给他们送饭,可是,那个兄弟结果也被过上了。”

薛增道:“行了,你下去吧。回来,这事不要传出去,其他几个知道的你也要替我传话下去不许多嘴,他们说了出去,我还是找你算帐!”那士兵虽被训斥,但却如释重负,急忙跑了开去。

“这场仗不能再拖了!”薛增暗叹着,低着头将手伸了出去,仍是有毛毛细雨飘在手上,他呆呆凝视地上的积水流向,半晌,方大踏步转身向中军大帐走去,脸上却已是带了焦急和怒意,大喊道:“给我把他们都传进来!”

半炷香的时辰后,军中的头头脑脑都已经躬身立在帐中,却不知为何薛元帅无名火起,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偷偷窥探薛增脸色。

见下面人都到了,薛增方下了台,走到那沙盘面前,凝视片刻道:“谁负责勘查地势绘制沙盘。”

没叫到的自然松了口气,人群中斜着走出一人道:“是末将。”

薛增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参将,并不答话,径直上前揪住此人便推到了外面,怒道:“你自己看看地上!可能看出什么来?平原平原,这便是你说的平原么?”

凡到了新地方,勘查等事一向由这位参将负责,虽然如此,这次薛增也是有责任的,他与此人曾一同视察过,因当时还未积水,所以地势偏斜并不明显,今日他发呆看了会儿地上水流,方看出了端倪,水流向下,流速还颇快,若是营地上方被贼匪蓄意积水,再一举泄洪,恐怕处于地势下降阶段的营地便被冲的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