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我抬眸望天,夜空中那收尾相连成勺状的北斗七星其中五颗早已黯淡,犹如被泼墨般的夜色吞噬了一般。唯独其中相连的两颗星辰依旧散发出模糊的光线,却显得那样的伶仃孤寂。
那一刻,泪水溢满了我的面庞。
“……好吧,茱儿,如你所愿。”良久,他终于从我颈间抬起头来,轻轻叹息:“用你的眼睛,将我们传送回幽宸国吧。”
“我的眼睛……”
“是的,那是开阳祭司世代传承的——那种封印在你眼睛里的力量。”
他的手缓缓抚摸着我的双眼,那掌心传来的热度令我的双眼产生一种灼烫的痛楚……
一刹那,仿佛有一束光,从我的灵魂深处径直传出,霎时贯穿了我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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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梦寐初醒一般,待回过神时,我已身在这个被胡杨树包围的绿洲王国。
然而,这还算是一个王国吗?
昔日的绿洲如今已被浑浊的黄尘覆盖,枯竭的水井边、破败的屋檐下、倾颓的城墙底,堆叠着无数已死去、或濒死的族人,口中发出无助而无望的呻吟。而剩余的贫民们面容枯槁,似是已有多日未食未饮,他们纷纷举手向天,仿佛是在向天上那些看不见的、他们的神明祷告。
然而,天上却没有传来神明的回应——我的国人们,没有等到神的救赎,便在巨大的痛苦与恐惧中渐渐死去。
在族人们濒死愤懑的诅咒声中,我因而得知——那是苍华大陆上的神明容不下邪神的子民,对我们的子民种下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将他们的灵魂驱赶回属于他们的、那座不见天日的“死亡之城”。
而那一刻,我们的王子、司星圣女、和作为他们大祭司的我们七人,也只能无言地看着他们痛苦挣扎而死,什么都做不了——在那名为“神罚”的灾难之下,任何的法术及祭奠都无能为力。
在这场宛如末日般的灾劫中,王已经死去。留下来的,是匀烨的最后一位兄长、也是王族血脉最后的继承者。而紫微圣女和师父他们,都已率领我们剩余的族人,去往碧落山——那座位于横绝山脉最边缘处、濒临黄泉海的山脉——那是阻隔苍华大陆与冥界黄泉海的神山,是中陆人的神山,也是我阿修罗族的圣山。
“茱儿,”似是察觉到我心中已立定了什么决意,匀烨在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的……要去吗?”
我没有答话,然而我凄静的面色已表明了我心中的决意。
“开阳祭司,”这时,难民中有人叫住我,奉上一张式样奇特的红色短弓。
“这是……”我怔怔地抚摸着那张短弓,见弓身上流转着奇异的淡淡红光,宛如鲜血打磨而成。
“我一直留在此等您,开阳祭司。此乃上代开阳祭司留下的武器,名为‘血月弓’。天权祭司临去前交托给我,命我藏置妥当,若开阳祭司回来,便亲手交予您。”他顿了顿,将弓高举过头顶,声音肃穆,“吾乃幽宸国殿前将军,古勒弥。”
“师父……”我接过那张短弓,十指轻轻地摩挲,宛如在擦拭着一件稀世珍宝。思绪迷茫之际,熟悉的颤音滑落我唇间,声音已透着些微哽咽。
我最后一次踏入我幽宸国的王宫,在古勒弥将军的带领下,哀悼这座已沦为废墟的曾经雄伟的宫殿。在我曾与师父共同居住过的文曲宫里,我看见残缺的墙壁上,雕刻着一位少女在月下翩然起舞的图绘,我依稀看见,那个少女朱眸银发、裙裳缥缈——我记得,在我幽宸国一次盛大的祭祀中,我曾跳过那支名为“飞天”的舞。然而,我来不及去分辨那个少女的真身究竟是我、抑或是我梦中所见那个少女,同伴们迫切的脚步声便已催促着我,踏上了那漫长的、一去无回的复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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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烨陪我同赴这段没有尽头的旅程。
横绝山脉是个四季奇冷的地方,这里西临黄泉海,北接溟海——极北溟海的温度和黄泉海上传来的死魂的阴气尽皆汇聚在此处,竟是比四季落雪的毗渊山和天山都更要严酷寒冷。
