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爱的距离





…虽然新学生们,大都会精神紧张,然而苏纯用于担心犯错的精力之多,让她很少有力气如其他同学那样,对于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有着某种骄傲和快乐的情绪;当某位患者终于脱离危险,同学们都在为患者由衷地喜悦,也为自己所参与的这种工作感到满足的时候,她只是在为了没有犯错而出口长气,然后,就忘记了这个患者,为了下一次对‘犯错’的担心而忧惧。而当竭尽全力也不能挽救一个患者,当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来,老师与同学们都很沉郁,她就不仅仅是沉郁,她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自己从学校往医院急赶得时候,然后,从内心觉得害怕,她甚至会在每一次听到患者死亡的时候,止不住地在洗手间呕吐。
  这种恐惧在医学院的日子里一直并没有离开她,但是她依然是所有课程,包括理论和操作的所有课程的第一名,同学和老师不知道她的恐惧和呕吐,更不知道每当看到患者死亡,她彻夜的头痛需要吃止痛片才能压制,她是他们心中,最沉静最有天赋的,未来的女医生。
  在那个给许楠打不通电话的晚上,苏纯想到很多恐怖的想象,每一种想象都与母亲有关,她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被子,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她瞪着上铺的床板,不断地数数,盼着白天的来临,她想,如果再打不通电话,她要定机票,立刻飞回北京,这种未知的焦灼,会把她逼疯。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同宿舍的同学纷纷盯着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是否生病?她可以想象通宵未眠之后自己的脸色,于是强笑着跟同学说,胃疼,只是胃疼,然后,拉过电话。
  这个时候楼下传达室的大妈在喊苏纯的名字,喊苏纯,有人找,北京来的。
  苏纯穿着睡袍冲了出去,看见许楠站在门口。
  “纯,我昨天给你打不通电话,我忍不住就跑来了。”
  “怎么,妈妈呢? 你跑来了妈妈怎么办?”
  苏纯苍白着脸问,心里有着最糟糕的想法。如果许楠居然可以跑来找自己,那么……
  “妈妈去海南度假了呀!” 许楠愣怔了一下。
  “那你,你这么着急,着急找我干嘛?”苏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泄掉了,软软地坐在了宿舍楼前花坛的边上,觉得头晕恶心,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隐隐的恼怒问许楠。
  “因为我,因为我,” 许楠的脸却红了,低头弄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那脸上的光彩简直可以用眩目来形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曼妙的舞蹈姿势转了个圈儿,然后过来紧紧地拥抱苏纯,把脸埋在苏纯肩上,语无伦次地低声说,
  “我再又碰到他了。我想,这是上天的意思。这次,这次说什么也要努力争取一下。我记着他好多年,居然可以再碰见。再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呵,我不知道呢,但是我真想当他女朋友,每天都在一起,让他拉我的手,紧紧地拥抱我。呵,这次,这次去义演,他们去义诊,他也抱了我呢,只不过那是没办法,走山路下来的时候,我歪了脚。纯,告诉我,帮我,怎么才能让他爱上我。”

