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剑歌
壶酽茶放在桌上,林剑澜却总觉得心绪不定,大多则是默默倾听,时而小啜一口,那酒坛已被袁行健搬至自己旁边,也换了大碗,似乎也有些心事在怀。
只见窗外月华流转,映在荼蘼架上,花香袭人,夜虫鸣叫之声偶尔传来,苏文书将谢仲举扶起,走到窗边,靠窗的地方颇为凉爽,不时有清风拂过,待了片刻,谢仲举对苏文书摇了摇头,苏文书方将掺扶的手放开,重新回座,林剑澜正也望着窗外发呆,见谢仲举回过头来,道:“袁兄,可知我今日相请之意么?”
林剑澜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向袁行健望去,见他放下酒碗,对着谢仲举一笑道:“谢大人请我,岂会是只为了好奇才见我这徒有虚名的江湖人物?‘天道自有天行,常人无可代之。’不正是大人对我所说么?”称呼既已换回了“谢大人”,语声也冷漠了许多。
谢仲举一愣,随即苦笑道:“袁兄以为我是好奇么?小弟我是真心仰慕于你。”
袁行健大笑道:“既然如此,莫要婆婆妈妈,有话直接说出来。”
谢仲举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说了。”那苏文书却极为焦急,向他连使眼色,却见他咬咬牙,大声道:“若天朝大军不日便发往江南,袁兄做何打算?”
此话一出,林剑澜和袁行健二人俱是一惊,苏文书却重重叹了口气,无奈的垂下头,袁行健挤出一丝冷笑道:“谢大人为何问我?天道失德,才使江南到了今天这地步,袁某一极平常人,不想取代什么,太湖虽无耕地,只不过倾尽全力保饥者有食罢了。天朝之威谁敢阻挡?大不了太湖一带化为齑粉。”
他虽说的平静,手却紧紧在桌下攥着衣襟,谢仲举脸色涨红,喃喃道:“袁兄当真是这么想么?大军到此,生灵涂炭,你们武功高强,自然怎样都可对付得了官军,那些百姓岂不可怜?”
苏文书快嘴责道:“这等机密大事,我家巡按不设心机与你倾心相交,一是因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二是一向仰慕你,相信你是个救助弱小的君子,没想到你……”
却见谢仲举摆手制止道:“苏文书不要再说了,袁兄有自己的一片苦衷,况且我只来苏州一日,难免无法取信于人,今日已晚,小弟尚还要将那些银两造册发放,恕我不能久陪二位,出门右转便是厢房,已安排好了二位的住所,千万莫要嫌弃。”
说罢收起折扇深施一礼,与苏文书慢慢走出,到了房门前却又犹豫了一下,方回头道:“袁兄,你的身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你却不在那御寇司的通缉之列,可知这是为什么么?”却并不回答,自顾自的和苏文书一前一后离开花厅,顿时屋中一片沉寂。
林剑澜不知谢仲举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向袁行健看去,却见他晃了晃那坛子,早已空了,皱眉道:“林兄弟,白天便没喝尽兴,晚上又是这样,实实的让人难受,走,再出去喝他几坛!”说罢抓住林剑澜手腕,如铁钳一般不容反抗,拖着他便出了衙门,守门的只两个衙役,想必得了谢仲举的关照,并不吃惊,反道:“二位公子莫要太晚,给你们留着后门。”
二人随意找了处酒肆坐下,要了一坛酒,几碟小菜,林剑澜哪里还能吃喝的进去,看着袁行健连饮几碗,却已显出醉态,暗道:“看袁大哥酒量应该相当可以,怎么喝了一坛不到,便有些醉了?”却听袁行健道:“你可是在想,我怎么这样快便醉了?”
林剑澜道:“袁、袁大哥?”
袁行健笑笑道:“我这人喝酒有个毛病,若是高兴时,千杯不倒,若是像今日这般,喝个一、两坛便不行了。”
林剑澜道:“袁大哥今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么?虽然谢巡按拦阻了我们除害,可是你自己也说了,当中处置要好多了。”
袁行健靠着窗子道:“我并不生他的气,他……真是让我折服的很,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官。”
林剑澜暗道:“袁大哥自己曾说过并不与官府做过什么接触,怎么说起来好像到见过很多当官的?”
