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爱的距离
“我……”沈之诚看着她,然后,小心地说道,“那么,师傅,你练这个干吗?”
苏纯再度被噎到,抓着跳绳,瞪着他,却见他挠挠脑袋,转而兴高采烈地道,“要不,咱们去打篮球?这个咱们系统的运动会大项,咱们在此勤学苦练,回去之后……”
苏纯吐了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着白眼道,“我没打算在运动会上为我院争光。”说到此,心里却微微一酸,没来由地想起来,凌远曾经说过,文艺体育都是医院文化的一部分,是让医院立体化,让大家增进团队精神的重要项目,第一医院不仅要在临床医疗科研上领先,文艺体育上也要毙掉其他医院。
凌远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骄傲神气,随后,第一医院在全系统运动会上,就佳绩连连,三大球项目的循环赛两个冠军一个第三,单项比赛综合总分遥遥领先。当时凌远跑去给最激动人心的接力赛加油,夺冠之后翻越栏杆去跟第一医院的运动员送水,激动得仿佛回到学生时代。苏纯当时也在,偷偷地打量着他,觉得这时的凌远,少有的放松,释放了平时所绝不能见的光彩。
当时,她曾想,下一次运动会,她要报名参赛。她个子不高,乍看上去并不起眼,又一贯低调,各种为运动会抓人的事情,一般不会落到她头上,进院时候凭成绩与操作考核已经让老祖宗拍板,所以并没有提到过自己曾有的田径特长,显然凌欢也没有‘出卖’她,但是她暗自查了参赛运动员成绩,知道自己虽然比中学时代拿区里200米第二名时候略有倒退,但是成为医疗系统运动会接力跑的一员,毫无问题。
而后……却就这样幸运地得到了几乎是给‘子弟’们创造的机会,来到了美国。
然而他们,如今,还有没有心情,准备运动会?
苏纯抱膝坐着,过了良久,却见沈之诚还是执著地坐在旁边,她抱着头道,“我不跳绳了。也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就坐一会儿,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让你观摩的,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之诚不吭声,却也不走,苏纯心里的火腾地冒了上来,自昨日一早看到新闻,强克制着上了课,回来继续机械地浏览一切新闻,心里的焦躁汹涌,简直真的萌生了订机票回去看看的念头,而凌远一封邮件,仿佛是魔棒一指,就把她禁锢在了这里,不能‘闻声而乱’,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轻举妄动,然而如何克制心里的妄动,尤其,凌晨,醒来,再度打开电脑,就看见了许乐风主持记者招待会,把问题丢给‘专业人士’,而凌远在外媒跟前的精彩应对……
评论文章对凌远赞美如潮,甚至有一法国女记者的文章,简直颠覆了该国对中国政府的一贯敌对挑剔,就因为这一位‘大大颠覆以前行政领导形象’的‘专业,睿智,诚恳,’甚至‘英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专业型行政领导,转变了对这个国家行政团体的印象,文章竟说,这是否也标志了中国政府的某种转变……
可是,苏纯耳边,全是凌远跟她提起的那段身世,眼前,反反复复,只是那次,病房里,才胃出血的凌远,听见‘许乐风’三个字,条件反射般地‘武装’起来,那立刻笔直的身体,那立刻整得仿佛正装的病号服,那立刻抻平的床单,那立刻在脸上的,外交式的微笑……
主公尚且应付从容。
主公的应对,看上去确实不但从容,简直绝伦精彩。
但是,凌远,你是否真的如此从容?
苏纯不知心里究竟是痛楚还是委屈,却因为那魔棒的一指,要做个好下属。好下属至少包括不添乱,不添乱,就是不可以轻举妄动,甚至,不要去骚扰……
于是她强制自己睡觉,强制自己又跟了整天的病房轮转手术参观病例讲解,强迫自己好好吃晚饭,强迫自己看资料,强迫自己……她甚至想强迫自己不去看新闻,却没做到,新闻上说,第一医院是首批确定的飓风接诊医院,再所有第一批接诊医院中,除之前已经满负荷的传染病医院,因为第一医院临床水平高,综合能力强,更因为领导班子准备早,培训好,将承担所有医院中,接诊飓风病例最多的任务。在封锁急救中心,政府开始全面行动的第二天,就将有50确诊病例,50疑似病例转入第一医院。
苏纯曾经做过很长一段的辅助管理工作,自然知道这100病人,带着确定的或可能的高传染性病毒,症状重,并发症多,这将牵扯多少?!
