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那日,我好奇地问式微:“既是武器,为何不让人看见?”
“因为它们乃是介于虚无与真实之间——可以说并不存在、也可以说是无处不在。”
“这又是为什么?”
“你看得见风的流向、握得住月光吗?”
“自然是看不见的。”
“那就是了。”式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凡有风、月之处,便是月羲剑、风舒刃之所在;他的剑即风、我的刃即光,孕之于无物,而归于有形。”
我承认自己没有完全听懂式微的这番阐释。却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么,我的武器呢?它是什么样子的?莫非也是虚无的?”
“你还小呢。”式微姐姐笑了起来,“现在的你,还无法支配前代开阳祭司传下来的武器。等你长大了啊,一定会成为我幽宸国出色的女祭司的!”
我听着式微姐姐的这番寄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遂又问道:“那么,式微姐姐可知道,师父的武器又是什么呢?”
式微姐姐告诉我,师父的武器,便是他每夜哄我入睡时弹奏的那柄无弦的琴——它名为无弦琴。天下间,唯有师父,能以这张无弦的琴弹奏出世间最曼妙舒缓的音符;天下间,也唯有师父,能以这张无弦的琴杀人于弹指。
我从未见过师父杀人的样子。那张古琴每日只是陈卧在师父古旧的琴架上,夕曛透过户牖垂照而下之际,琴身便会泛起淡淡柔和的光泽,显得极为安静、温暖、纯洁而朴素,仿佛一个亘古便长眠于此的恬静少女。
这样一张出世而不染的古琴,又怎会是式微姐姐口中的杀人利器呢?
白日,那张琴便静静搁于案上,而它的主人每晨会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静修术法,至日落方归。
当明月高悬的时候,师父便会在琴案前坐下,弹琴哄我入睡。无数个夜晚,我陶醉在师父那透着淡淡伤愁的琴音里,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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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告诉我,我们幽宸国总共有七位大祭司,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除了天权——师父、天枢——丰轩、天璇——式微、开阳——我、以及年迈的玉衡祭司外,另有身为我幽宸国皇戚的天玑——倾颜,以及生性孤僻乖戾、至今仍未与我谋面的摇光——初怀。
七位祭司之上,更有以北极星命名的紫微圣女。而在圣女之上,便是我们幽宸国唯一的王了。
我对那个从未谋面的、身为摇光祭司的少年产生了好奇。那日,我偷偷溜入破军殿,希图看看他。
我心里猜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少年,竟会背负着杀神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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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什么人?”破军殿内,一个同龄的少年拦截住我。
我瞬间被一双凌厉而阴郁的眼睛震慑住,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然而,与对方含有威慑力的眼神截然不同的,是对方的容貌——那是一个比女子更为俊美的少年:瓜子脸,唇鲜齿白,薄唇如削。在他肩头立着一只小鸟,金黄色羽毛蓬松厚软,依偎在他颈际,却睁着一双粉色的眸子,目含警惕地盯住我。
我没有去在意那只小鸟,只是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少年,无法置信这个世间上竟会有容貌如此好看的男子——那与师父的好看是截然不同的。师父的面容透着某种安静沉着的气息,仿如中陆传说中天界的仙史;而眼前这位少年的美丽……却隐约透着某种令人抗拒、却为之吸引全部视线的……妖异。
“你……你是谁?”怔了许久,我终究只是讷讷地问出这样一句。
对面的少年笑了起来,笑容显得讥诮而凉薄:“这句话难道不是该由我来问你吗?现在好像是你擅入我的地方。”
“呃……我叫茱儿。”不知怎地,我竟坦率地供出了自己的身份。然而话音才落,我便后悔了。
对面少年似乎没太在意。沉吟了片刻,他目光蓦地一惕:“你就是新继任的开阳祭司?”
“呃,是的。”
“为何来我这里?是你师父派遣你来的?”
“不是的!是我自己……”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而来,现在都请你立刻回去吧。”
“为什么?”
“因为我这里,不欢迎外人。”
“……”
初怀似乎很讨厌我。隐约的,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眼睛微微透出淡蓝色泽,那让我想起师父曾经跟我描述过的、遥远大陆之外的海水。
就像蓝天,只是更为深邃,更为莫测。
我知道,他的身体里藏有一种强大的破坏力,那种力量,足以倾覆这个人世。
那是破军的力量。
他很讨厌我。每番见我,总是用冰冷的言辞讥讽我,对我从来没有过好脸色……然而不知道为何,后来,在我学懂人世的规则、师父逐渐疏远我后,他却是与我走得最近的人。
我愿意接近他。他身上仿佛有种莫名的魅惑力量,令人忍不住为之神往而又畏怯。
在师父繁忙的日子里,我喜欢接近他。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异常孤独的气息罢?
宛如我的同类。
“初怀,我师父呢?”
“王今早把他叫去,遴选下一任的玉衡祭司。”
“啊?下一任?那么,玉衡祭司她……”
“是的,她快要死了。”
“她快要死了吗……可是,你为什么一点表情都没有呢?”
“我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悲伤啊!”
“我为何要悲伤?”
“那是你的同伴呀!”
初怀用不解的目光瞪着我,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
“同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师父说,我们七位祭司……”
“师父说、师父说,你没有一点自己的思考吗?”
“……初怀,你难道没有同伴吗?”
“没有。”
“……你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父母?”
“没有。”
“那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我是个弃儿。”
“弃儿?”