  第一章 3

  第三节
  “纯,考量良久,我决定争取毕业留校,我专业课成绩够好,奖拿得也不少,妈妈也有一定的关系,可是本科留校名额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据说已经内定,另外一个,大家各施手段,争得相当惨烈。我能托的关系都已托到,妈妈甚至想拿那对家传清初的翠玉镯去送礼,我不肯,跟妈讲,那是给我和纯今后结婚,做嫁妆的,讲好要戴着一样的玉镯出嫁。
  我会专心将最后的毕业作品做好,其他随它去。我其实也并没那么在乎。不能留校我就去找其他有音乐系的院校,或者考音乐教育的研,若学不进去,至差,去附中教书总是可以,甚或中学带特长班。总之,管它大学教师中学教师,我找个教师的职位去做就是。”
  苏纯抓着许楠的信发了好 久:炫:书:网:的呆。那最后一句话,她反复看了几遍,仿佛看得见许楠耸耸肩膀,小嘴儿微微一撇,那副无奈而又认命的神色。
  从小,每当有什么不开心又没办法,不想做又必须做的事儿,许楠总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教师,并不是许楠真正喜 欢'炫。书。网'做的差事,也并不适合她。她适合舞台,万众瞩目之下,非但不怯场,总是能发挥出最高的水平,远远超过练习时候的境界,让业界前辈惊叹。可是说到教学,大学时候,不少同学给小孩子教乐器赚点外快,许楠也试过,当时是想赚笔钱给刚刚考上大学的苏纯一个大大的红包,可是送苏纯上火车时候,许楠一脸惭愧地递给苏纯一个薄薄的小红包,沮丧地道,只有50块,原本计划3个小孩15次课能赚600,我们去吃一顿必胜客,还能给你500红包。可是,我却教不下去。小孩没一个肯听我话,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教的,能让小孩回琴时候不耍赖,好好拉琴,又肯在回家之后练习课上布置的作业。
  苏纯大笑,说你哪里能做老师,怕是完全跟捣蛋不完成作业的小孩有绝对的同感,太能理解他们。然后又把那个小红包也塞回她手里,“我从来不缺钱花,你倒是常打饥荒。”
  许楠使劲摇头,“这次不一样,你离开家了嘛。离得好远。”
  “我跟我爸一起啊,”苏纯乐了,还没说完,却见许楠眼圈发红,心里刹那间明白,在许楠心中,妹妹这时就是离开了她和妈妈的家了。苏纯当时很想狠狠地拥抱一下姐姐,却还是没有,不再跟她推那个红包,只微笑着道,
  “姐,教不了小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全天下有多少老师? 又有几个第一小提琴手? 有几个艺术家,有几个人在舞台上让千万观众鼓掌,疯狂粉丝冲上来献花? 我只等着到时你成了著名音乐家,赚好多好多的钱,给你做经纪人呢…………保健医生也可,养颜顾问也行,我一定好好学中医,还有,营养!”
  当时姐妹俩个哈哈大笑,憧憬着以后许楠成名发财的日子。
  然而如今,作教师竟然成了她坚定的选择,苏纯当然明白原因。是为了那个她爱上,甚至下定决心做他妻子的人。
  向来在感情上从无顾忌,一切从着自己最直接的感觉的许楠,这一次简直畏首畏尾,每走一步,都颇多顾虑,甚至胡思乱想,竟然在与那个‘他’ 将 ‘朋友’直做了半年还没再进一步。原本对许楠的感情问题只听不说的苏纯,这次都忍不住时常地问,
  “他还没向你表白?”
  “这次是我暗恋人家。”
  “好吧,你还没向他暗示?”
  “我想他应该明白我喜 欢'炫。书。网'他。或者,他在这方面比较木讷? 哎呀,纯,你倒是说,作医生的男人是否在感情上特别木讷?”
  苏纯立时想到新生文艺会演时候,那些从附属医院跑回来看文艺特长生表演,在下面讨论是跳藏族舞的女孩更漂亮,还是跳新疆舞的女孩更漂亮的师兄们,况且她马上便要入院见习,听说每到新生入院时候,医院未来的光棍带教们就开始热血沸腾,早早地打听即将进院的这批学生中有几个美女……
  鉴于如今许楠的状态,苏纯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想了想,尚算客观地答道,
  “木讷的总是有。好吧,木讷的话,你向他明示好了。”
  “不好。” 许楠立刻否定,“若他真的没想到这层,不是朋友都没的做。我觉得他真有可能不喜 欢'炫。书。网'我这样的类型。他可能更喜 欢'炫。书。网'跟他一样的人,念书好的,安静的,或者是身边的医生护士,他们更有共同语言。”
  “天!” 苏纯忍不住惊呼。她彻底为恋爱中的女人这种妄自菲薄而震惊,并且越发肯定许楠这回才是真恋爱了,从前那些校园恋情,不管哭闹过多少次,又有几个人言及要为她自杀,那全是小孩子的胡闹。
  “那你总不能跟他做一辈子好朋友。再说,如果有其他女人先你一步怎么办?”
  “他要是真不喜 欢'炫。书。网'我,能做一辈子好朋友也是好的。”许楠的回答让苏纯彻底石化; 而许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我总觉得,他身边的朋友,他的家人,跟我都不是一国,有时跟他们一起玩,大家胡扯些八卦,说起来娱乐圈的事儿,并没把明星和艺术家分得太开,就统称搞文艺的。而且,说起来,就是‘搞文艺的人和正常人是不同的’。”
  “姐,你要有自信。”苏纯缓了半天才不忿地跟许楠说,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些知识分子,更不是没见过他们看见美女时候的神情…………那是全宇宙的男人共同的神情,无分医生还是数学家,或者鼓手,或者搬运工人。她正准备更加庸俗地说,你当做大夫的不想娶舞蹈演员,美丽的小提琴手么? 他一个小住院医生倒也能娶得到!等做到了知名专家,怕还有可能。然而还没出口,便听见许楠幽幽地说道,
  “送个花捧场起哄叫美人,跟娶回家是两码事的。不管是看不起还是够不到,结果都一样,就是不一国。况且,说真的,纯,我还和别人不同,连我爸爸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许楠提到她的父亲。这也是十多年第一次,总是一惊一咋,欢乐难过甚至哭闹都来得快走得也快的许楠,拿这样的语调说话。
  苏纯完全地怔住,有一瞬间的茫然,心里有点疼,有点撕裂的感觉,然后那个裂缝轻轻地扩大。她忽然有点害怕,却说不清怕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拼命对自己摇头,调整呼吸,努力再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对许楠道,
  “切,你就那么想跟他们一国吗?”
  “‘们’我才无所谓。”许楠轻轻地道,“我想跟他一家。我喜 欢'炫。书。网'他。我跟他一起时候,就觉得特别幸福,幸福得想要流眼泪。”
  苏纯握着话筒发呆,手居然微微颤抖,心里那重恐惧没来由地加重,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想说几句什么,这时听见许楠说道,
  “也没什么,我努力跟他们做一国好了。横竖我可以不上舞台,做教师的同学也不是没有。这总是能被所有人接受的……”
  苏纯没有再说什么,许楠后来又讲起来那人,情绪又高昂起来,乐着跟她复述所有跟这人有关的琐事,连恰好有个同学生病可以去陪着看病,之后再咨询恢复的种种,于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时常找他,都成了得意不已的高兴事。
  苏纯没太仔细听她究竟都说什么,反正许多内容她会三五遍地重复,唯独自己心里,那层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又隐约地不安恐惧的混杂的情绪,却越发的强烈。那个晚上,苏纯做梦,反反复复,都是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妈妈跟许楠在自己的视线中离开的情形。苏纯记得妈妈跟许楠走的那天自己并没哭,可是这如此梦境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脸上全是泪痕,枕巾也是濡湿一片。

