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鸳鸯坠






几千倭兵在烟火中嚎叫着,奔跑着,凄厉之声,响彻海湾。跑得快的,纷纷跳下大海,最苦的是那些在船舱里的倭兵,都想夺路逃出,却又欲速而不达,争先恐后,在舱口拥挤一团,只有一小半捡了性命,一大半皆在船舱内给活活烧死,诗曰:

昔日周郎烧魏武,

而今元敬焌倭船。

虽然皆用无情火,

铁索连环异酒泉。

野坂次郎因穴道受制,不能行动言语,然而火烧战船却是历历在目,一时心里如同被火烧焦了一般痛苦。他知道大势已去,不断地皱蹙眉头,只是无能为力。

文秉才命船工们拼力划桨,逆风南行,离开了火区,驶出里许,方转过身来,遥望火海,凄惨之状,不堪目睹,遂对野坂次郎道:“二掌柜,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吧,惯行于水上的海盗,竟然遭了火劫。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你们作恶大甚,该当有此下场!不过你虽然火劫可免,却是水劫难逃,喂鱼去吧!”奋臂长剑一挥,野坂次郎的人头顿时滚落,又跟上一脚,将他的尸首踢入海中。

何三姑拊掌道:“当年倭寇纵横南、浙,其气焰甚嚣尘上,今日却一炬而变烟灰,痛快,痛快!”

岳平笑道:“这一段叫做戚将军巧定破敌计,四剑侠泛海烧倭船!”

何五姑也笑道:“岳少侠又自吹了,你几时才能改掉这种坏习惯。”文秉才、何三姑及众船工都大笑起来。

此时有十数条倭船扑灭了火焰,驶出港口,向这边追来。文秉才命众船工奋力划船,两、三个时辰后,出了浮头湾,得了南风,扬帆向东北而去。倭船见追赶不上,只得掉头而回。

第十九章 设阵诱敌(上)

夏去秋来,倏忽已至八月下旬,一个黑月头的夜晚,天空晴朗,繁星不厌其烦地眨着眼睛,注视着清秋凄凉的旷野。在旷野的池塘乱草间,青蛙咕噪,小虫啾鸣,阵阵凉风吹拂着乱草池水,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况味。

在这片凄凉的旷野黑夜中,一个青衣人施展轻功提纵之术,躬身疾行,悄悄然不带任何声息,顷刻之间,已抵达漳浦县城北门。只见他一个哈腰,飞身一纵,便越过护城河,轻轻地落在城墙脚下。此人非他,正是依计扮装成参将胡宜春的青剑大侠廖展雄。

漳浦北门城头上巡逻的倭兵,三三两两,鬼魅幽魂般地在那儿来回游荡,廖展雄用低沉的声音喊道:“城上哪位头领当值?”他中气充沛,虽声音低沉,城上也清晰可闻,犹如相对耳语一般。

城上一阵骚乱,有人喝道:“什么人?”

城下一团东西扔上城头,恰恰落在那问话人的脚下。那人拾起一看,是一个包着石子的纸团,展将开来,借着灯笼之光,只见写道:“明军参将胡宜春前来投奔萨摩大王。”

两个倭兵举起灯笼,俯视城下,见一个人影紧贴城墙正仰视城上,即转身去报告巡夜的头目。那头目闻迅而至,向城下看了一眼,又举目远望,见无甚动静,这才说道:“胡将军稍候片刻,容我去禀告大王。”

廖展雄小声道:“快一点。”

那头目疾至县衙萨摩王住处,对当值的亲兵头目道:“烦请通报大王,兄弟有急事禀告。”

亲兵头目懒洋洋道:“大王早已歇息,夜半更深,不便通报。”那头目将胡宜春投奔之事以告,亲兵头目感到事关重大,不敢推诿,只得硬着头皮去见萨摩王。

萨摩王正拥一倭女而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大怒道:“什么人在门外聒噪?滚开!”

亲兵头目颤声道:“适才北门城楼巡夜头目报告,说是明军的参将胡宜春前来报顺大王,现在城下,纳与不纳,请大王明示。小人见事体严重,不敢迟延,因此惊动大王。”

萨摩王“哼”了一声,叫倭女起身开门。那倭女甚是不乐,磨蹭了半天,方才穿衣下床,点上蜡烛,开了房门。那巡夜头目随亲兵头目进得房来,呈上胡宜春的纸条。萨摩王看了,想起三个月前城外用箭射入城中一封书信,信上写道:“末将跟随戚继光,效死作战,立功无数,却遭嫉妒,倍受凌辱,若久居其下,恐不日身首异处。思量再三,唯投大王,以效犬马,方可避祸,乞大王怜而纳之。寻得机会,即至麾下。”书信的落款为“参将胡宜春”。于是坐在床上,凝思一刻,道:“让他进城,找个地方安置一下,看管好了,天亮再说。”

