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全本)
“同样的答案,每个人的命运,共同构成世界的命运。”
我发觉再这么讨论这种问题,便会永远绕在他的世界里出不来,必须改变话题:“把秋波还给我吧。”
“对不起,她还不是你的。”
“但她也不是你的!”
黑夜呼啸的海风中,我听到他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又是秋波的哥哥与爷爷?”
“你一定知道!蓝衣社!兰陵王!丢失的面具!”
等待的数十秒间,我的双肩被风吹得摇晃,浑身毛细血管收缩,彻骨的寒意,自头到脚贯穿全身。似乎眼前这神秘的美少年,随时会高高跳起,挥出匕首,刺穿我的咽喉。
忽然,慕容云耸身站起,钓杆也从海浪中收起,激起一片水花。微弱的夜色中,只看到白色的长袍身影,衣袂似鬼魂般飘扬,钓杆顺势往后放在肩膀上。如古时独行的剑客,背着修长剑鞘,走在黑夜斩杀妖魅。海水包围的奇异岩石之上,美少年的挺拔身姿,在随风鼓起的汉服中屹立。这景象绝不属于这一世纪,宛若黑白片的剪影,如针刺入眼中,永不磨灭。
“兰——陵——王——”
岩石上的他背着钓杆,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
“你说什么?”
“高能仁兄,你果然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
“兰陵王?”
寒冷的海风将我的头发彻底吹乱,脸上增添不少咸咸的水珠。
想起全美人口数据库的记录,眼前这个人的英文名字叫JOHN MURONG,出生于公元543年,中国南北朝时代的古都“YE”——邺。
“不错,慕容云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化名。我的大名叫高肃,又名高孝 ,字长恭。我的祖父名讳高欢,我的父亲名讳高澄。皇上封我为兰陵王,是威震天下的常胜将军,大齐不灭的守护神!后世很少提及我的大名高肃,而常用我的字为高长恭。”
虽然,身处大西洋上孤岛黑夜,但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仿佛回到一千多年前,北中国的白骨荒野,数万穿着铁甲的重骑兵阵前,一位戴着狰狞面具的战神......
“你的面具呢?”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几乎坐倒在岩石上,艰难仰望他的身影。
“仁兄,我的判断没错!”他竟带着几分欣喜,甚至是一种得意,“你果然与我心灵相通,只用一句话就说到我的痛处!”
是啊,没有魔鬼面具的兰陵王,还是那位历史上叱吒风云的兰陵王吗?
“所以,你才会不惜数百万美元代价,拍下我的叔叔高思国收藏的兰陵王雕像。”
“那尊雕像不过是个小孩玩具,数百万美元也不配说是什么代价。”
“明白了!你最终想要得到的,是历史上真正的兰陵王面具!也是蓝衣社那伙人,还有兰陵王高氏家族,数代以来从未改变的目标!”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美少年的身形变得更加高大,真似无坚不摧的武将,发出骇人的仰天长啸,“那副面具原本就属于我!而我回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只想找回许多年前被人偷去的东西!”
彻底晕了!难道他从头到尾说的一切,全是真的?真的来自古代?真的是那个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美男子?
所以,我的读心术才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沉默了半分钟,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真是兰陵王高长恭?”
幸好,我只是冒牌货的高能,否则我现在该叫他什么?
老祖宗?
还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惭愧!”他低头苦笑,长发迎风飘舞,像飒爽英姿的女子,“兰陵王丢失了他的面具!从此他不再是盖世英雄,而只是懦弱的美少年,被人们从心底看不起,被注视邪恶的目光,被贴上有价格的标签。”
后面几句言语之中,隐隐带着一丝凄凉,正好贴合黑夜孤岛的忧郁气氛。
“只有得到那副传说中许多代人以生命争夺的面具,你才称得上真正的兰陵王!”
“是!”
慕容云,抑或兰陵王,缓缓走下了岩石,几乎跌倒在乱石海岸。还是我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宽袍大袖的腰间,手感却是削瘦有力。他无助地抓着我的胳膊,发出沉重的喘息,黑夜中美丽的脸庞上,划过一道晶莹的光亮。
美少年的眼泪。
这更让我紧张,第一次看到慕容云的哭泣,他居然还会哭?!