却见袁行健又喝下满满一碗,趴在桌上,喃喃道:“我并不是什么义士,不是什么侠客……什么为着天下人,我不过是……为着我自己……”
第三十八回 信步池边道
(道歉,昨日一天都有事情,很晚才回来,所以没有更新,今日会更新两次,请各位朋友原谅。)
林剑澜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按自己来理解,若与官府之人实在无法相交,也并不至于这般烦恼,不过是萍水相逢,下刻便是各奔东西,或许一生之中再无相见之日。
江湖,仿佛游离于官与民之间,有着自己的一套规矩,是平常人感觉不到的存在而已,然而袁行健却又有些不同,收留难民与苛政作对,虽身负绝世武功却甚少在江湖走动,又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夜凉如水,那值夜的小二也有些困倦,林剑澜低声让他泡了一壶茶,靠在椅子上慢慢品尝,稍微解了解困意,望着伏在酒桌之上的袁行健,看他已经不再言语,只偶尔发出几声酒醉的呓语,听的并不真切,便静静的等待,不知他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窗外已隐隐传来二更鼓响,对着桌上孤灯似乎思绪清宁了一些,虽身边发生这许多让人忧心烦乱之事,然而看别人莫不是各怀一腔愁绪,袁行健不日便要面对朝廷的大军,谢仲举则是全身心都在忧虑黎民,青叔的匡义帮也到了这般地步,那“乱松”更是为了十多年前的志向一直隐姓埋名暗中经营,对比起来,自己这些年的离索与父母离散,便并不是那么悲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想到此处,从长安出行之时便从未舒展开的眉头慢慢不再紧皱。
回头看了看,那小二已经倚在桌边打起了盹儿,口水流了有半尺,忽的头猛地一垂,将自己惊醒,忙四下看了看,眼皮儿又渐渐耷拉了下来,林剑澜不禁一笑,只趴在窗框之上,看着月色。
这片刻安静却并没维系多久,忽听袁行健惊叫道:“你们为何都要这样!”林剑澜被惊的急忙转过头来,见袁行健满面大汗,脸色苍白之至,神情既哀伤又愤怒,怔了半晌,方轻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唉,竟是个梦。”
林剑澜忙倒了一杯茶递了上去,袁行健默默接过,连饮了几口,才从腰间掏出些银两放在桌上道:“今夜劳烦林少侠陪我这个酒醉之人,奔波一天也无法安然休息,我们这便回去吧。”
长街之上凉风习习,似乎涌动着一股清凉的水流一般,林剑澜虽觉今日袁行健状态似乎有异,但并不好询问他以前的伤心事,一言不发的走在他旁边,却听袁行健长叹了一声道:“林少侠,你心中必定有所疑问吧?”
林剑澜道:“袁大哥身肩重担,若说太湖百姓的性命有一半儿是靠着袁大哥并不夸张,负担久了自然也有身心俱疲之时,若袁大哥不介意,不妨和小弟说说,或能轻松一些。”
袁行健道:“林少侠对谢仲举此人做何感想?”
林剑澜没想到他问到谢仲举,认真想了想道:“袁大哥,我没有见过什么官府中人,接触过的不过是御寇司那些杀害我们武林义士的狗贼,谢大人真是赤胆忠心,不畏强权一心为民,但在我看来,他为民,是因为他对武氏的‘忠’,至死都不会违背。”
袁行健皱了皱眉,方伤感道:“你说的不差,我所不明白的就是他们为何都能轻易赴死。”
林剑澜诧异道:“他们是谁?”
袁行健默然半晌,道:“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那刺杀周兴之人,便是我了,却不是为着什么天下的忠臣百姓,而是为着自己报仇。”
林剑澜顿时停住脚步,愣在原处,直盯着袁行健看,暗道:“原来袁大哥就是那位义士,却毫不声张,真让人佩服,他击杀周兴时也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难怪谢大人说出此话反驳他。只是他说报仇,又不知是为谁报仇。”
袁行健走了几步,停下回头道:“若无周兴,抑或我也会同谢仲举一样,长安赴考,将满腹才华报效朝廷,做个治世能臣。”
林剑澜急忙赶了上去,二人又慢慢向前走去,袁行健道:“周兴当权之时,以谋反为名网罗无辜,捏造罪状,再以酷刑逼供,让受刑之人在熬不住的时候供出‘他们想要得到的人’,有的死在这暴虐之刑下,有的则受刑不住,又不想攀扯无辜之人,因此自尽。被他迫害冤死的臣子不计其数,唉,我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林剑澜心中又是一惊,暗道:“原来袁大哥是官宦人家出身,难怪身上总带着一股书卷气,听闻在太湖也是运筹帷幄行军师之职,想必少年时受教甚严。”
袁行健道:“比起那些闻名天下的名臣,家父不过是些微小员,不堪一提,但也自有一身正气,被周兴提审,全家便知道是有去无回,却不免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坚持着活下去。只是那些酷刑并非常人所能想象,他们简直不是人。”说到此袁行健牙关紧咬,浑身都散发着一阵怒意:“什么‘凤凰展翅’、‘仙人献果’,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化成了厉鬼!”