“就是没有人要的孩子、野种。”
那一刻,我的心蓦地凉了下去。
——原来,这个人的身世,竟和我一样: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只是这样迷惘地活着,虽被捧上祭司的高座,然而始终无法觉悟自己的使命;始终……没有自己的方向。
“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这样茫然而突兀地问我。
我摇头,答非所问:“可是我有师父。”
“……你很爱他吗?”
“当然。”
“嗬,傻丫头……你知道他为何对你这么好吗?”他的嘴角微微噙起一个有些讥刺的笑容。
“因为,我是他的弟子啊。”
“呵呵,可怜的孩子,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为什么呢?”我忽然隐隐地意识到他知道什么关键的东西。
“因为,你不是人!”他装出一副凶恶的语气,在我耳边低吼,“你只是他以自己死去的妹妹为原型、制造出的一具人偶。”
“啊!”听着这番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话语,我顿时脱口惊呼出声来。
“是的,你只是你师父制作出的一具人偶而已。你师父是那样迷恋着他唯一的妹妹啊,甚至给了他的徒弟一具与她故去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孔——他们之间,甚至曾有过悖逆伦常的爱情!”
“是你师父的爱,逼死了他的亲妹妹——那个原本承袭了开阳祭司命运的少女!”
“在我们的国家,二十年之内,再也找不出拥有那样命辰的孩子,因此,他再度打破命轮,在特定的天时、地域下,制造出了你——我幽宸国唯一吻合与他故去妹妹相同命辰的少女!”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然而,他{炫}残{书}酷{网} 而刻薄的话语仍在继续着。那个容貌比女子更为俊美妖异的少年,薄薄的嘴角微微挑起残忍的笑弧,似乎以创伤我的心灵为乐。
“……你有见过吗?在夜晚无人的时候,你师父会趁着你睡去之际、悄悄亲吻你的手指和发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祭司,他是那样迷恋你的身体呢!”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死死捂住双耳,
90、前传:千年(一) 。。。
迅步奔出了他的花园。
他是我的恶魔……是我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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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91、前传:千年(二) 。。。
“茱儿,你回来了?”
我回去的时候,师父正径自拨弄着那张无弦琴,神情萧散澹宁,宛若仙庭中人。
可是……我已再无法如从前那般,将他当作我至为敬畏仰慕之人——破军殿里,初怀的话语仍旧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宛如一个不散的梦魇、宛如一个形影不离的诅咒般,不断摧残着师父在我心中那神祗般光辉圣洁的形象。
此夜,我一直努力不使自己睡沉。在师父以为我已熟睡、琴声停顿下去后,我偷偷将双眼睁开一线,就见疏淡的月影下,师父正倚墙而坐,并没有合眼,而是静静端详着我白玉般的手指,有些失神地在想着什么。
——他的目光复杂地纠缠过我手指的纹路,神色里带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迷惘、忧伤……仿佛……在思念着,他挚爱、却永远失去的情人。
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然后,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突然也泛起淡淡的哀伤来。
没有头绪,没有因由,没有预端。
我有些恍惚地沉入梦乡。那些日子,我总是反反复复做着这样一个梦——
梦中那个小女孩,她的朱红色眼眸是那样清澈,就如溪底被瀑布冲洗了千年的红宝石,溪水清澈得可以望见溪底沙石下悄悄游动的蝌蚪;她的眉目是那样精致无瑕,她纤细的双足和双手宛如洁白的玉石,那是世间上任何男子梦想中最美好的样子;她那头及踵的银白色长发垂委于他胸前,女孩伏在他膝间,轻声叫他……
哥哥。
那个、与我容貌酷肖的女孩——在我还未诞生、也从未存在过的年纪,曾这样亲昵地伏在他膝间,唤他“哥哥”。
那,只是我的梦。
我看着铜镜里的人。
朱眸银发,裙裳缥缈,卓然出尘——我从前这样喜欢的、镜子里的模样,却是另一个少女留给我的。
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少女。他的爱人、和妹妹。
这栋清雅朴素的殿宇,此刻看去,竟是那样的荒芜、颓废、空旷、与苍白。
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而这里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四季都没有温度的、巨大的囚笼。除却师父之外,这里便是一片空旷。
我站在这座空旷的大殿里,刹那间只觉这里的空气沉闷得让我无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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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孤身离开了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如果,这里姑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出生之地”的话。
茫茫然没有方向。
就在十七岁那一年,我进行了一场漫长、漫长的跋涉,走过了这片大陆的许多地方。
我走出罗泊尔沙漠,去了西方的萨安高原、希斯内高原;我登上毗渊山巅,见到了我从未看见过的、毗渊山四季飞雪的景象;我逆着泗水跋涉而上,来到天山——天山的雪与毗渊山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更为苍茫、更为荒凉。
……然后,我来到中陆地区。各个国家与部落的人正在开战,我便站在战场之外,看着那些兵刃、那些鲜血、那些杀伐。
那些年,中陆地区,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开战。年轻的少年们还未及成长为男人、娶妻生子,便被征编入军;老人和妇女们携带着羸弱的孩童,一路逃亡,躲避着即将到来的战祸;还有那些没有子女的妻子们,在得听了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后,哭号着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为丈夫殉情……
那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看过很多事。
然而,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我,是谁;我,该做什么?
我无法挽救那些无辜的生命,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匆匆经过他们,然后,陌路着走远。
直到有一天,一个黑发少年策马经过我身畔,蓦地叫住了我。
“茱儿,你好。”
我很奇怪,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居然会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怔怔地抬起头。
正午烈焰的阳光灼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然而我仍是清晰地看见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姿容绝世的黑发少年,肤色白皙如雪,乌发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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