以往三次见面,他都是充满了自信,从来只给别人压力,让人感受他的朝气与智慧,永远打不败的贵公子。
我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当他在学校受了委屈,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任他在我肩头哭泣。反正我从没有亲兄弟,就当纽约中央公园的结拜有效,无论是否我的死敌,我们在老天爷看来仍是异姓兄弟!
“谢谢你,兄弟!”
他迅速恢复镇定,转身向别墅方向走去,背后扛着长长的钓杆。
不知所措地站在海边岩石上,难道就这样弃我而去?将我这个囚犯,放养在荒凉的黑夜?或在海风中自生自灭?
犹豫了几秒钟,我飞快地跟上去:“喂,等等我!”
他停了下来,直到我追近身边,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没有泪花反光。
海风继续吹。
两个男人,继续在海边走。
沉默无语一分钟,还是我们的美少年先说:“原本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与我相似的人了。”
“难道不是吗?兰陵王只有一个,没人能重复他的人生。”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与我的内心相似的人。”
“内心相似?”
当我悄然品位这句话,他却放声笑道——
“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个人了,他就在我的眼前。”
“我?”
这份惊讶不亚于发现自己正在与兰陵王高长恭说话。
随即,我尴尬地谦虚道:“你——你太会夸奖人了吧!即便我非常嫉妒你,但是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漂亮太多了!而我的这张脸,又是如此普通;我以往的经历,又那么平凡渺小,怎可与你相提并论?你来自传奇雄壮的南北朝,我却出生在拥挤喧嚣的20世纪末都市;你就像草原上的白马,而我不过是丑陋的骆驼。”
“你好虚伪!”这番让我自己都感到羞愧的话,却引来美少年纵声大笑,“大哥,我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而是御天之龙。你是一个欲望强烈,并且充满野心之人,一年的监狱生活,早已令你重获自信,怎会对我低头自甘下风?”
“你说的内心相似——指的就是这个?”
“只是一部分。”
黑夜里他越走越快,肩头钓杆宛如十六世纪火枪,被风鼓起的宽大汉服,像十七世纪欧战的斗蓬。
“还有什么内心相似?”
“坚强,勇敢,正义心,永不认输!”
慕容云说出了四种真男人应有的品质。
“谢谢!”我终于不谦虚了一回,但立即反问,“不过,正义心——你有吗?如果有的话,为何要用阴谋搞垮天空集团?为何勾结财务总监搞无间道?为何用毒气杀害上岛的队员?”
“最后一条——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和你的手下就会这样对待我!我早已经说过,你的那些走狗是什么货色!不是我把他们杀了,就是他们把我杀了,我做的只是正义自卫,顺便消灭这些曾有凶恶罪行的家伙,难道这不是正义心吗?”
他的严厉不再像美少年,更似铁面无情的法官,似已戴上兰陵王的魔鬼面具。
走到高高的悬崖上,海风最疯狂的地方,我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好像随时会被吹入万丈深渊。
原来,今夜才是真正的“复活夜”。
死去一千四百年的兰陵王复活之夜。
巨大的别墅如野兽蹲在孤岛之顶迎接我们。
美少年打开一道不起眼的门,原来他并非从大门进出,回头喊道:“亲爱的,不跟我进来吗?”
难道要我自动回到囚笼?犹豫了几秒钟,又一阵寒风吹过头顶,让我下意识地冲进门里,乖乖做了慕容云的囚徒。
经过一道往上的楼梯,便是陈列兰陵王雕像的客厅。他却扔下钓杆,呆坐到沙发上,闭起双眼,面色苍白,大半截汉服已被海水打湿,嘴角颤抖:“大哥,回你的房间去吧。”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该死!我怎么会如此善良,关心这个最可怕的人?
“不!你不必管我!”