那些亲爱的朋友,亲爱的老师,欢欢,王东,岑今,朱博士,秦少白……他们都会怎么样呢?
而凌远……凌远……
曾经在病中的迷糊中,喃喃说出,“最后一次。廖老师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的凌远,你是否真的‘从容应对’?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我不是那个可以分担的人?
我只想做那个可以分担的人,这个权力,你都要彻底剥夺?
苏纯再也坐不住,抓了跳绳去跳最能耗费精力的双摇,而自从昨天开始,一直牛皮膏药一样找出各种理由跟定了她的沈之诚,自然是继续跟随。
苏纯心里的暴躁郁闷委屈在这一瞬间到了顶点,这时沈之诚英俊而阳光的脸,也不能为他的存在而提供任何让苏纯可接受的理由,她强制着烦躁,冲他道,
“不要再跟着我。”
“我不放心。”他瞧着她,“苏纯,你从昨天……”
“我说不要再跟着我!”苏纯尖声叫道,“你烦不烦,烦不烦,烦不烦!”
“苏纯,你……你担心,或者心里不舒服,你和我说好吗?你别这样……”
“你烦不烦?!!!”苏纯再度尖叫,“给我走开,快走开,赶紧走开。”
“不走。”沈之诚坚定地道,“你就当我不在,你愿意发脾气也好,骂人也好,跳绳也好,跑步也好……”
苏纯跳起来,抓起跳绳,气急败坏地用跳绳抽打着地面,一下一下,一下一下,边抽打边狠狠地咒骂,“你烦不烦,你他妈的烦不烦,你这个傻逼,你这个弱智,你没有脑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长张好脸所有人就要buy你,滚,给我滚,弱智蠢猪王八蛋……我为什么要你陪,谁要你在这里碍眼。我从小到大也不用人陪,我自己什么都可以。滚开,赶紧给我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她边抽打边骂,头发散乱,歇斯底里,终于,骂光了所有力气,心里的焦躁去了许多,只觉得没有一点力气 ,她心下茫然,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她触摸自己的脸颊,方才怒骂的嘴巴,陌生,有些怕,却仿佛有种从所未有的放松,然而,四周仿佛很冷,确实,已经是10点多钟,这空旷的已经无人的公园里,似乎只剩了自己。
一个……以往从来封闭,如今歇斯底里的自己。
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却突然觉得有些暖,错讹地抬头,却见沈之诚把件外衣给她披上,然后,拉起她的胳膊,给她套上袖子,她呆呆地瞧着他,任由他极细心地给她穿好外衣,拉上拉索,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愤怒惊讶,神色十分平和…………甚至是柔和。这件上衣是她自己的,想必是他追着她出门时候,替她拿上。
“我……”
她怔怔地瞧着他,不知所措。
“我带你去吃东西吧。”他笑道,“我问了我表姐,上回咱们去错了地方,其实,20多迈处,有个不错的中餐馆呢。”
“我,”她舔舔嘴唇,还是说不出话。
“吃东西吃东西,你运动这么久,肯定饿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她袖子。
“小沈,”她嘴角抽了一下,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出来,“我担心他们,我担心他。我……”
“我知道我知道。”沈之诚点头,“那是一定的。”
“不,还不一样,你不知道……”苏纯哽咽道,“我想在他身边。他不许。我只想离得近一点,他不许。我没办法,可是我心里,心里面……其实,哪怕就是去离得近一天,都好,哪怕能看见他们,都好。你不懂,我长到这么大,突然发现,除了姐姐妈妈爸爸,居然有他们……他们太重要。可是他们现在就在最前面。我很害怕……”苏纯说得语无伦次,拉起了沈之诚的胳膊,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上面。
………
下午四点,凌远开始收到各科递交上来的,明天第一批进驻飓风隔离区的名单,并不出所料地,凌欢在名单上,虽然不出所料,却还是拿着写了凌欢名字的那张纸,发了半天的呆之后,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听见母亲的声音时候,很不争气地,心跳加快,手微微发颤。