那头目得了“准”字,转回城头,命倭兵找了一个箩筐,系以绳索,将廖展雄吊上城来,说道:“胡将军劳累了,大王请胡将军暂且歇息,天明再去拜见。”

天色大亮,萨摩王招集众头目至县衙大堂,计议对胡宜春投顺一事的应策。

身材矮小的三留弘文大将军尖声尖气地首先说道:“戚继光用兵多诈,三个多月前,砸了我们在泉州的暗桩万隆珠宝店,又假借犒师之名,烧了我们泊于浮头湾的百艘战舰与数百条船只,切断了我们海上的退路。为今日计,只有重创戚家军,才有生机。胡宜春若是真降,他深知戚继光的军情,无疑可助我破敌;若是诈降,而又不被识破,那时我等将死无噍类矣!请大王务必反复斟酌而行。”

一个瘦高个子头目小林道:“胡宜春是戚继光帐下一员猛将,几经交锋,迭破我军,为甚要投顺大王呢?他上次信中写道:‘却遭嫉妒,倍受凌辱,若久居其下,恐不日身首异处。’这倒是实话。年初他带兵攻破同安城,戚继光非但不奖赏,反说他不听号炮,贻误军机,将他推出斩首,不是众将求情,早已‘身首异处’了。不过死罪既免,活罪难饶,他还是挨了四十军棍,给打得皮开肉绽。这是我亲眼所见,我看他是真降。”敢情这位小林,就是在攻破同安城的那天晚上,戚继光在县衙后院有意放走的两个倭寇头目之一。

万隆珠宝店的大掌柜东乡太郎,眨了眨那只独眼,道:“适才小林君之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留大将军说得好,我们‘务必反复斟酌而行’。胡宜春家居南京,父、祖皆为明廷命官,怎会轻意投敌?中国三国时周瑜、黄盖用苦肉计赚了曹操,焉知此番不是戚继光、胡宜春用的苦肉计?”

一个肥胖的头目大岛道:“同安城戚继光要斩胡宜春,不仅小林君在场,我大岛也是亲眼看见。当年周瑜打黄盖,是特意给曹操的内应蔡和、蔡中看的,而戚继光棍打胡宜春,并不知我与小林君在屋后偷听,岂能与周瑜打黄盖相提并论?再者,中国古代弃家投敌者屡见不鲜,汉有李陵,宋有杨延辉,就拿三国来说,刘备不是丢了甘、糜二夫人而投奔了袁绍?正如适才三留大将军所说:‘为今日计,只有重创戚家军,才有生机。’此时敌军参将来降,我们岂可坐失破敌良机?”敢情这位是戚继光有意放走的另一个倭寇头目。

独角龙汪义道:“在下出身绿林,因田中将军引见而投大王。在下深知,江湖上尔虞我诈,诡计百端,所见皆是,防不胜防。是以在下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将胡宜春一刀两段,两刀三截,任他戚继光百般诡计,也只能落得一场空!”

寇目们吵吵嚷嚷,或言真降,或言诈降,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一时争执不下。大力神魔田中雄一面含微笑,一直没有说话。萨摩王看着他,道:“田中将军有何高见?”

田中雄一清了清嗓子,道:“真降,对我有利,诈降,也不可怕。胡宜春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不信他一个人就能赚了我漳浦城!听说他勇冠三军,武艺高强,上次我不在同安,未能见面,我倒想会会这位大明的参将!”

萨摩王道:“大将军以为如何?”因三留弘文职为大将军,位仅次于萨摩王,又一向深沉稳重,足智多谋,是以萨摩王想听听他的看法。

三留弘文道:“姑且将胡宜春传进来,看看他如何说法,大王再根据情况定夺。”

萨摩王道:“来人啦,把胡宜春带进来!”众寇目立即分站两旁,但见“胡宜春”在两名持刀倭兵的押送下,大踏步地走进县衙大堂。

萨摩王冷笑道:“胡宜春,戚继光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等妄图效法周瑜、黄盖用苦肉计前来诈降,本王焉能上当?左右,将他捆了!”两个寇目上前将廖展雄捆绑结实。

此刻立于堂下的“胡宜春”系廖展雄扮装,众寇目与胡宜春曾多次对阵,怎么竟会识别不出?原来廖展雄与胡宜春年龄相仿,面容、身材相近,抹了易容膏化装一番,就相差甚微了。况且寇目们与胡宜春对阵,打斗之时,志在杀敌,只能看清一个大概,哪有闲情细察面容?因此廖展雄能以假乱真,不被发觉。

这边廖展雄听萨摩王如此言语,哈哈大笑道:“萨摩王,萨摩王!我看你死期不远了。我为你惋惜,也痛恨自己。”转身向厅外走去。

萨摩王大声道:“站住!你在说什么?”