说话之间,他的额头已落下豆大汗珠,整个人已散了骨架,瘫软深陷于沙发中。
慕容云似乎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
要是我现在绑架了他,说不定就能逃出孤岛?
瞬间,鲜血全部冲到头顶,我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接着就要掐住那白皙漂亮的脖子,然后就让他痛苦得无法呼吸,顺从地下令将我释放......
可是,当我的手抓向他的脖子,却从他再度睁开的漂亮眼睛里看到——不是读心术发现的秘密,而是一种与我当年相似的眼神——绝望,却坚定有力。
即便濒临毁灭,却也保持尊严。
这份目光让我肃然起敬,更让我心生由衷恐惧。
他说的没错,我和他的内心相似——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我是唯一与他相似,或者说与兰陵王的内心——相似的人。
而我心底刚刚升起的邪恶,以及毅然决然的力量,都被这双眼睛融化得无影无踪,只剩房间里温柔平静的空气,还有这张令人怜爱的面孔。
没等我收回手来,他却淡淡地说:“你想要掐死我?是吗?”
“不——”
“大哥,虽然我没有你的读心术,但已经全部猜到了,请不要再掩饰。”
读心术!
他竟然知道我的读心术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死去的莫妮卡知道,还有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里的老马科斯与掘墓人。
现在,除了我自己以外,他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活人。
对不起,我又多了一条杀死他的理由!
可是,看着他纯洁无暇的眼睛,看不到一丝肮脏与秘密,便无论如何都难以下手。
慕容云又一次战胜了我!
尽管,他毫无任何抵抗能力,却使我望而生畏,抑或说心生同情,这是怎样一种魔力?让我从心底同情自己的敌人,也可能是最大的仇人。
我依然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宽大的袖子管——古人不是把袖子当作口袋吗?才会有“袖里乾坤”的成语,可惜并没有什么药瓶子。
“不要白费功夫!我的病无药可医!”
“什么病?”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紫颤抖的嘴唇,痛苦扭曲的身体,一个可怕的名词冲出嘴巴,“癫痫?”
“住嘴!”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一种承认。
我联想到了亚历山大大帝、尤利乌斯?凯撒、圣女贞德、拿破仑?波拿巴......这些伟大人物都曾饱受癫痫折磨,想必兰陵王这样的传奇英雄,也难以逃过此劫吧?
美少年挣扎着撕开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膛,指甲划破皮肤,渗出鲜红的血丝——鲜血白肤,如同雪地绽开的红梅,幸好我不是德古拉的传人。
“兄弟,我在你身边!坚持住!”
哦,我怎么又叫他兄弟了?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贱”呢?
老天,难以抗拒他的眼睛,也无法忍受目睹他的痛苦。我小心托着他的脑袋,任由一千年前的乌黑长发,如同丝绸披散在我怀中,冷冷的痒痒的摄人心魄。
焦虑地扫视房间,发现柜子上有个水壶,端过来确定新鲜干净。便将凉水倒在杯子里,缓缓送到慕容云唇边。而他已疼得牙关紧闭,我只能用力压住他的两腮,好不容易顶开嘴巴,才将这杯水艰难地灌下。差不多一杯全下去,他才剧烈咳嗽几下,嘴角流出一些水来,沾湿了我的双手和衣服。
几分钟后,他的痛苦似乎减轻许多,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阵痛,使他可以坚强地捱过去,而不使用任何药物——可能他害怕使用药物,会影响头脑清醒,甚至会降低智商,所以宁可忍受天大的痛苦——他果真是个坚强男人,而非表面美少年般柔弱,所以他才会说很像我,像我在监狱里的坚强,像我在绝境中的顽固。
终于,兰陵王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从激烈战场上归来。汗水早已把衣服湿透,再加上原来被海水弄湿的衣衫,晚上海岛寒意逼人,我害怕他这样会着凉,便帮他脱下汉服,露出洁白无暇的修长身躯,年纪不大胸肌却很发达,全身找不到一块赘肉,像日本动漫的美少年人物。
“你的房间在哪?”我从沙发上扶起慕容云,像扶起一只剥了壳的大蚌,“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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