“妈妈,”他抓着办公桌的桌沿,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点,“您应该听说了,我们医院是第一批飓风定点收治医院,欢欢……”
“欢欢年轻,技术好,身体好,”母亲打断他,“确实太符合第一批进去的条件了。飓风既然全面爆发,你们第一医院肯定要成为定点医院,欢欢这孩子,如果不第一批要求进去,那倒不是她了。”
“妈妈,可能她也是因为……”
“因为她出身真正的医学世家。”母亲再度打断他,“她外公,抗战刚胜利,就带着全家回国,2年之后,实在不满重庆政府,再去美国,本来已经安家,几年之后,又因为周总理的告海外同胞书,再度带着一家老小回到北京。10多年,不知道写了多少教材,带了多少学生,制定了多少准则……然后自己挨了多少批斗,被吐过多少唾沫粘痰,扫了多少厕所……但是到临终,还在心心念念哆哆嗦嗦地修订新诊疗规范。她爷爷奶奶,跟她外公外婆在美国一个医院工作,之后一条船回国,后来先后地蹲牛棚,扫不同楼层的厕所,戴一样的高帽,被贴差不多内容的大字报……可是,也像她外公教育她妈妈一样地,教育她爸爸,当医生好。治病救人。不管在什么样的世道里,能够做一个有能力挽救生命的人,都是幸福的。然后,我们……就都又穿上了白大褂。小远,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就算欢欢的二哥不是医院的院长,她是我们的女儿,也一定会去;我这个娘,什么都宠着她,惯着她,恨不能她更舒服点,自私点,可是这个时候,没法拦着她。我说不出任何理由拦着她。我和你爸爸,也都给各自的科室报了名,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经验丰富,身体也不错,也没有什么负担,人手不够的时候,都是随时可以补充上去的。”
凌远抓着电话,做好了一切准备被母亲埋怨甚至讥讽,这时候,忽然觉得惭愧,更有许多说不出的感激,这样的感激和这样的惭愧,其实,一直以来,就是他对母亲的感情;他无法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母亲在自己心里,如同父亲哥哥和妹妹一样,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惭愧,只有亲爱,而这种无法欺骗的真实本身,又会让他对着母亲,越发地诚惶诚恐。
他沉默着,过了半晌,才再说道,“妈妈,欢欢,现在真的是技术骨干了。”
“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母亲叹息,这时声音已经微有哽咽,“她从小让我惯,后来又有哥哥们宠,不好好念书,淘气,懒,耍小聪明……可是怎么惯,我的欢欢,她也不是个娇小姐,也不是个纨绔子弟。既然……咱们家养不出个真没出息的闺女,这会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妈妈,”凌远吸了口气,紧紧握着话筒,缓缓说道,“我们从前毕竟没有这方面的实际操作经验,第一批进去隔离区,会是最危险的……但是,我尽一切努力保护包括欢欢在内的医护人员的安全。我……”
母亲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是做医生的。医学没有绝对。我相信你会是很好的院长,更相信你会好好保护欢欢。但是,这个时候,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给我什么保证。这是我教出来的女儿,我知道她。我不怪你。怎么都不怪你。”
凌远无声点头,不知道再对母亲能说些什么,他的心里依旧装得全是‘对不起’三个字,也许,就自打从父亲将他抱回凌家,他就已经注定了对不起母亲,无论母亲接受不接受这种道歉,又或者,是否能够对其他东西,也如今日一样释怀。
放下电话,他继续翻阅名单,到了外科名单的时候,普外科的名单上,程学文与周明并列都在,只是打了问号,下面备注理由:周明主任与程学文副主任都符合一切条件第一批进入飓风隔离区。周明主任在处理及重症突发状况,各种监护仪器抢救器械快速操作上更胜半筹,程学文副主任更善于与患者交流,安抚重症患者情绪,两位专家一致认为应该一人进驻飓风隔离区,一人留外科主持普外科日常工作,之后轮换。两人都要求第一批进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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