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成烬
这是一个小小的面人,是还在永安城的的某个夜晚,阿雪请求买下来的。长得像她的那个还在弟弟手里,而长得像封无痕的这个……却是自己从阿雪那里偷偷拿走的。
望着前方庭园深处、连绵不绝的碧绿翠竹,夜风吹来,篁竹齐齐低腰,如浪花涌过浅滩般沙沙作响。此刻的她,恍惚又忆起阿雪眉眼弯弯地扑在她怀里,大声说着:“姐姐,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那个孩子,她曾经无数次希望他能够真正长大、变回正常人的样子。然而……如今身在天华殿中的那个红衣如火的王者、那个她已“长大”成人的弟弟,又让她觉得那么陌生。
——“能不能,永远不要离开我……姐姐?”
——“阿雪乖……姐姐、姐姐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即使——天下所有人都不要阿雪了,姐姐也会守着你——永远、永远守护着你。”
泪水一滴又一滴,从颊边滑落,她将嘴唇咬了又咬,依旧止不住鼻尖涌起的酸涩。
——“姐姐,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姐姐都是阿雪的好姐姐……对不对?”
——“那么……请你……嫁给卡索尔吧。”
——“留在他的身边,做我的眼睛——因为整个天下,我能信任的人,就只有姐姐而已。这也将是……我和他之间,最牢固的盟约。”
暗夜里,长风呼啸,寂寞如歌。
阿雪,我最疼爱的弟弟啊……
“孩子,你终于又回来了啊。”一把苍老的声音从回廊外传来。暗夜中,一个影子在缓缓移近,寒风吹彻,却丝毫扯不动那人的衣衫一角。
看着添朝袭到来,禁凌叶不禁有些激动地低呼道:“老师!”
他依旧蒙着面,在黑夜中,更显出不可窥探的飘渺和神秘。
“叶儿,你叫我一声老师,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真正教过你什么呢?”声音柔柔地传来,夹杂着微妙而不可捉摸的情感。
听得此言,禁凌叶蓦然回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这个人时,他也是隐藏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彼时,他说:“孩子,叫我一声老师吧。我能够让你看到天上的星辰正在以何样的方式运行,以及它们所主宰的人世所有的命运和悲喜。”
年幼的她喃喃道:“那其间,也会有我和弟弟、还有父王和母妃吗?”
添朝袭低笑着道,“当然。——想看吗?那就跟我来吧。”
他转身离去,黑色的身影仿佛在风中拉开了一条长长的线,引得年幼的禁凌叶不顾一切地奔了上去。
她记得那个初冬的夜晚,凉风吹得脸颊很是疼痛,而她却像是一具失去了所有思绪的木偶人一般,只知道跟着那条牵引着自己的线,一路跑、一路跑……
那一夜,她看到天际的繁星在添朝袭指尖游转——这个神秘的星象师,不知从何处而来,报存着何样的目的……而自此,禁凌叶总称呼他为老师。他教会她很多巫术,从最开始变戏法般的游戏、到后来可以夺人性命的法术。他低低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小巫女,快些长大吧……”
而如今,已年近二十的禁凌叶遥遥注视着自己的授业恩师,语声悲戚,“老师,求您放过阿雪吧——您一定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想到禁凌雪如今的孤傲和绝情,她的心就忍不住颤抖。
“傻丫头,你一直在怀疑我、甚至以为是我将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吗?”添朝袭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这是他命中注定、必须承担的使命啊——一切,都如同预想中的那样,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叶儿,你向来都是很勇敢的孩子——别害怕,一定要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然而,一直乖驯听话的禁凌叶却摇了摇头,第一次反驳老师的劝导,“我勇敢吗?——不,老师,我一直用坚固的壁垒保护着自己的心,而事实上,它并不牢固,装不下你口中的使命和报复、装不下这乱世纷争和万里河山、甚至装不□边之人一点点的怀疑和伤害。请您不要再逼我了,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我不明白你们都在争夺些什么,我只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这就够了。”
添朝袭半晌没有答话。良久后,他微微抬起手,指着远方的某个位置,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们北靖国唯一的公主啊——你,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了吗?”