  第一章 4

  第四节
  苏纯开始实习之前那个寒假回家的时候,许楠已经确定在某著名的综合性大学任教,许楠淡淡地说妈妈费了许多力气动了很多人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瞬间的黯淡;苏纯有些心惊,竟然不敢顺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只是抓着许楠的手笑道,
  “你终于跟他一起,跟这个到底有没关系? 到底是谁跟谁表白,你只一个邮件告诉我心愿达成,却不讲前前后后,现在留到我回来,总得说了罢? 总不成是他真迫于家里压力,要等到你确定不作‘文艺工作’ 才能表白?”
  许楠却怔怔地站住,半晌才强笑道,“纯,确实是他先说。但是,跟这无关。那天是我的毕业作品演出,算得上成功。然后许多同学,和其他的朋友给我庆功,我也叫了他去。他答应了我,但是临时有病人,所以晚了几个小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了晚饭,在K歌,他一到,我那帮朋友,认识不认识的,都闹着说要罚迟到的,迟到就是不把小楠放在心上,要罚酒,他一向脾气好,不会拂别人意思,一整杯的白酒也就一下灌了,那帮人从来是越玩越疯,一杯完了,又是更大一杯威士忌,我当时急了,他下班前临时有病人来,必定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当时都已经10点多,这样喝法,可不是把胃伤了? 可是我越不让,那帮家伙起哄就越凶,他怕我尴尬,就拿过来说没关系,喝就喝吧,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他过来拿酒杯,我就抢他前面,拿起来,一下把那一大杯全都灌了。纯,你知道,我根本酒精过敏。平时怎么闹,也没人要我喝酒的。”
  苏纯呆呆地望着许楠,轻轻抓起她手,笑笑,不想再追问之后的究竟。她甩甩头,对许楠说道,
  “好了好了,什么时候能见到这尊大神。刚好我这次回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