那段旅程,我们走了很久。再没有我独自完成中陆之旅时那般的自在惬意,沉沉的宿命感笼罩在我们心头,彼此眼中都蕴着看不到底的忧色。
然而,那段旅程却是温暖的——那是我们二人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互扶持着、相互慰藉着,在亡国的命运前,携手并进。
依照圣女留下的预言,这条兴国之路将会很漫长很漫长——师父他们完成那个神秘的仪式后,将在这片苍华大陆上,(炫)经(书)历(网)过无数载的轮回……甚至要等待七千年那么久,我们才能迎来复国的曙光。
然而在横绝山脉恶劣严酷的生存条件下,一路鞭挞我前进脚步的,并非那伟大的兴国使命,而是……我对师父的思念与执念……
我无法放任我师父独自去实践那个使命。我是他的弟子,是他这一生里唯一的亲人,也是……最爱他的人。所以,无论何处,我都要陪他同去,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需要承受无尽的轮回之苦、哪怕是……魂飞魄散的代价,我也将义无反顾、陪他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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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漫长的旅程,也终有尽头。
离开幽宸国的第四十九日,我们终于登上了碧落山。
与预想之中不同的是,碧落山上并没有类似神庙、神坛之类的建筑。山顶光洁而突兀,宛如被天神的利斧劈开的一个横截面。
我在山上并未寻见师父他们,正暗自焦急,匀烨却在山下发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
山洞内长长的甬道几乎没有尽头,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出这条黑暗的甬道。甬道之外是一条长长的河流,似乎是黄泉海流经的一条分支,沿河道而下,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座地宫模样的建筑。
在地宫的正殿里,我们看到了七根巨大的曜柱,它们依照北斗七星的位置而排列成一个勺状,每根曜柱下都放置着一人多高的金色大鼎。而那些金色的大鼎内,盛满了燃烧的红焰,烈焰燃烧起半丈余高,仿佛有鲜血倾注其中。
在罗列成勺状的七根曜柱中心,一座冰晶石砌成的高台巍峨耸立,依稀是一个祭坛的模样。而在那祭坛中央的位置,五位身着白衣的祭司此刻盘膝静坐、围合成一圈,衣袍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中猎猎飘展。
似是察觉到了我们的到来,位居五位白衣祭司中心的紫微圣女朝我二人看来,目光炯炯逼人。
“你们来了?”她威严的声音在地宫之中响起,清冷如昔。
然而,我却没有理会她的话语,目光静静锁定在她身侧一位白衣祭司身上。
时别许久,我终于再见了他——我的师父。
他的眉容清隽如昨,长发如瀑垂散,肤如冰脂面如玉,看去仿佛永远不过二十许的年纪;然那双眼却如秋水寒星,意态澹然萧疏,如似一个已近迟暮之年的老人……
我再无暇理会其它,径自朝师父奔了过去,颤颤唤道:“师父!”
“茱儿,你终于来了。”师父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唇边笑纹淡泊。那神情是我永远看不懂的孤寂与深沉,宛如大海、宛如冰封万年的从极寒渊。
而我紧握着师父的手,任由师父温暖的掌心轻轻抚过我飘逸的银发。
“尘谙,果然不愧是你教导出来的好徒弟啊。”紫微圣女看着在最后关头及时归来的我与匀烨二人,唇边笑意似是挖苦,又似是欣慰。
“既然你们都已来了,那么七星自此聚齐……别的就不多说了,圣女,开始仪式吧。”丰轩在旁淡淡提议道。
便见圣女点了点头,挥手嘱咐我与匀烨依次入位,将手按上北斗七星阵中央的石地,默默吟念了一句什么咒文,旋即五指结印,按上石地。
“要获得新生,延续吾族的力量,我们唯有轮回!”
圣女举目向天,念出这句口号,而师父、丰轩、式微、倾颜、初怀、匀烨与我依次响应。
“我们今日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王,为了我们的子民!——你们,愿意承受轮回之苦,忍受未来无尽未知的考验与磨难,甚至背负神的诅咒,助我实现王的心愿吗?”