过了片刻,袁行健怒意方渐渐平消,哀伤道:“我父亲坚持不肯攀扯他人,每日都被折磨,最后碰壁而死。我母亲当晚便追随他而去,我家就这样家破人亡,然而却仍被周兴的手下捉拿,要造册为奴,我连夜奔逃,在外流浪了多年,听闻周兴被流放,才不顾一切的要为我父母报仇,这不过是为了我一人的仇恨,并担不起‘为民除害’这样的侠名,因此从未与人说过。”
林剑澜道:“可是谢大人似乎知道是袁大哥所为。”
袁行健道:“朝廷的眼线极广,当日御寇司中人护送周兴,有的人并不十分卖力,事后也全身而退,想必是他们回去禀报。”
林剑澜点点头道:“恐怕御寇司的人早得了武氏的命令,只做旁观便可,周兴不过是个她的弃子罢了。我知道了,因为令尊是自杀殉国,所以袁兄见到谢大人在混乱中想以死明志才触动极大以至出手毫不留情。”
袁行健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可轻易言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继续报国。”
雷阚碰壁时的那团血花顿时出现在林剑澜脑海之中,心中也是极为难过,想了半天方道:“袁兄的困惑,我也曾有过,未亲身经历,始终无法了然,可能是‘清白’二字,对他们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袁行健道:“或许是吧,我也不会再做多想了,江南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我明日恐怕便要赶回去与李头目商议。”
林剑澜道:“袁大哥,你何不再与谢大人深谈?我看他是真的不想大军涂炭江南,在竭力寻求挽回之法。”
袁行健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道:“我知道,林少侠,可知太湖现在是怎个样子么?”
林剑澜摇摇头道:“我从来未去过。”
袁行健道:“仰赖各处的援助,他们俱都有了武器,军队编制也极为完善,打退了几次朝廷围剿,这段时间也算是个小小的休息。太湖地域本就不大,江南临近地方活不下去的百姓蜂拥至此,连偏远地方的也有慕名来投者,各营各寨俱是十分拥挤,然而即便这样,营边的小块空地都被种上了菜蔬。太湖耕地有限,些许粮食根本不够军队使用,更别提这里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来此,负担多了几倍。几年来都是靠着匡义帮和其他各派的支持,然而这银子若是养一处军队,就如同流水一般。”
林剑澜道:“这……开销自然是大的,但若不是匡义帮有了变故,青叔肯定会一直支持下去。”
袁行健茫然道:“我说的并不是钱的问题。我和李头目,并不像谢仲举所说想‘替天行道’、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也没有那个能力,百姓们也并不想打什么天下,若能平安过活,谁愿沦为贼寇?在战场上厮杀,本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无论胜败,总会有大量的百姓伤亡,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可不知怎地,就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地步,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未来将走到哪里去。”
林剑澜道:“袁大哥也是真心为着百姓,想的比我深远。谢大人在堂上公然安抚投靠太湖的百姓,归还耕地,发放安家费用,今天的事情不出数日便会传遍江南,他在苏州停留三日后,还要到其他地方继续招安,到那时,收效必定极为显著。”
袁行健道:“是啊,我的志向与百姓冤枉不过是求个耕者有田,三餐温饱。若是江南不燃起战火,便可达成这愿望,我又何乐而不为?”
林剑澜道:“只是那位太湖义军的李头目未必会同意,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规模,况且,今日谢大人虽说百姓可以归乡,但却没有提到带头聚义者该怎样处置。”
袁行健笑笑道:“我和李头目以前是同学故交,心思俱都是一样的,并不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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