禁凌叶侧耳去听,只听见远处似乎有一阵狂风平地卷起,百草哗哗作响的声音遥遥传来——风声里,她仿佛听到了暗夜中战士们的歌声、还有箭雨森森,月光在铁甲上悲壮地起舞。
她畏惧地后退了几步,颤声道:“老师,你……”
便听添朝袭低声叹息道:“这就是不远的将来啊,孩子。当战火殃及北靖、当带血的兵刃直刺入天虞城、当你父王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墙、当你弟弟的鲜血流淌在天华殿的时候——我的孩子,你,还能这样任性地说自己的心智不够坚韧吗?”
如此大胆的责备,在禁凌叶听来,却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辞——她被这森然的语气震慑住了,一霎间,她的脑海中几乎瞬时浮现出了那些惨绝人寰的景象。
“不……不会这样的……”她忍不住扶住了疼痛欲裂的头,喑哑地摇头喃喃,“老师,这……不是我想见到的。”
“那么,就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吧。”添朝袭抬手轻轻抚过禁凌叶的头,在她耳畔柔声道:“孩子啊,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的时候,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双眸掠过天际,隐没在黑巾之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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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都几乎没有睡好,恍恍惚惚地做着噩梦。待到翌日正午时分,禁凌叶才终于清醒过来,在宫人们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头依旧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方才梳洗完毕,还未及用膳,她便听见门口传来恭敬的语声:“拜见君上。”
听见这齐整的跪礼之仪,禁凌叶心中暗自一惕,默默整了整衣衫,在一张楠木茶案前面色肃然地端坐下去。
须臾后,禁凌雪便已阔步走入内殿。他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依旧是着一袭深红色的衣裳,其间透露出的轻狂与冷傲不言而喻。
“听闻王姐身体不适,雪特来探望。”分明是可以温和吐出的话语,此刻他的语气中,却透出陌生的淡漠与疏离之意。
禁凌叶面色漠然地别过头去,自顾自吃着糕点,“已经好多了,不劳国主费心。另外,你我虽是姐弟,但毕竟年岁长了,比不得儿时亲厚,国主日后若是要进来的话,还是先通传一声为好。”
禁凌雪微微一愣神,随即淡笑道:“王姐说得是。”
“还有,”禁凌叶抬起头,冷冷看住他,“与彝国结亲之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只等两国选定个日子,我便可动身前往。”
禁凌雪又是一怔,直直地看着禁凌叶,面色竟不辨喜忧,“王姐……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
就听禁凌叶微微一笑,“北靖不是一个人的北靖,我既身为长公主,为了举国百姓的安危,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更何况是一次小小的结亲?难道国主还找得到比我更加适合的人选吗?”
禁凌雪负在背后的拳头微不可察地握紧了——这一声声的国主,叫得他心中竟有微微的涩意。
然而,他脸上依旧是漠无表情,目光冷冷地看下来,“既然如此,雪这就去为王姐置办嫁妆。”言毕,他一拂衣袖,决然离去。
顷刻间,各种各样的物事被源源不断地搬入了禁凌叶的寝宫——一箱箱厚重的楠木箱子里,有乌黑的玛瑙、深海的珍珠、耀眼的黄金……竟是足足拥满了整个正殿。沉重的嫁衣和凤冠压在她纤细的手掌上,迎着大殿外的日光,璀璨中带着刺眼的光芒。
禁凌叶的手指一寸寸地滑过那纹鸾绣凤的大红喜袍、珍珠凤冠、彩鸾绣鞋,心潮随着思绪起伏不定。
蓦然间,她心念一动,陡地想起那日赵晋已亲手交到自己手上的玉帛奏章,于是拉开柜子一看,见那个锦盒还在。
她展开玉帛,一字字细读下来,看见其中一行写着:“……唯长女封号华翎者,天资聪颖、腹有经纶,可即国主之位……”便不禁心下黯然。
抚摸着上面的字字句句,她深觉辜负了父王的信任,但是……看着阿雪如今的样子,似乎真的比优柔善感的自己,更适合承担起北靖国的重担。
禁凌叶将那锦盒拿在手上,传来宫女,沉色问道:“你可知道,我父王现下被幽禁在何处?”