“我们愿意。”我们发出整齐而坚定的回答。
“好的,果然不愧是我幽宸国的祭司,看来你们都已有所觉悟了啊——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吾即将施行‘解魂大法’,将吾之魂魄一分为二。此法将会流失吾一部分的记忆与心性……此后,寻找吾王转世、令吾之一族之永恒圣城重临凡世的使命,便交托予汝等了!望汝等定勿负吾今日所托。”
话音落时,圣女衣袖一掠,隔空点燃了祭坛两侧那两只咬尾蛇状的铜灯。
在铜灯点亮的一刻,那七根曜柱之下的铜鼎也霍地一声,燃起了熊熊火光——那幽蓝色火光奔腾跳跃,仿佛亘古不会寂灭;仿佛……一个个为了迎接我等魂魄的容器。
“天枢——”
“天璇——”
“天玑——”
“天权——”
“玉衡——”
“开阳——”我随众人一齐开口。
“摇光——”
此日,在我幽宸国的圣地,我们七人异口同声地起誓道:“——今日以身相祭,以血盟誓:吾等定当助王与圣女完成今世未竞之使命,令吾族之永恒圣城降临凡世,解救吾之族人脱离苦海!吾魂不灭,此誓不改!”
誓毕,在圣女低低的诵唱声中,我跟随着六位同伴,各自走到一根巨大的曜柱前——曜柱之下,一人多高的金鼎之内,幽蓝色火光正熊熊燃烧着,透着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一种诡异的寒灼气息。
我最后看了师父一眼,他已缓步走向了那尊纯金的鼎炉前。我当即再无丝毫的犹疑,紧跟着同伴们的步伐,决然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根曜柱下的金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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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我族的圣地以身祭国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圣女的预言在我们头顶响起,历历清晰入耳,宛如那镌刻在血液里的诅咒——
“七千年后,七星将再度会聚于此世,而吾族复兴的夙愿,将在你们身上实现。
“当五星闪耀在大陆的中央,当人族的血液浸染他们的国土,当碧落山顶传来天神的哭泣,黄泉下埋葬的魂魄将一一归来。”
为了这个铭刻在骨肉灵魂中的誓言,为了那融化在我们每一寸血脉里的咒语,不管几千几万年过去、不管(炫)经(书)历(网)过多少次的轮回,不论多么努力地想要忘却……哪怕,我们身上只剩下最后一滴血,都不允许被忘记的、都要继续奋斗的……那个,我们神圣的使命。
然而,七千年后,我在何处?
七千年后的我,又该
93、前传:千年(四) 。。。
如何去追溯、那被雕刻在师父你宫殿里那个裙裳缥缈的少女的真身是谁?又该如何去追溯,七千年前,那个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白衣祭司、真正的心意?
而七千年后的你啊——是否,还会清楚记得这一切呢?
吾爱。
94
94、一 迦罗山 。。。
纵然再过去几千年,甚或百万个轮回,当沧海干涸、山岳成尘、所有的星辰都消散成了洪荒、时间一寸寸化作灰烬、人世湮没为尘埃里的传说……你的眼睛就是夜空里最闪亮的那两颗寒星,指引我迷失在那浩瀚宇宙中的灵魂归途;
当星海离散,世界从此再也没有了白昼与黑夜,宇宙回归于一片无始无终的混沌……我那一缕漂泊在洪荒里的灵魂的每一片思瓣里,都仍然刻满了你的名字、你的声音、与气息……
********************
在告别了柳千寒后,封无痕背着他给予的几样物事,一路策马向着迦罗山非天圣宫而去。
借助那个金色的罗盘,他一路南下,来到了迦罗山的山脚下。看着这座阴云笼罩的高山,他心中顿时升起种种疑问:这个传说中的魔域,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力量?而他们禁锢起冷汐昀和禁凌雪,又是为着何样的目的?若是没有柳千寒事先的指引,他怕是永远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更遑论去里面救人。
封无痕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几枚纤细的银针,依照柳千寒的吩咐,毫不迟疑地将它们刺入自身的几处大穴中——这样做,是为了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以避过非天圣宫那些“非人”的耳目。
而那壁立千仞的山崖,若非凭借着柳千寒给他的那柄匕首,他根本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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