廖展雄似未听见,毫不止履,傲然前行。

萨摩王命令道:“将他押回来!”二倭兵押廖展雄转回。

萨摩王问道:“胡宜春,你为何耻笑本王?”

廖展雄朗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众寇目面睹此状,都暗暗点头,心道:是一条硬汉子!

萨摩王容色稍蔼道:“你觉得冤枉么?我且问你,你既有心投顺本王,同安一战,已历时七个月,何以至今才来?其中无诈,作何解释?”

廖展雄冷冷一笑道:“怪我胡宜春有眼无珠,错投庙门,今日虽死,何冤之有?”

萨摩王道:“此话怎讲?”

廖展雄长叹一声,徐徐道:“亏大王为海上霸王,横行中国二十年。其一,我股伤未愈,怎能即刻行动?其二,偌大军营,不待时机,难道想走就能走脱?其三,末将来投大王,总不能两手空空,还得进一份见面之礼呀!末将三月前曾箭射书信于城中,大王难道没有见到末将的书信么?”

萨摩王心中一喜,却不露于形色,说道:“你适才说本王‘死期不远了’,何以见得?”

廖展雄知道他已经上钩,故意顿了顿,方才说道:“据末将所知,戚继光已遣人给俞大猷送信,要他带兵北上,南北合围。而大王战船被烧,后退之路断绝,已在瓮中,任你漳浦金城汤池,兵精粮足,到那时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岂非‘死期不远了’么?”

萨摩王连连点头道:“这就是胡将军带给本王的见面之礼么?”

廖展雄道:“岂止这点,还有……”

萨摩王道:“请讲。”

廖展雄道:“末将身缚绳索,如同囚犯,这便是大王待客之道么?”

萨摩王笑道:“胡将军初来,本王不得不如此耳,望胡将军莫要见怪。”亲自走至堂下给廖展雄松绑。

萨摩王道:“这下胡将军可以说了。”

廖展雄环顾厅堂,支吾道:“这……”

萨摩王会意,说道:“三留大将军与田中将军留此,其余退下!”众寇目退去。

廖展雄欺身向前,压低嗓音道:“漳浦城固,数月不下,官兵扎营荒野,久已疲惫,朝廷有旨,命福建巡抚谭纶犒师军前。昨天,谭纶带了许多猪牛美酒亲至大营,定于今天黄道吉日,代皇上犒劳前方将士。以末将愚见,戚继光既能假借犒师,火烧兵船,难道我们不能来一个趁其犒师,马踩军营么?今夜月黑天低,正宜劫营,攻其酩酊无备,当可全胜!”

萨摩王道:“既今日谭纶代皇上犒师,必要点卯,胡将军离开了大营,不能应卯,戚继光岂有不查问之理?”

廖展雄道:“末将自股伤之后,从来没有去中军大帐应过卯,戚继光以为我股伤未愈,不会查问的。”

萨摩王道:“好!胡将军暂且歇息,本王即设宴为将军洗尘。”唤两名亲兵,引廖展雄歇息去了。

待廖展雄走后,萨摩王问三留、田中道:“胡宜春之言,两位以为如何?”

田中雄一道:“这厮叵耐狠毒,显然是欲诓我等飞蛾投火!想那戚继光极善用兵,难道因为皇上犒劳将士,便不防着我们前去劫营么?”

三留弘文沉思良久,道:“戚继光久攻漳浦不下,将士多惫懈。两军对峙数月,我军也没劫营,今明廷遣巡抚谭纶犒师,戚家军未必能预料到我军前去劫营。为防万一,今夜大王派精兵五千北进,由属下统领,田中与胡将军护卫,待行军离戚家军大营三里处暂驻,可先差人去戚营探听虚实,尔后再定行止。大王率余众严守城池,准备接应,如此可万无一失。”这三留弘文虽足智多谋,却一向刚愎自用,说了这番话后,面带得意之色。

萨摩王道:“田中将军以为如何?”

田中雄一道:“大将军思虑甚是周到,可以依法一试。”

时近晌午,在县衙大堂内,丰盛的酒宴摆了好几桌,寇目们依次列座。萨摩王举杯致词道:“胡将军此次前来投顺,实乃天助我大和海外英豪,本王欢迎之至。众家弟兄,为胡将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