便见那宫女低眉顺目,战战兢兢地看着地面,“回殿下,奴婢……奴婢不知。”
禁凌叶柳眉一皱,目光犀利:“究竟是不知道呢、还是有人不许你告诉我?”
那宫女腾地一声跪下,面色通红,几乎要急得哭了出来,“求殿下(和谐)体谅,君上有命,奴婢不敢、不敢……”
“我知道了。”禁凌叶心中明澈,不愿再为难于无辜之人,当即紧紧攥着手中的锦盒,漠然道:“准备鸾轿,我要去凤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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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四 生生不离(中) 。。。
凤宣殿曾经是前王妃、也就是禁凌叶生母的寝殿,亦是禁凌叶和禁凌雪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自禁凌雪即位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地执意住在那里。
那宫女闻言一怔,似乎有些犹豫,“这……没有君上之命……”
禁凌叶猛地一拍茶桌,似乎有些恼怒,冷声道:“怎么,我这个做姐姐的要去看望一下弟弟,莫非还需要你的首肯不成?还是你觉得我人微言轻,君上现在根本就不想见我?”
见她作怒,那宫女吓得慌忙伏在地上、接连磕了好几个头,声若寒蝉:“殿下息怒,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罢便迅速退了下去。
来到凤宣殿外,等不及侍卫的通传,禁凌叶便径直疾步往里走去。一干侍卫虽有心拦阻,然而碍于她的身份,谁也不敢妄自动手。
一路毫无阻碍地径直闯进去的禁凌叶,却在寝殿之外被两名宫女拦下了。那两名宫女望着她的神情颇有些尴尬,细声道:“殿下且慢,殿内……殿内正有王妃侍寝,容女婢先去通传一声。”
面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公主,她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禁凌雪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然而看他对那女子的态度,封她为妃怕是迟早的事情,故而直接口称王妃。
禁凌叶停下脚步,心中有些纳闷:阿雪回北靖国才几日,这么快,连妃子都纳好了?她自然想不到,那女子便是被她视作仇敌的冷汐昀。
她点了点头,道:“那好,你去通传,我就在这里等着。”
不多时,便见禁凌雪从内殿里阔步走出,一身赤红锦衣依旧炫艳夺目,只是此刻这位君王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望住禁凌叶,赔笑道:“不知王姐来找我所为何事?难道答应彝国的婚约又……”
“与此无关。”面对着这样的禁凌雪,她只能强迫着告诉自己: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她疼爱的弟弟,她绝不可以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人面前流露出半点的关心或者犹豫。
她将手中的锦盒缓缓递了给他,声音轻缓而淡漠:“我这里有一件你或许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禁凌雪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一手按上盒盖,虽然有一丝的迟疑,却还是亲自将其打开了。
禁凌叶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对自己依然是没有什么提防的。
看完锦盒内的书信后,禁凌雪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王姐拿着这个,是来向我示威的吗?你就不怕,我立刻便将它毁了?”
禁凌叶却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会。”
许久未见的温和笑意,让禁凌雪蓦地一愣,又连忙移开视线,将书信放置回锦盒内,并将盒盖盖上。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淡淡地问:“王姐有什么条件?”
禁凌叶将那锦盒拿起,亲手放入禁凌雪的掌心,声音低沉:“阿雪,请你……让我再见父王一面,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身体还好不好。”
禁凌雪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将怀中一枚金令递了给她。
禁凌叶反而怔了一瞬,静静看着他,终于低声吐字:“谢谢。”一言毕,她即拿着那令牌,转身离去。
眼见着她快要走出凤宣殿,禁凌雪终于忍不住唤道:“姐姐!”
睽违已久,再度听见这样熟稔的称呼和似曾相识的口吻,禁凌叶蓦然停顿住脚步,有晶莹的液体在她眼眶内打转,险些便要涌出。
——他……果然,还是她的弟弟。只是……
思绪翻腾间,却听身后少年轻声道:“封大哥,他……去了碧落山。”
一句话如巨石投入湖波,激起千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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